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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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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忽之间,寒来暑往。冬去春至,德子死去已有几年,藩邸无人提起此事。她仿佛没有出现过一般,人间蒸发了。
父亲杀死德子时的冷酷,与那晚柔声哄我入睡的平和是我对那次事件最后的印象。反倒是德子死时的模样有些记不清了,唯一担心的是:德子会不会变成厉鬼啊……
“柳、槐乃是最为招鬼之树,阴气极重。若是小姐始终逃课不听劝告,躲到此处……待到小姐招惹上鬼物,便不在某的管辖之中了。”绷着张脸看着我闲适地端坐柳树下垂钓,千华仿佛明了我之前心中所想,说道。
这千华岂止是千景的表兄?瞧这威胁人的调调如出一辙,是嫡亲的兄弟吧!
“春色正好,浪费于室岂不可惜?”脸都没别过去瞧他一眼,我瞅着暖风轻拂钓丝时晃悠的弧度,答。
“小姐芳龄正好,若将年华浪费于这玩物之上,更为可惜。”若是普通人说出此言,脸上多半是带有戏谑亦或是劝诱的笑意。然而千华不同,即便如是说着,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巍然不动的面无表情。
“这样,汝若是能立刻在妾身面前笑出来,妾身便回去可好?”不知何时我已抓住了这位鬼族阴阳师的尾巴,看着他皱着眉头,嘴角生硬地扯了扯,我沉默半晌,道,“算了,还是别笑了,妾身回去便是。”
“阑小姐如此欺负不擅言笑的家兄,不知忠德少爷见了,会是何种表情?”即便是稚嫩,却依然不减嘲讽之意的童音——对,就是这个调,和他表兄一模一样。
“妾身与汝兄之事,不劳千景少爷费心。”我口气不善地回答,葛饰北斋描摹的扇面掩住半张脸,露出的眼睛打量着年幼时的风间,也任由着他盯着我的眼睛注视着。
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见到风间千景是在我周岁那天,金发红瞳灿烂夺目,我没有认出他,只是在父亲叫他千景时才有所知晓。我想他也没有认出我,毕竟婴幼儿时期的相貌和成长期的人总是差得太多。那时他也不过只有三岁,稚气中透着老成,现在仍旧一样。
年岁略长了一点,我发觉自己青少年时的容颜早就从此时的长相透了出来,至少曾见过我的人肯定能够认出我。何况与他的交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我的丈夫冲田总司更为深刻。
但我没有机会验证,因为此后的六年我再没有见过他,就好像为了某个男人而整容的女人,在一切该修该补的都妥当后,发现对方已经结婚了。
偶然间,觉得惆怅起来。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两个月前,在中庭见到他时,唤了他一声,他回过头,冷淡地看了我一眼:“岛津家的女眷?你认识我?”
我愣了愣,忽然觉得自己太草率。其实早该知道这个结果,因为此时的临哉也没有认出,我曾是商阑。
对临哉我总是抱着侥幸,认为可能他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冲田临哉——他现在毕竟姓岛津。但对风间就不能这么欺骗自己了,萨摩藩的风间千景,只此一个。
是忘记了,还是从没记住过?极端的心思又开始作祟,我望着他,很快就镇静了:“汝兄长可是风间千华?”
“正是。”他盯着我思索片刻,道,“你,可是岛津家嫡长孙女阑小姐?”
“汝竟然知道妾身?”望着风间陌生而防备的眼神,在藩邸长期训练出的所谓上流社会的言谈已经无形地将我与他划分为君臣。我艰难地吐出本已经掌握的用辞,看着他冷漠疏离的欠身行礼。
“衣料华贵并非旁支家的千金能穿得起的,况且阑小姐幼年受伤,眼睛下的疤痕还很明显。”他有礼有节却未曾流露半分恭敬之色。
“呵,妾身还记得那夜为汝兄千华所救。”我礼貌地略一颔首,“即便时隔多年,也仍是万分感谢。”
“守护岛津一族之人,乃是风间家职责所在。”虽只有十岁,但隐隐约约已经可以看出未来风间千景的影子。面前的男童不卑不亢,直视着我的双眼。
果然是忘记了吧……莫名的羞恼与尴尬交织,我匆匆别过脸,不让他继续捕捉我的目光。
“你……”静默了半晌,他像是惊讶,口气有些迟疑。
“何事?”我佯装心不在焉地抚摸自己袖口的暗纹。
“不,没什么……”
自此之后,我时常遇见风间,无一例外都被他紧紧逼视着眼睛。某次与临哉在池畔闲憩,听见临哉抱怨说风间老逼问他岛津家是否有鬼族血脉,心生疑窦之时,不由就着池塘面再一次细细端详起自己的眼睛。
是何时在他面前露出马脚的呢……
年岁渐长,临哉自请去后山的夷人菜农法莫尔那儿修行。那菜农我见过,身材魁梧胡须纠结,很有几分凶相,对待临哉近乎严苛。临哉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便也努力修行,平日惯弹萨摩琵琶的手指本就生着薄茧,自练剑之日至今,连掌上也磨出了一层。
但却是这样的人,在我无聊跑去后山探望临哉时表现出对待亲女儿一般极端的疼爱。最让临哉不忿的,是每次我去,法莫尔都会亲自烧烤他猎来的野兔与山鸡给我——据临哉说,法莫尔虽然不怎么吃饭的样子,但厨艺极佳,轻易不动手,唯一一次动手还是在临哉生日。所以平日里都是临哉做饭……可怜的临哉小少爷,不做饭唯一的出路就是啃生番茄,饿得脸都绿了,只能硬着头皮由娇生惯养的贵公子成长为擅长煎炒蒸炸的老妈子。
听闻此言,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跑后山更勤快了,一来是觉得法莫尔成日面对临哉这个小崽子气得够呛,还是需要有人排解一下,也算是回报他的招待。二来……也是刺激一下临哉,感受一下:这就是区别对待。
久而久之,与法莫尔的关系亲近起来,他在给临哉训练时也会捎上我,但是总是分外仁慈。
阿须来的次数愈加频繁,但依旧只有我看得见他,按他的话说:“碍事儿的小子走了,自然要与阑公子多温存几日。”
某日我正与阿须小酌几盅梅子酒,这种酒度数不高,喝起来酸甜清冽,我便当日常饮品,每日用膳亦或是午后休憩时饮几杯。父亲突然前来看我,望着我收拾不及留下的杯子,习惯性地抱起我,戏谑道:“为父是不是打扰了小阑招待客人?”——是以为我在玩家家酒么?
