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聿》慵墨

3、章二·但见丹诚赤如血

　　章二·但见丹诚赤如血

　　蒙毅见到扶苏的时候，那温雅公子正在书案前读着一卷竹简，细眉微蹙。他身着素日里常穿的青衣，玄色大氅搭在肩上。书案上摆着一只小泥炉，其上温着一只小壶，袅袅茶香四溢。小壶周围围着三只杯盏，一盏满着，一盏半盈，一盏空的。
　　“公子？”蒙毅试探着叫了一声。他的年岁同扶苏相仿，二人算得上是一起长大的，竹马之交，自然熟络，相处起来，具是不喜那些繁文缛节的。
　　扶苏闻言抬头，见是蒙毅，这才眉头微展道：“是蒙上卿到了，坐。”说着示意蒙毅坐下。
　　蒙毅闻言，一脸委屈，语气颇有些夸张道：“公子，怎地就几时不见，你我这般生分了？”
　　“这……是我失态了。”扶苏一怔，似是自己也有些奇怪方才为何会那般称呼蒙毅，他嘴角弯弯笑了笑，大概是因为今日和丞相李斯的一番对话所影响，不过……想到那番对话，扶苏弯弯的嘴角又平了回去，面上的表情也有些心不在焉。
　　蒙毅见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心中有事，便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困扰？”
　　扶苏听他这么问，思绪不禁飘回了今日与李斯那番对话。

　　晨，太子府。
　　“公子以为此壶何如？”书案旁，一名中年文士如此问道，这人面容清瘦，一双眼睛却很有神，那是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的文士们特有的一种眼神，称得上运筹帷幄，内有乾坤。这人正是丞相李斯。
　　“此壶仅是壶罢了，本是用来温酒，扶苏不喜饮酒，便以此烹些蜀地佳木。”扶苏不知李斯突然言及此有何用意，但还是如此答道。
　　大秦疆域一统之后，诸国合一，各地习惯皆不同，买卖不均、交流不畅之事常有，关于民生方面的统一迫在眉睫。要说统一，主要举措在于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这九个字说来简明，道理一清二楚，做起来却有诸多琐碎事项要注意。
　　始皇帝是位高瞻远瞩的君王，尽管他的做法颇为严苛。在对于自己继任者的教育上，这位始皇帝一向有心给扶苏提供学习与实践的平台，这次大一统的相关举措制定上，嬴政便让扶苏参与其中。
　　李斯今日前来太子府，就是来谈论相关的工作事宜。虽然他二者名义上为此事的“同僚”，按照始皇的希望，扶苏对李斯的态度，倒有些像是对待老师。
　　“恩，敢问公子对于一断于法如何看？”李斯问道。
　　“此乃强秦之道。”扶苏道。
　　六国争霸之时，秦国还很弱小，多亏了商鞅变法强秦，这段历史是秦人们所熟知的。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秦向来奉法。百年之前，孝公在位，商鞅以变法之举措，挽狂澜即倒，扶大厦将倾，当年那句“公为青山，吾为松柏，变法强秦，生死相扶”响彻百年，掷地有声。
　　“自古变革皆需破旧立新，不破不立，如今天下一统，六国并一，亦需以雷霆手段，方成一统之局面。”李斯道，一双眼睛淡然无波，言语间似卧虎半眠，夹携山雨欲来之意。“当初商鞅城门立木，方有后来变法之大成，诸法推行，具是有赖于坚强之标杆。”
　　“丞相……”扶苏闻言一愣，自己心中确实对一统的一些举措存有疑虑，却不想被丞相这般轻易看出。六国分裂百余年，各地百姓生活习惯岂是说改就改，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总体来说是件好事，也将是发展的必然趋势，可是要立即达成，却少不得雷霆手段。就扶苏本人来说，认为这有些急躁了，潜移默化的教化同样可以在数十年后达到这样的效果，柔性手段也能减少百姓的负担——毕竟，强制改变习惯也是件痛苦的事。
　　其实这般说来，还是扶苏的性格仁和，明明经历诸多战事，却见不惯血腥风雨，明明是皇家公子，偏能与黎民百姓共情。可要说他不赞同雷霆手段，便是墨守成规，这却更不对了。若统天下需厉法苛责，那安天下也要苛责吗？疑问本就是一点火种，在温和的人心中烧的远比其他人更旺盛。
　　可百年之前商鞅城门立木的事迹，却又说明一断于法更需取信于民。谁若将柱子搬到城门，便赏五十金，秦人搬之，果真得赏。朝令夕改是要不得的，关于文字、车轨、度量衡的统一，定了标准，如不践行，确实需要些雷霆手段，如此方能实现。一言为重百金轻，或赏或罚总有分明。
　　“臣斗胆借公子杯盏一用，”李斯说道，行了个礼，拿起三只杯盏放在面前，自泥炉上取下小壶，分别斟满了第一杯，第二杯斟了半杯，第三杯则空着。
　　斟罢，他将小壶放了回去，也不动那杯盏，倒是看着扶苏说起了别的，语气中颇有些感慨：“南方有佳木，君子当如乔。”
　　扶苏闻言面上微红，不知该怎么接话，道：“丞相谬赞了。”
　　“公子的名字……皇上对公子抱着很大的希望呐。”李斯道，随后又自觉失言，垂首敛目行礼道，“臣逾越。”
　　“……”扶苏没有说话，这下他真不知怎么接了。
　　二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李斯将杯盏推至扶苏面前，道：“公子且看这茶盏，满盏那杯至今仍热，半盏那杯只带些温气，空盏则是什么都无。”
　　扶苏伸手抚过那茶盏，道：“可我看来，水满则易溢，半盏适中，空盏无所有亦是所有。”他语中带着些笑意，像个求知好学的孩子。
　　“哈，公子所言极是。”李斯闻言笑道，他伸手捋了捋胡须，站起身道“时辰不早，臣该告辞了。”
　　“今日与丞相一谈，受益颇多。”扶苏站起身来送他。
　　“臣已年近五十，是乐天知命的年纪了，”李斯临走时道，“温酒之壶，烹以蜀地佳木便是茶壶，壶便是壶，公子聪颖，该是懂得的。”

