《雅西传》潇山海

91、灯月交辉：皇家夜宴

　　宫云息不好逞孤勇，提前预备了几支亲信在府外，可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出现。子淇趁着出鞭迎敌的间隙，气喘吁吁同她谢罪，说是自己夜袭澹台季不成，却惊动了陛下，想是又从宫里调了援兵来，在外头与府兵缠上了。

　　子淇言辞恳切，手上银鞭失了准头，险些被身后那傀儡怪物擒住脖子，宫云息反手挥刀替他劈断人怪一条胳膊，点头作为回应。她心里清楚，先前备下的那几支府兵均是精锐，即便宫中多来百十援兵，也绝非他们敌手，此时早该战罢入府，怕就怕……她从杨荆剑招的空隙中抬眼四下扫了一圈，来的不是普通援兵，而是更多的怪物。

　　眼见着对面四位都不是好拿下的主，顾长生迅速闪到呼兰桓身边，躬身询问是否要护送他先行离开，后者摇了摇头示意不必，观战的眼神有些轻蔑，又潜藏一丝暗喜。呼兰桓一向工于算计，绝不吃亏，如今肯冒着被流矢剑花误伤的风险杵在这儿，要么是有令未下，要么是有戏未看，又或两者兼有，总之手里握着更大的筹码。

　　他等了一晚上的好戏，很快就上场了。

　　这一出戏，特适合放在戏台上，就好比林中鸟笼中兽，原本如胶似漆相濡以沫，忽有一日却齿爪相向血肉横飞，情节跌宕，颇有意趣。

　　宫云息原本专心对付杨荆，手里一柄九十九刀刀入骨，总算挫掉杨荆的莽锐，后者身形渐乱步步后错，虽不至于即刻认输，浑身没一块好肉的滋味儿也够他消受片刻了。

　　可就在这时，一阵凛冽剑风蓦地腾起，前厅的屋顶原本悬着个大而亮的纱笼烛灯，丝线不敌风劲，咣当坠地，月白纱笼迅速燃成了一个火球。宫云息用刀锋掣住杨荆脖颈，争取到个回身御敌的光景，她转过身，看到熊熊火光的后面，澹台槿一袭玄色衣袍，眼神温柔又沉静，手持那柄剑尖斜断一角的残剑。

　　雀羽剑。通身墨绿，质若石玉，剑柄精雕孔雀翎，倒与他衣摆上的孔雀绣纹颇为相配。

　　春陵君是个文职，刀剑不常出鞘，故而初见时刻宫云息还记得清楚，那是两年前的西北秋站战，她与澹台槿同征回鹰河，一举攻下素有鹰仪南金汤之称的玉池城，彼时他俩站在四角楼台，俯瞰已被铁蹄踏尽的敌国重镇，宫云息一眼瞥到这柄残剑，只觉得玉剑难得，断了可惜。澹台槿却回她说雀羽本就是把断剑，没有什么可惜的。

　　就是在那一战，宫云息在群山坳口遭遇一支鬼魅军队：失色旌旗，销光铁甲，领头的将领高居马上，盘龙鬼面，金刀家徽，祁蓝银丝云水纹，三尺流云破山剑，与她亡父宫泽分毫不差。

　　也是在那一战，她因破山剑分神险些被杀，雀羽剑替她揽下攻势，澹台槿护在她身前，身重数剑，坠马濒死。那之后宫云息便打消了对这位新任春陵君的顾虑，尊敬，保护，以诚相待，甚至于心怀愧意。

　　但这过去的一切显然都不可相信，就像蜘蛛要捕食凶而大的猎物，总要将网织得足够宽阔，又要将麻痹神经的毒下得足够多，但凡你能看到的，想到的，记起的，都不是真相。

　　九十九的刀尖划过地面，声音绵长刺耳，那由灯油与白纱燃成一团的火焰被切分为二。澹台槿不是个能轻易压制的对手，银白刀身方与碧如玉石的雀羽相撞，割出一条长痕，方寸间又被反将一军，削去一寸刀光。如今想来，什么“西北秋战，剑伤未能竟愈”怕也是医官扯来的谎话。

　　战局越发混乱，谁也没注意到，杨荆身上那些深长伤口已经愈合，青白浑浊的瞳仁左右转动了两下，盯住前方，看上去十分诡异，他朝着前方分身乏术的宫云息举起剑，剑离心窝不出三尺，以他的力道，定能一击而中，他于是迅速出手严防变数。

　　可惜变数还是来了。

　　“早听说杨将军继任七军统领，倒一直没机会见过，今日一见，这将军府的门槛也忒低了。”
　　杨荆那柄早被血沫染得乌七八糟的金面剑被打偏三寸，将将从宫云息身侧擦过，他欲再刺，手腕却被捅了个对穿，

　　“杨大统领模样太寒酸，再打下去恐怕吓住我们宫小。唉，常言道小叔如父，你这个祸害今儿我替她扫了。”

　　来人颇爱逞口舌之快，手里的苍央剑也不留余地，杨荆一身刚长好的皮肉很快又被这新来的变数砍了个莲花四绽，有些吃力地往角落退，凤栖梧得空瞥了眼澹台槿，冷哼一声，并不惊讶，他从未信过这位侄婿，如今露不露真身，都在意料之中。

