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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一·报君黄金台上意 ...

  •   章一·报君黄金台上意

      犹记得十一年前,也是如此飞雪漫天。
      彼时帝国初成,分裂的疆域忽而合成了一处,人们迎来了久战之后的修生养息。
      皇帝朝臣都投入了忙忙碌碌的制度建设中。反倒是将军蒙恬下了戎马,过了几个月清闲日子。

      这一日,蒙恬换上便衣,悠哉悠哉向太子府走去。
      统一之后,首都咸阳一下子涌入了不少商人,贩卖着各式各样的稀奇玩意儿。
      “呀呀呀,非也,非也,此物就是叫做聿。“前方传来一阵争执之声,蒙恬朝那边看去,就见一个老丈吹胡子瞪眼地拉着一个白衣文士,那文士手上拿着一支聿,煞有介事地说着。
      聿,乃是当时秦地对毛笔的称呼,彼时毛笔虽然已有,但不好用,取材一般为野兔项背毛,太硬不说,着墨也不够服帖,所以用作记录的工具依旧是刻刀和竹简,毛笔只能算是不怎么普及的小物件儿,并没有什么实用的功能。
      那老丈面前摊位上摆着一排聿,样子倒都是很好看,笔杆取材应是竹子,骨节分明,颇有些工艺品的感觉。
      “这不是聿,这是幸!”那老丈眼一横,翘着胡子指责那文士,“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恁的无知!”
      “呀呀呀,在秦地,这就是聿呀!”那文士瞪圆了眼,学着老丈的口气跟他抬杠。
      那老丈听完,翘着的胡子垂了下去,腰背更佝偻了几分,他喃喃着:“哦……是了,是秦地了。”
      文士听了这话,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手上拿着那聿,也不知该不该放下,半晌憋出一句:“老丈,看你也不似个商人,怎会在此摆摊卖这些?”
      “小老儿何尝不知此物本不应陈于街市,可如今又如何束之高阁?”落雪纷纷,那老丈一身单薄布衣守着摊子,身形愈显佝偻,他低声道,“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蒙恬听到这里,上前递过五个圆形方孔钱,道:“老丈,这些钱买你一支聿,可够?”
      “客官喜欢哪支,尽管挑就是了。”老丈接过钱道。
      那摊上摆着数支聿,其上刻着些秦地流传的歌谣。
      这老丈对聿的称呼是幸,应是楚人,这些聿上却刻着秦歌。蒙恬心中一动,思及老丈方才那句神仙打架,百姓遭殃,不禁有些感慨,转念一想,又觉得如今战火已歇,皇上乃是圣明之人,太子亦贤德,必会保得大秦千秋盛世。
      蒙恬沉思间,想起了前几日自己在大殿之上请命戍边的情景。

      金色的阳光洒在咸阳宫雕梁画栋的飞檐上,椽木上的苍龙在晨曦里睁开了威严的眼,它昂着首,锋利的龙爪朝外张开着,天下尽在掌中。
      秦王嬴政身着黑色冕服,头戴通天冠,正襟危坐于龙椅之上,笑意深敛。
      “数日前,有位异人告诉朕,我大秦将亡于胡,诸卿以为如何?”嬴政将手搭在龙椅扶手上雕刻的盘龙头上,用指腹摩挲着那龙头顶的须发,表情高深莫测。
      “是何妖人如此大胆,出言不逊!我大秦应天命成就一统,如此功业,定当传于千秋万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嬴政看着拜倒在地山呼万岁的群臣,道:“亡秦者胡,若是这胡不在了,何来亡秦,不知哪位卿家愿为朕分忧?”
      “臣请命,愿北去戍边,修筑万里长城,护我大秦江山!”蒙恬踏前一步,单膝跪地。他一袭精铁甲胄,薄软贴身,显得身形挺拔,甲叶锃亮,透出一股武将特有的杀伐之气,身披红色披风,上佳的丝质垂感甚好,精致的银色搭扣一丝不苟的扣在脖颈之下,映得面容愈发英气逼人。
      “好!”嬴政笑道,一双虎目携着压迫的精光直直的看进殿下跪着的那将军的眼,“蒙将军,当成为我大秦利剑!”
      “臣遵旨!”蒙恬抱拳应道,他的声音合着甲叶摩擦的声响,铿锵坚定。

