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聿》慵墨

1、序章·大梦一场几度秋

　　是夜，乌云蔽月。
　　已近寅时，地牢内忽起一阵朔风，烛火摇曳。
　　“谁？！“守门的兵士只觉眼前掠过一个黑影，连忙冲里面喊道，“里面的，方才你们可有看到什么人？”
　　“只是一阵风罢了，哪有什么人？”里间的兵士四下看了看。
　　“可是……”守门的兵士还要再问，却被打断了。
　　“你莫要胡说，这里可就关着将军一人，蒙家世代忠良，岂会做出那等劫狱之事？”里间的兵士不满道。
　　守门的兵士闻言，觉得在理，认为自己方才是错觉，便不再问了。
　　里间的兵士搓了搓手，向另一名兵士说道：“这天啊，越来越冷了，李二哥，我等明日值夜，应记得带些酒水。”
　　“恩，”被唤作李二的汉子点了点头，自牢内的高窗往外看了看，眉头蹙的更紧了些，“田三弟，你看这云，怕是要下雪了，真像当年戍边时……”他说到这里便住了口，眼中满是悲切。
　　田三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激愤道：“要不是蒙将军，何来北边安稳数十年，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当真是……！”
　　“住口！”李二听了这话连忙喝止，复又压低声音，“这些话，岂是我等可讲的。你便是不为自己，也当为家中妻儿老小慎言。”
　　“我……我母亲送我从军时，可是说过宁要我战死沙场，也莫要当个缩头乌龟，”田三捏紧了拳头，压低了声音辩解道，“她要我学蒙将军，当个忠信之人，可如今将军落难，我们不仅帮不上忙，还得在这儿助纣为虐，我、我当真让祖宗蒙羞！”
　　“由我等看守，也免将军受那贼人折辱，”李二拍了拍田三的肩膀，“我等随将军征战十数年，生死相随，如今……如今人微力单，陪将军走完这几日便、便……”这汉子讲到这里，竟落下泪来，再也说不下去。
　　田三闻言也不再说话，坐在一旁暗自垂泪。
　　静谧的空气中突然传来噗噗两声轻响，两颗小石子打在里间兵士的穴道上，二人当即昏睡过去。