　　凤老三神隐多年，再出山依旧是个能凭一己之力扭转战局的主，方才还坐山观虎斗的呼兰桓，此时已在顾长生的护送下不见踪影，恩追了出去，院内院外兵戈之声不停，与堂中火焰交相辉映，倒显出股莫名的喜庆，倒比这府上的老爷夫人成婚那日还喜庆。

　　背叛大多让人寒冷，愤怒则火热又滚烫，宫云息并无这两种感观，只钦佩对面这位当真是卧薪尝胆，温润君子体贴人夫，演技炉火纯青。

　　“原来是你。”

　　“阿息真是迟钝。”

　　“你可知陛下生母乃是赤蒙孤女，他欲以蛊毒侵吞雅西全境，为赤蒙开疆拓土？”

　　“当然。不过叶谕不是寻常孤女，而是赤蒙王女姬婴，当日先帝沉溺美色，不惜请令尊带兵压境将她掳回。后来她诞下二皇子，先帝心生忌惮，赐她水刑，将二皇子送至别院教养，直至成年……可惜叶谕并没有死，陛下也还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内宫之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阿息这个问题，答起来实在费神，”

　　澹台槿笑了笑，神色依旧淡然，

　　“当年先帝为免姬婴遭朝臣非议，将她更名叶谕，以叶垒将军独女的身份嫁予我父亲，做了我名义上的母亲。家父不幸亡故后，她被选召入宫，也将我一道带了进去。谕妃被赐水刑那日，死的是随她从赤蒙而来的哑女，谕妃自己则服毒自毁音容，装成教养嬷嬷留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来，只有前任春陵君澹台悠察觉了她的身份，所以我杀了他，取而代之。”

　　“既是如此，你我不必再费口舌。”

　　宫云息既已明了各自立场，无心再问，提刀而上。澹台槿抵挡之余，却好像仍不尽兴似的，开口问她，

　　“阿息难道就不好奇？西北秋战那日，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要我相救的地步？”

　　“……左不过是在茶饭里下毒。你何不直接毒死我？”

　　“彼时时机未到，我千辛万苦寻回令尊遗物破山剑，又大费周章布下军队，可不是为了杀你，而是为了救你。”

　　“好博取我的信任，为呼兰桓的计划争取时间？”

　　“没错。赤蒙蛊毒，以人食人，将军府三万精兵，御奴台四万罪囚，方炼得八百人蛊。”

　　澹台槿漫不经心地瞥了眼窗外，

　　“今日，时机才算到了。”

　　此时此刻，院外的兵戈之声中，兽类的嘶吼与活人的惨叫声格外刺耳，与之相比，这厅内的一切打斗则显得毫无意义，呼兰桓已然立足胜者之位，她赢了眼前这十数敌手又如何？

　　八百人蛊，足以血洗昆吾十三城。

　　“所以你并非生在云南王府。”

　　“自然。只是编了三两件云南往事，不足挂齿。”

　　“还有呢？”

　　“骗你的事吗？太多了，一时半刻怎么说得完。阿息，你嫁给我，也没有一点真心吧？”

　　“真心？我对你唯一的真心就是有朝一日能偿还你救我的恩情，但你现在拿剑指着我，这恩情，恕我没法儿还了。”

　　“你本就不必还。其实那日，我来得及救春和的。”

　　“找死。”

　　刀剑缠斗许久，因着雀羽神兵利器，九十九始终未能占到几分便宜，可到了最后那一招，你说不上来澹台槿到底是轻敌分了神，还是他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打算赢，就好像是万事万物终有恒量，把自己编成个谎话去骗人的人，到头来总会把自个儿搭进去。

　　他右前方露了破绽，宫云息持刀相攻，九十九刃至胸口，他却用手生生握住刀刃，像是在护着什么东西。这一招兵家大忌，彻底暴露心口，宫云息才无暇理会他有什么隐情，转瞬已从腰间抽出斩风月，一刀横贯心口。

　　澹台槿穿了身玄色的衣服，血迹并不明显，只能看到胸口蔓延出大片湿渍，他的脸色迅速地白了下去，眼神黯淡，嘴唇发青，像是黑锦缎里裹着的一节白色松木。宫云息握着九十九的右手再度使力，刀刃却仍被他握住，前进不得。

　　“果然还是不行。本来以为一死皆空，我也知足，谁知到了这一步，我还是不甘心。”

　　澹台槿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刀，他这时候笑的一点也不温柔，笑得惨而费力，

　　“阿息，有些事情，我不是骗你的。所以这样东西，就让我留着吧。”

　　他颇为艰难地指了指自己右边胸口，声音已有了祈求意味。

　　“……够了。”

　　“阿息，活着的时候，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立场，如今终于要死了，也许能有那么一时半刻……不必违抗自己的心意……”

　　他说着，突然顺着刀向前走，刀尖一寸一寸从他背部顶穿而出，磨过血肉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未至尽头，人已颓然倒下。

　　此时局面并不乐观，子淇身重数剑逐渐力微，尉迟三问和卢小北同样伤痕累累，宫云息立在澹台槿的尸首旁，听着外面愈来愈近的打斗声，想着他所说的八百人蛊，眼神有些迷茫。

　　她原本已要收刀入鞘，却鬼使神差地用刀尖挑开了澹台槿的右边衣襟，那里面放着个孔雀织纹的锦囊，已被血浸透了，再里面，她那根无雕无饰的素玉簪子，正好端端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