      蒙恬当为大秦利剑,护大秦江山万世。这般想着,蒙恬不禁有些心潮澎湃,恰看到那摊子上有一支聿,笔杆上刻着的正是“岂曰无衣”四字,便选了它。临走时想了想,又对那老丈说:“您这把年纪,出来讨生活也不容易,如今,千万适应才好。”
      “你……”老丈看着蒙恬的背影,低声自语道,“唉,是啦,如今是秦国的天下啦……千万要适应才好。”
      买了聿,蒙恬转身走了几步,却看到那文士急急跑来,似是有什么话要说。
      “呀呀呀,兄台慢走,兄台慢走。”那文士说着拦在他面前。
      蒙恬有些疑惑的看着他,没有接话。
      白衣文士见他不接话,笑了笑道:“将军近日可是要去北边?”
      “你究竟是谁?”蒙恬敛眉问道,语气带着点肃杀。先不说他此刻身着便服,如何被人认出,且看此人知晓这等军机,就可疑至极。
      “将军又不会杀我,何必做这表情吓唬晚生。”那文士唇边笑意更浓,语气也轻佻起来。
      的确,单凭一句话杀人的事,他蒙恬还做不出。蒙恬不欲与此人多做纠缠,转身欲走,却又被那文士挡住。那文士分明是个书生,迈步间偏偏将他这个武人的去路挡的严实。
      “晚生知晓将军疑惑,只是恕晚生逾越,可否问将军一个问题?”白衣文士笑吟吟道。
      蒙恬抬眼看着他,算是默许了。
      “将军方才,为何叮嘱那老丈一句?按说他对帝国多有不敬,本应……”言及此,文士见蒙恬望了过来,眼中怒火分明,便住了口,站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等他开口。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蒙恬道,语毕便要离去。
      白衣文士却长揖至地,向他行了个大礼,正色道:“晚生感将军仁德,特来告知将军,亡秦者胡也,望将军千万留意。”
      又是这句谶语,蒙恬颇有些惊愕,忙问道:“你这是……”思索间,那白衣文士却已经不见了,耳边只余一声轻笑。
      “呀呀呀,天机不可泄露……”

