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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生即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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僖宗乾符四年三月初二,新搬到隔壁的秀才玉成颠颠地跑到我家门口,约我上巳当天同他去郊外放纸鸢。看他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甚是喜欢。心里琢磨着就一年不随阿爹阿娘上山斋戒礼佛应该是可以的,于是乎踮着脚摸摸玉成白皙的脸蛋儿,道,“玉成呀,若你答应长莘明日拌女装,当成长莘阿姊,长莘就随你去郊外放纸鸢,你看如何?”
玉成听罢,赶紧握住我的手在脸上蹭了几蹭,正儿八经地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长莘,这可是你说的。你一定要在家等我,待我万事俱备,就来迎你。”
这话听着有点像隔壁阿哥要娶隔壁阿姊时说的话,我只眯眯一笑,点头道好。
回家时阿爹正在收拾上山的行李,见我进屋便招呼我过去帮忙。
“快,闺女儿,来帮阿爹拾掇拾掇,你阿娘还在忙铺子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让我先准备着,免得出发时手忙角落,落下什么,那可就麻烦了……”
我一边帮阿爹收拾衣服,一边想着阿娘挥刀割肉,伸手要钱的利索样子,着实是个了不得的女人,难怪整个儿长安城内只有阿娘一个女人敢杀猪卖肉。再看看我家这为了行医济世辛苦操劳,却把自己搞得弱不禁风的阿爹,实在没多少可取之处。好在他生得眉目清秀,又有一副菩萨心肠,不然阿娘跟着阿爹我是铁定不同意的,我可以抗争,至少我可以呆在阿娘的肚子里不出来,生是阿娘的人,死是阿娘的鬼。
我一阵唏嘘,问阿爹,“铺子里生意很忙吗?”
阿爹笑笑,解释道,“本来早该收摊了,可是邻居们听说今年我们又要离开三日,便托你阿娘多宰了一条猪,让他们多储备点猪肉。”
我点点头,正不急不忙地收拾时,却见阿爹一拍自己天灵盖,道,“长莘,这都交给你了,阿爹忘记了昨个儿嘱托巷口买糖葫芦的大爷今天傍晚来药铺检查伤口。瞧我这记性……”阿爹一边扯自己身上的衣服褶子,一面跌跌撞撞地朝院门口跑去,险些撞在院门上。
目送阿爹走后,我一面在心里编织着说服阿爹阿娘明日不上山的借口,一面屋里屋外的把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了收拾。
收拾完后,跑到院子里,朝着屋顶叫阿哥,可是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往日这个时候,他都在屋顶躺着晒太阳,不知为何今日却不见人影。
我躺在白果树下的摇椅上,摸着杯子倒了一杯凉茶。水还没送到嘴里,忽听得头顶传来小霸王的哼哼声,一仰头,杯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茶水洇开,宛如梅花。
不知所措的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便迟疑着伸出手摸了摸,脸上绒绒的,软软的。刚要反应过来时,耳畔传来阿哥温柔的声音。
“小霸王,快,阿哥这来。”
阿哥说着便伸手抱走了砸在我脸上的小霸王,欲转身离开,完全没把我这个大活人放在眼里。
我跳下椅子,一把揪住阿哥束在脑后的头发,吼道,“长萦,你小子给我回来,别想就这样溜了。”
说话间,还不忘使出我甘长莘的天生神力,使劲儿一拉,将阿哥生生地按在了摇椅上。
阿哥一脸受惊的样子,躺在摇椅上愣愣地看着我,半晌,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拍拍小霸王的头,一脸爱怜,道,“小霸王别怕,是长莘,她虽然凶了一点点,但是不会伤害小霸王的。”
缓了缓,又才将脸转向我,问道,“长莘呀,刚刚是不是你唤我来着?”
我努力忽略掉他方才的漠视和说出的话,扯了扯嘴角硬生生憋出一个微笑,好言道,“有个事儿想向你打听打听。”
阿哥躺在摇椅里挪了挪,换了个舒坦的姿势,继续爱抚着怀里冲着我龇牙咧嘴的小霸王,缓缓道,“凭阿哥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天纵奇才,你只管问,阿哥保管给你详尽的答案。”
我听了顿时眼前一亮,喜滋滋地给阿哥到了一杯凉茶,问道,“为什么我们每年上巳节的时候,都要去终南寺斋戒礼佛三日。若是明儿……我有要事缠身,能不能暂且跟阿爹阿娘告个假?”
语毕,看阿哥抬了抬眼皮,我一颗心也跟着一紧一紧地。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两年了,现值僖宗乾符六年,长安城繁华依旧,我抬头看着依旧浮在云端的一弯瘦月,白果树叶影婆娑。仰头伸出舌头接住坛子里滴出的最后一滴谪仙酿,咂咂嘴,寻思着当今天下好酒,首推谪仙酿是也。
听阿娘给这酒起名谪仙酿,是因为阿娘年轻时崇拜玄宗皇帝时的大诗人李白,时人称呼他为谪仙人,故阿娘给自己酿的桂花酒起了谪仙酿这个名儿。并且,每每喝酒的时候,都要学着谪仙人“举杯邀明月”的姿态,倒也颇有几分对月伤怀的意味。
可惜酒尽坛空,睡意未至,我又如何度过这寂寂寒宵。
去年今夜此屋中,由于玉成之约我硬是闹腾着不上山,阿娘知道我脾气倔,拿我没辙,只好把劝我上山的任务委派给阿哥。
夜里我裹着被子睡大觉,阿哥置了把椅子于我床前,整个儿缩在椅子上,半个字也没说出来。天将亮,我起床坐于菱花铜镜前,描眉匀粉,梳发戴簪,脱了外衫,换上桃色流云薄锦。
阿哥依旧缩在椅子上瞧着我,硬是一语不发。
我戴上十周岁时阿娘送给我的雕鸾蓝田白玉镯,立在阿哥面前扭了扭腰,道,“阿哥,我这副模样去见玉成,可好?”
