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9、貂裘换酒:皇家夜宴 ...
-
十个时辰之前。
正值深夜,王城西郊三十里外,荼白月光从枝桠间幽幽漏下,将山间小道切成斑驳的碎块。山草被踏出沙沙响声,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从林间走出,银色的发丝和胡须从兜帽间显露,看得出他年纪颇长,但看不清容貌,唯有腰间一块不起眼的青碧令牌昭示着他的身份:西六部衔令人。
他身后跟着六名年轻人,领头的那个叫苍耳,从前常跟在颜青平身边的,他眼睛大,眉毛也粗,以往看着总有些木讷,如今眉头紧锁时时思虑,倒显出一股奇异的聪颖来。
自颜青平从珞伽行府回来,就无人再见过苍耳,子淇与他交好,还有意晃到衔令人面前过问几次,可非但没有得到答案,不出一月,衔令人也不见了,人间蒸发了似的,再后来,西六部就锁了大门,门外门里分别是皇帝和延陵君的军队,兵戈相见,旁人无要事,断断是晃不进去的。
直至今日,这两位消失数月的延陵君亲信,才揣着他们探得的消息,重回昆吾十三城。距离西城门不过三十里路,却有重重阻碍挡在前面。
苍耳走到衔令人身侧,撩开半边兜帽,低声说,
“大人,后面那队人跟踪我们很久了。”
“我知道,而且不止一队人。”
苍耳闻言,快速地环顾四周,眨了眨眼睛,像是在盘算似的,
“身后百米,是支三十人的小队,我辈抵命搏之,或可助大人突出重围。”
他说着,蓦地叹了口气,脸上挂着个轻蔑又不忿的笑,
“金甲黑羽,是皇帝的御前暗卫。倘若不是这趟在赤蒙亲眼目睹,旁人与我说起陛下与赤蒙氏族的关系,我大约都不会信。”
“雅西与赤蒙结怨多年,边陲争战不断,谁能想到,我族的皇帝竟是……”
西六部衔令人素来沉着稳重,此时也再难镇定,他话没说完,冷冷地掐了个尾,才调转话头道,
“助我突出重围?这山里,少说有三支百人以上的精锐,想要致我们于死地。”
“既然如此,久拖无益。大人身负重任,且找好掩护,我带他们冲出去,拼他个你死我活。”
“六对三百,一敌五十,硬拼就能活命吗?”
“那怎么办?”
“今日情状,已是死路一条。我从未想过能活着回到王城,”
衔令人说着,抬头看了看夜色,密林浓郁,乌蒙蒙的一片,
“只不过,即便身死,这消息也必得完完整整的送到颜大人手上。”
山间,破败茅屋亮起烛火,奉命将衔令人斩杀于城外的军队从四周包抄。苍耳等人既出身西六部,骨子里就没有坐地等死的习性,即便以一敌百,那也要拼到刀剑卷刃,血骨尽碎为止。
比起屋外的兵戈缠斗,屋内的气氛格外宁静,角落残烛摇曳,旧木桌上散落着一些粉末,几块扁平石头和一柄刻刀放在旁边,显然是有人在石头上刻过字,刻好的东西却不在桌上。
衔令人坐在一旁,嘴唇有些发青,神态反倒安详。他从怀里掏出一封绿绸信封包裹的密信,上面详细记载了他们此行密访赤蒙所查得的消息,他本该马不停蹄呈送颜青平,以为扭转战局贡献薄力,如今却彻底失去了机会,衔令人将密信放在蜡烛上,火苗蹿动,信纸很快化成了黑灰。
他于是从桌上捏起另一封信,刚刚写就,墨迹未干,隐约能看到几个赤蒙字,待灯烛将湿墨烘得彻底,他便将信折好,塞进绿绸信封里。
那是一封通篇用赤蒙文写就的降书,且为王城中的赤蒙眼线夹带了一个行动消息。此信一出,衔令人就成了背弃雅西跪降赤蒙的叛臣贼子,背负最沉重刺耳的骂名。
片刻前,苍耳曾问他,
“我们死在这儿,不出一日就会被野狼恶犬吞食,尸骨无存,无人知晓,又如何能将消息传出去?”