　　“毅，你看这三盏茶，可有什么想法？”扶苏指着那三只杯盏问他。
　　蒙毅盯着那杯盏看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一头雾水，扶苏也不催他，由着他看。蒙毅看了老半天，抬起头说：“这要我有个什么想法，满的也好空的也罢，这不就是茶盏吗？”
　　“哈哈哈，对，满的也好空的也罢，这就是茶盏。”扶苏闻言笑了起来，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了，蒙毅见他这样，知道他心结已解，虽不知具体怎么回事，但也跟着高兴起来。
　　“公子，我这次来，是来送家书的~”蒙毅道，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锦帛递给扶苏。
　　“家书？”扶苏接过锦帛，那锦帛被小心翼翼的系着，入手触感柔滑，是上等的料子，摸着很舒服。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兴奋的问道，“是你大哥来信了？”
　　蒙恬去塞北已经月余，虽然朝堂上听他捷报频传，不过信倒是一封都没收到，想是边关战事紧迫，他这些月一直有些担心。
　　“嘿嘿嘿，是啊，大哥说他一切都好，这锦帛是他交代要给公子的，我这不是马不停蹄送来了嘛。”蒙毅笑道，示意扶苏快打开看看。他想凑过去看看内容，又觉得不太好，在原地踌躇着，模样颇有些滑稽。
　　扶苏见他这样，抿唇笑道：“好奇就过来看吧。”
　　“啊呀，这怎么好意思。”蒙毅嘴上这么说着，人却凑到了扶苏旁边，探头探脑看着。
　　扶苏展开锦帛，那是一副画，应是用秦聿沾墨绘成的，有些地方墨点重些，晕成一个圆，有些地方墨迹断断续续。画里绘的是未完工的长城，烽火城楼，坚实墙体，远处则是塞北的烟云。画的右上角写着“江山万里，丹心一片”，撇捺间具是张扬。
　　“哈，这蒙将军……”扶苏眉眼间具是温和笑意。
　　数月未见，倒有些思念了，蒙恬呐……

　　塞北的夜，风沙连朔漠。
　　蒙恬站在烽火台上眺望，新铸的长城堪堪有个轮廓，那是白日里面刻黥字、脚带镣铐的工人们扛着切好的岩石一步一步构建的帝国的堡垒。他向着远方看去，胡马不见踪迹。他来此已有数月，伐胡初建成效，匈奴北却，虽小战仍有，但大战得了喘息，便开始修筑长城，如今一切顺利。在这天地苍茫间以人力构筑万里长城，难则难矣，可如今看来，大秦定会做到。这么想着，蒙恬不禁生出些以此战甲之身，安此一方疆域的豪情。
　　塞北的空气冷而生硬，塞北的朔风刮起来如同利刃。
　　蒙恬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笛，放到唇畔似是要吹奏，却又放了下来，如此往复数次，不知道他在忐忑些什么。
　　终于，清脆的音节在塞北朔漠上飘了起来，仔细听来，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
　　所谓伊人，正在咸阳，正在咸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