      蒙恬揣着那支聿,走到一处高门宅院后面,围着墙绕了几绕,选定一处,脚尖一蹬跳了起来,伸手扒住了院墙,借了力直接跃进院子,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院内有一个青衣少年,腰间悬着一把长剑,身披一件金丝滚边玄色大氅,领口围着一圈玄色狐裘,映照的温润面容更胜冠玉,他坐在一张石桌前,手执刻刀竹简,正在刻着些什么。
      忽然院外跳进一人,那少年手一偏,竹简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败笔。他抬起头,有些恼怒的皱着眉,好看的丹凤眼盯着蒙恬打量了半天,颇有些不赞同的开口:“蒙将军,你这般来访,怕是于礼不合吧。”
      “哎,公子,你别生气,”蒙恬笑嘻嘻的拍了拍翻墙时蹭到身上的灰尘,凑上前,装模作样的嗅了嗅石桌上正冒着渺渺热气的茶壶,“今日飞雪,要是按照礼数,我见到你的时候,啧啧,这茶可就凉喽。”
      “嗤,我怎不知蒙大将军何时成了茶虫?隔着这院墙闻着味儿就进来了。”扶苏随手将刻刀和竹简丢到石桌上,嗤笑一声。这大雪天,茶壶明明是温在红泥小炉上的,怎地就会凉了?按说蒙恬也算是他的长辈,偏偏这般相处起来,他实在拿不出向着长辈的态度,“大将军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孩子心性?”
      “那不能,”蒙恬指了指自己这身便服,“我这不是知道公子近日忙碌,来当小厮打杂了嘛。哪有小厮顶着将军的身份从正门进的?”
      听了这话,扶苏展了展眉头,嘴角上挑勾出了个温雅的笑。蒙恬这般来此,定是不想以君臣之礼相见,帝国初定,他身为太子与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来往密切,若被捕风捉影,到底不是什么好事。蒙恬前日在大殿之上请战,今天大抵是作为友人来告别的。思及此,扶苏微挑的唇角又恢复成了一条线。他拿起茶壶,向桌上的两个杯子中各倒了半杯琥珀色的茶汤,推了一杯给蒙恬,温声道:“你且喝茶。”
      蒙恬端起茶盏美滋滋的喝了一口。扶苏准备了两个杯子,嘿。念及此,他觉得那茶汤又香浓了不少,面上笑意更深了些。
      扶苏拿起竹简,用刻刀划去了刚刚那一笔败笔,随即又端详了一番,不满意的轻叹了口气,换了一卷新的竹简,重新开始刻字。
      “第几卷了?”蒙恬捧着茶杯探头探脑的问他,这般孩子气的举动倒真不想个稳重的将军,要不是身形上的差距,哪里看得出他比扶苏年长许多?
      “不知,”扶苏手上的动作没停,“没数。”
      “诺,公子,这个给你。”蒙恬掏出怀里的聿递了过去。
      扶苏把玩着蒙恬带来的聿,那聿笔杆挺直,两小节竹节悄然突出,清峻可爱,笔尖暗色的毛触感有些扎手。他倒了些茶汤在石桌上,用笔尖蘸了蘸,悬腕在桌上写了个“秦”字。那兔毫太硬,运笔间过分生涩,还不如刻刀来的顺手。
      “这聿虽不如刻刀好用,但我却觉得比起刻刀,它更为合适。”扶苏笑了笑,并未解释比起刻刀,笔墨合适在何处。他说着,摘下了自己腰间的竹笛,拿着刻刀在那竹笛尾部上刻了个“蒙”字,往后几分又钻了个小孔,从佩玉上摘了颗翠玉小珠下来,扯了几条佩剑上的红缨穗穿过,修长手指动了动打了个随意却不失美观的结,将那小珠系在笛子末端,递了过去,“蒙大将军如此有心,扶苏不愿唐突友人情谊,诺,这竹笛回赠予你。”
      “今日不但能与扶苏饮茶,更得公子赠笛,实在是蒙恬之幸。”蒙恬接过那笛,却见笛身上除了那“蒙”字,还刻着“蒹葭苍苍”,虽知此不过平常点缀,扶苏自己许是都未曾注意过,可还是心湖一漾,手指按在那刻字上摩挲了几下。
      蒙恬前一句同'扶苏'饮茶,后一句蒙'公子'赠笔,两个称呼咬字分明,说完又站起身行了个谢恩的礼,“只是公子这字真要这么刻,蒙恬大概就没几日清闲喽。”
      扶苏闻言一怔,他盯着蒙恬低垂的脑袋沉默了小一会儿,心里窜起了一小股火,有些生气道:“蒙大将军现在知道跟我摆这些虚礼了?刚刚翻墙而入的时候怎的理直气壮的紧?”
      “我是茶虫嘛,走在路上闻着好友家有好茶,可不就顾不得礼数了?谁知带的这点儿小物件入了公子的眼,得了公子以竹笛刻字回赠,这可是大大的不同。”蒙恬眯着眼笑的开怀,他抬起头看着扶苏,“那聿我买的时候,老丈正跟个文士争执说它叫幸,那文士只得告诉他这哪里是幸,分明是秦笔嘛。”秦笔的秦字被他说的郑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扶苏以配笛刻字赠与蒙恬,倒是没什么,可若是刻了姓氏,那笛子便不再是什么寻常物件。他二人虽有意规避君臣虚礼,到底还是在束缚当中。
      “哈,蒙大将军下了戎马,倒是学会体察民生了。是是是,这次是我不妥,但字已经刻了,你自己想法子改吧。”扶苏叫他这番说辞给气笑了,将刻刀塞到他手里,又补了一句,“可不准削去这尾巴。”
      “这可真为难,”蒙恬拿着刻刀比划了两下,嘴里嘟囔了句为难,手下却动了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公子且看这样可好?”
      蒙恬将那“蒙”字改改划划,刻成了一颗枝叶繁茂的苍木。景致是好景致,寓意也是好寓意,帝国繁荣如苍木。这其中,还带着些蒙恬的小私心,扶苏之名,不就是繁荣的苍木吗?
      扶苏有些怔忡的看了看那树,胸中那一小撮火苗燃尽了薄怒,跳动成了另一种情绪,他转过身不看蒙恬,像是自言自语般小声道,“蒙大将军,真是讨巧。”
      蒙恬知他消了气,也不再多说,正了正面色肃容道:“蒙恬今日来是为了向公子辞行,明日我便要去北边了。”
      “北去戍边,务必珍重。”扶苏没回头,他将手背到身后,淡淡道。
      “公子说墨笔强于刻刀,蒙恬愿以战戟护笔墨。” 便衣打扮的大将军绕到扶苏面前,左腿跨前一步,右腿屈膝跪地,行了个庄重的武人礼,他抬头望进扶苏的眉眼,又轻声道,”扶苏,保重。“
      这声扶苏,倒是和之前那句不同了,一股暖意自蒙恬语中漾至扶苏心头,纷纷落雪中,寒意尽消。他没有说话,微微上挑的眼尾酝酿着一股深邃且厚重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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