阿哥点点头,我接着说,“我今日把自己许配给玉成,可好?”
阿哥依旧只是点点头,尔后站起身拉着我立于铜镜前,摘下我戴好的发簪放在桌子上,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支玉簪,形状如白果树叶,颇为好看。阿哥替我戴上玉簪,对着镜子满意地笑了笑,这才缓缓开口,道,“这是我前些日子上街时,见一首饰店很不错,又听说老板家里出了点事需要回兖州,行程要紧,可能不回长安了,首饰太多不便携带,故做了点亏本生意,不问价格,但求早点把店里的商品卖出去。正巧被我遇见,见这玉簪不错,就寻思着买给你。”
我点点头,摸了摸玉簪,待阿哥继续说下去。
“我付钱的时候见着玉成,他正神情紧张地盯着一对绿玉芙蓉耳坠,估计今日你赴约而去,他八成会将芙蓉耳坠赠于你作定情信物。我看得出来那小子早已垂涎于你。为兄眼拙,实在没想到你也情深到了要将自己许配于他的地步,不过这是小事,暂且不论。长莘,赴约之前,可容许阿哥给你讲一个故事?”
阿哥的故事我向来爱听,于是点点头,老老实实地伏在阿哥膝上。这一次,阿哥没有用“从前”,也没有用“话说”作为开头。而是说他四岁那年带着我去灞桥玩,我不慎落水淹死了,阿爹阿娘伤心欲绝,埋我于城难山脚下。
阿娘在我坟前守了七日,论谁都劝不回家,直到慧今大师带着生病的弟子下山寻医,途径城南遇见阿娘,方听阿娘说了我的事情。慧今大师本想劝阿娘生是死徒,死是生始,生亦乐,死亦乐,岂料重病的弟子挣脱大师的怀抱,跪在地上刨土。
阿娘吓得赶紧制止,慧今大师也大吃一惊,急忙拦住弟子。那个弟子却用稚气虚弱的声音说,他听见泥土下面有微弱的呼吸声。
阿娘愣了,想着自家闺女,埋于土底七日,纵未被淹死,也早应该气绝才是。
慧今大师扶住虚弱的弟子,想要问清虚实。
叫莲似的弟子点点头,未说一句话,体温骤然上升,晕倒在慧今大师怀里。
慧今大师想到四年前的大雪,当即命随行的弟子寒远将我从坟里给挖了出来,奈何我四肢冰冷,任谁也唤不醒。阿娘没办法,恳求慧今大师救人救到底。于是慧今大师让寒远带着莲似下山寻医,他自己则转身将我带到终南寺里,焚香念经三日三夜,祈求佛主开恩,本无把握,谁知我竟果真睁开了眼睛。莲似的病也因为阿爹闻言赶去寺里治好了。离开终南寺的时候,慧今大师告诉阿爹,我原来的魂魄皆散,现在三魂七魄皆是由佛前焚香加上梵音编制而成,才能勉强维持我的生命。所以,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得上山待三日,否则性命不保。
说到这里,阿哥顿了顿,摸摸我额前的鬓发,不再言语。具有叛逆精神的我当然没有听信阿哥的鬼话,硬是跑到郊外和玉成放纸鸢。事后,阿娘怨阿哥没留下我,阿哥据理力争,“要不是这样,根本没有本法让长莘听话。您又不是不了解您亲闺女,光凭一个离奇的鬼故事,她愿意信才是怪事!”
躺在佛前蒲团上,我望着佛前袅袅青烟,心想原来阿哥放我去找玉成,是因为他自己也不信自己说出这番的鬼话。只是,至今我依旧不明白,既然阿哥不相信自己说出的鬼话,那去去年又是什么理由让他失约于红袖,乖乖跟着阿爹阿娘上山?
玉成从见我突然倒地开始,每日都来我家探望,听阿哥说他以为是自己叫我去郊外放纸鸢才导致我身染重病,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于是我好心解释劝他宽心,没想到玉成拉了我的手放于胸前,满眼含泪,深情款款道,“阿弥,你的心意我了解,请你不要再编织理由宽慰我,这样只会让我更自责。长萦哥说得极其在理,敢作敢当,方显男儿本色。长莘,你只管好好养着身子,我玉成一定对你负责到底。”
听罢此言,我甚是感动,蓄着眼泪狠狠点头,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自作孽。若当时我把重点放在玉成要对我负责,而不是单纯的方显男儿本色上面,也不至于玉成为了照顾“体弱多病”的我,放弃跟着玉成阿爹学读书,转而拜我阿爹为师学医术。更不至于玉成阿爹每每见了我都会冷冷地念一句“红颜祸水”……
是时一阵风拂面而来,一只熟悉的手夺过我举在头顶的空酒坛,玩世不恭的语气里传来挑逗性般的不满,道,“都没给为夫留点儿,真馋”。
我斜了眼,只见此人额戴黑玉,玄袍加身,折扇在手,一见了我转头就忙着亲了上来,不是将军府的觉兰少皓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