衔令人如此回答,
“倘我仍是延陵君的忠臣,皇帝必定将我就地斩杀,严防我与城内通信,可假使我做了叛徒,做了赤蒙的走狗,辱了延陵君的门楣,陛下那样的一个人,如何能忍住不遣人拎着我的尸首,四处炫耀呢?”
西六部衔令人自然清楚,即便他用性命与清誉去搏,这仍是个赌局,不能尽胜,可只要足够了解敌人,也就不见得会输。
————————
生辰夜宴搁在澹台府,总不大合适,假使有下次,想必澹台季必定不会这么选。偌大一个三君府,实在没有任何她想象中的热闹与奉承:窗门是乌木的,树影是黑的,长廊上的灯笼透着惨凄凄的红,就连石径两侧的孔雀都一只赛一只的冷淡,远远看见她过来,小圆眼睛滴溜溜一转,转进绵长的黑暗中。
她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借着自己宠妃新贵的名头,到澹台府上,在她寡言可欺的表兄和新近丢官的师姐面前摆一摆威风。可宫云息足晾了她一盏茶的时间。
澹台季已失了来时那一点点窃喜,她回过头去看呼兰桓,想从这位至高无上者那里重新抽取一些娇蛮的资本,可后者的脸色并不好看,无暇为她撑门面。澹台季将骨瓷茶杯捏得更紧,指节泛白,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几次三番搅起风波,从前抢走堂庭的遗物,后又夺去东陵君的位置,给呼兰桓吹枕边风,促成一桩八杆子打不着的婚事,宫云息都没有被毁坏,甚至没有因此,就像之前的二十多年一样,她为了博取关注所做的一切恶,从来没人在意。
玫瑰茶入口甜香,后味极苦,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前厅屋外传来脚步声,灯笼也一晃一晃地近了,澹台槿微笑着起身去迎他的妻子,一副琴瑟和鸣的模样。澹台季冷眼瞧着,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宫云息并不把她当成值得费心的敌手,澹台槿也一点都不寡言可欺,呼兰桓没有嘴上说的那么爱她,豹房里蓄了三五个更年轻的姑娘,至于堂庭……她争过抢过,撒娇闯祸,以此来强调自己的存在,想要讨得一点回应,但最终讨到了吗?想是没有,她连遗书里一句单对她说的遗言都不曾得到。
所以她总是在恨人,要么就被人恨,不然就像从未活过。
澹台季的这份心思,宫云息并不了解,也懒得了解,她踏进前厅,就看到澹台季坐在次席,又长又白的脖子梗得很直,眼神居高临下,傲慢得有些勉强。
“怎么不见恩与子淇两兄弟,他们平日不是常伴春陵夫人身侧,寸步不离吗?”
“家妹春和遇袭,他们两个去处理了。”
“家妹,真抬举她……是谁这么大胆,敢动宫家的二小姐?
“不管是谁,都是死路一条。”
澹台季似乎是为这句话分了半刻神,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虚伪与镇静,她用手掩了掩唇,笑道,
“春陵夫人护妹心切,本宫可以理解,可妄下断论实不可取,不然……”
一旁的侍从得了她的眼色,从屏风后带上了被绳索捆住的子淇,子淇身上有些打斗的伤痕,
“子淇大概是听信了什么谣言,半路截车,幸好没有造成大碍。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可要重罚。”
子淇当然是为了春和,他一向倔强又鲁莽,此番寻了皇家的私仇,宫云息身为主上,自当清理门户以证忠诚,宫云息也的确起身走到子淇身旁,拔出佩刀九十九,却不是惩戒,而是斩断了他身上绳索。子淇迅速起身,秘银软鞭在握,目光灼灼地瞪着澹台季。
“你做什么?”
澹台季有些不可置信。
“我说过了,死路一条。”
宫云息声音平静,刀也平静,御前的近侍和门侧的杨荆迅速冲上来,但比起九十九,并不足够迅速,血从澹台季咽喉处喷涌而出,又从桌面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血流了一会儿,人就像张破帆那样翻倒了。
这么一看,宫云息和颜青平的确很像,不爱同人寒暄,到了要兵戎相见的时候,一口闲酒也懒得同你多吃。终年沉静的澹台府,第一次陷入混乱,就陷入了场难以复刻的巨大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