　　一道人影潜进牢内，找到了唯一关着人的那间。
　　被关押的人身着囚服，身带重枷，躺在牢房一角的稻草堆上。
　　“大哥，你醒着吗？”潜入牢狱那人低声唤着。
　　“毅弟，你来做什么？”牢内的人闻言，起身摇摇晃晃走到牢门前，语声中带着不满质问道。明明灭灭的烛火映着他的面容，剑眉星目，本应是好端端一副俊朗模样，此刻偏偏憔悴中带着些许压抑的愤怒与失意，看不到飞扬神采。这人正是蒙恬，蒙将军。
　　“我来看看你……”蒙毅嗫嚅道，“大哥莫气，我不是来劫囚，何况你也不会跟我走……我就是担心你。”
　　蒙恬闻言叹了口气，道“你现在见到了，我还没死，快回去吧。”
　　“大哥！莫说这种话，”蒙毅急道，“我今日得到消息说胡亥有意放你出去，只是被赵高那厮阻了，这才又让你多受几日牢狱之苦。”
　　“二公子有意放我，那、那岂不是……”蒙恬闻言猛地一颤，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人握住拧了拧那般火辣辣的疼着，他想要咳嗽，又怕引来兵士，于是死死忍住声音，嘴角边竟不知不觉流下血来。
　　“大哥！你怎么了！”蒙毅看到那血迹立刻慌了神，急急问着。
　　“我无碍。”蒙恬直起身子，擦了擦嘴角的血，张口只觉满嘴具是血腥的苦涩。
　　蒙毅见他这般强撑，更觉心酸，心里的话来来回回绕了几圈，终究是没忍住，愤愤道：“大哥，你还认那胡亥做二公子，要我说，赐死大公子指不定就是他的主意，还有那阉人赵高，他们如此做法，分明是窃国！”
　　“闭嘴！”蒙恬低声喝道，瞪大了一双眼睛盯着蒙毅，那眼神中七分责怪，两分落寞，一分悲怆。“蒙家世代忠信，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可大哥何罪之有，偏偏被关在这里受此等委屈？我蒙家世代忠信不假，但不该、不该……”蒙毅说到此处更觉委屈，却又不敢继续说下去，望着兄长那一双眼睛，只觉得鼻子一酸就要落泪。
　　看到自家弟弟这样，蒙恬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想伸手拍拍蒙毅肩，可身带重枷行动不便，只好作罢。他语气柔和下来，对蒙毅道：“你想说我是愚忠？”
　　“不！我怎会那样说大哥！“蒙毅急道，却因蒙恬的眼神住了口，只好继续听着。
　　“毅弟，我且问你，忠信，是忠国还是忠君？”蒙恬道。
　　“这……”蒙毅本想脱口道，忠君既是忠国，可思及此情此景，竟一时语塞。
　　“你快些回去吧。”蒙恬道。
　　“大哥，你可一定要保重自己，过几日也许就可以出去了，”蒙毅道，似乎是从蒙恬眼里看出他并未将自己说的话当回事，又补了一句，“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也当为了大公子保重自己。”
　　蒙恬闻言又是一颤，手指死死的握住栏杆，粗木上的倒刺刺入掌中也浑然未觉，哑声道：“公子扶苏……”
　　蒙毅见状，心道果然还是抬出大公子劝自家这个大哥才有用，于是再接再厉道：“大哥，大公子的性子你最清楚，他怎会那么不明不白就自尽？定是赵高那厮放出的谎话。大公子现在生死未卜，你千万保重自己。”
　　“……”蒙恬没有说话，只是靠着栏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哥？”蒙毅唤他。
　　“毅弟，可否帮我一个忙？”蒙恬道，那语气淡淡的，明灭烛火映着他的眼睛，如一潭死水，不起波澜。
　　“大哥的忙我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一定要帮的！”蒙毅拍着胸脯保证。
　　蒙恬似是被他这样逗乐了，浅浅笑了声，道：“何须上刀山下油锅，只是想托你替我送封信。”
　　“信？”蒙毅不解，“这次给谁呢？现在可找不到大公子呀。”
　　“这次，替我烧掉就是了。”蒙恬自贴身的衣内取出一卷锦帛交予蒙毅，那锦帛质地柔软，品相上乘，一看就价格不菲，只可惜被血污了大半，不知道内容还看得出多少。

　　蒙毅潜出牢狱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雪，纷纷扬扬。
　　“这么大的雪，在关中真是少见，以前常听大哥说北边的飞雪，不知与今日的雪是否相似。”蒙毅喃喃道，复又笑了，“真是，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不过大哥金戈铁马十数年，铸下功业无数，老天舍不得收他如此将才，定会逢凶化吉。”
　　“可老天当真有眼吗，大公子仁爱百姓，却落得个赐死的下场，虽然似有转机，到底还是生死不明，赵高那厮小人得志，分明是个口蜜腹剑之辈，却青云直上，胡亥听信谗言，对自己的兄长那般狠辣，”思及此，蒙毅一腔悲愤又涌上心头，“还有我蒙家，我蒙家一门忠烈，大哥竟被构陷入狱……老天若是有眼，怎能不公至此。”
　　“罢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蒙毅惨然一笑，“只希望，苍生感召，求得一线生机……”
　　“还是先帮大哥送信吧……”蒙毅点燃了那卷锦帛。
　　纷扬的大雪中，寒风卷起余烬，星火未至的地方依稀可见点点墨痕，染着血迹，如泣如诉：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牢狱内，蒙恬透过高窗看着那纷扬的雪，轻吟至此，却住了口，他垂下头有些自嘲地笑了声。
　　“蒙恬一生戎马，忠君为国，不曾徇私，如今被迫卸甲，依旧……不敢任性。”他低声自语，伸手接住自高窗飞进的落雪。
　　“只是，公子扶苏……”
　　飞雪融于掌心，终化一声长叹。
　　“扶苏……”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走史实，大概是个中篇，慢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