我摇摇头:“客人适才才走,父亲大人来看妾身,妾身很开心。”若要安然无恙,还是在长者面前装出一副孩童模样更为妥当——在这里的七年我都是如此伪装着,虽然累,但是……啊,怎么说,还蛮有趣的。
何况,每日多数时间,我都遣开侍奉的女官,与临哉二人相处,或是一人独自取乐。偶尔对长辈稍作应付,出席赏樱会,或是中元节的宴席,装模作样一番,日子倒也轻松愉快。
他假意沉下脸:“爹爹不是和你说过了,祖父不在的时候,就不用那么生疏地称呼我父亲了,更不用谦称自己妾身。”父亲留过洋,对于西洋诸多家庭亲密的父子关系十分羡慕。也因为自小被过继到他的伯父名下,对自己的父亲只能称呼为叔父,而养父对他更是严厉大过于亲密。可以想象,他并不希望我过着与他相同的生活,因此父亲对我格外疼爱。
见我点头,父亲眼里才有了笑意:“方才小阑是在同谁玩耍?”
“一个小孩子,看见爹爹来就走了。”江户亦有流传座敷童子的奇谈,这是我方才就备好的说辞。
父亲摸摸我的头,眉眼间多是慈爱与心疼:“临哉只在每月朔望之日回返,小阑想是寂寞了,不若爹爹为你请一名先生,学些什么解闷?”
“好啊。”每日除了上午半日千华教我写些和歌讲讲古事记,其余时间均是看书画画饮酒沏茶。田园牧歌的生活固然闲适安逸,但是日子久了确实无聊。
“小阑想学什么,说给爹听听。”
“剑。”我比划了一下,父亲皱眉,许是有些为难之处。
“虽说不是没有女剑士的先例,但是一时半会儿,想找到一名愿意教授你剑术的女公子,却是不容易。”父亲思忖许久才说道。
“无论是谁都好,只要能教予我上乘的剑术。”能护卫我心之所向之人。我悄悄地在心里补上一句。
“看你这般认真,也是难得对某件事如此热情。”父亲注视着我许久,无奈一笑,“着实是不忍心拒绝你了。也罢,过几日我便为你请一名剑术老师回藩邸。”
在三年前的黑船叩开闭塞的大和国之前,日本的民众仿佛深陷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这种状态就如同太古时伊邪那兄妹出生前,那缺乏秩序的世界。
君不君,臣不臣的混乱似乎没有人出面指出其中的不合理,纵然有,也是人单力薄,杯水车薪。
我知道,真正的幕末时代从黑船的长驱直入,就有意,或是无意地唤醒了迷惘的某些人,然后从这里,以不快也不慢的速度延展。
安政三年,我七岁,正被父亲和所有的长辈捧在手心宠爱着。也就在这年,我遇到了影响我一整个人生的人——我的剑术老师,高杉晋作。
但是,比起老师,我更愿意称他师父。
这是我那个男人的第一印象。
老师这个名词总带给我凄凉的苦口婆心之感,而“师父”则流溢着仙气,很适合这个有些微魅惑又不失端重的男人。
父亲请他来,本只是略略教我一些初级的剑术打发时间用,他也并不指望我能学得多么精湛成为一代剑豪。
但我对于剑术的执着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期,也使得他为人师表的态度由最初的得过且过发展为今日的异乎严苛。
旁观过临哉在他的夷人师父那里所受的残酷暴虐的对待,我其实没想过我也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有时碰上临哉回藩邸探亲,见我这副模样,大惊之余不由抚掌叫好:“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哎哟!”
“千华教的和歌都被你吃到肚子里屙出来了是么,你就给我来首这个?出去不要说你是我岛津家的公子,丢人。”我把第二个茶盏丢过去,他笑嘻嘻地接住给自己倒了杯茶灌下,听着他吞咽时伴随滑动的喉结发出的“咕嘟”声,我默默地抹了一把泪:教了七年的礼仪,呵呵。
但拌嘴吵闹归一码事,临哉还是为我要来了他的夷人师父秘制的疗伤奇药,趁着月黑风高,以正骨一般奇葩而惨绝人寰的手法抹在我身上。
感受着临哉双手的粗粝,脑子里浮现的是过去他安静弹奏萨摩琵琶的形象,然后一瞬间,被持刀武夫的形容乱入了记忆。
狠狠摇了摇头驱散那个诡异而粗野的临哉,却见他将一颗药丸捏破蜜蜡塞进我嘴里:“法莫尔说这个疗伤药配合内服效果更好。”如是说着,并不理会我是否乐意,临哉少爷说的话一定要听。
此后每月他回来都会带上这种药好让我尽情惨叫一番,像是报复我七年来的欺凌之仇,但翌日我总是以神清气爽全身通泰之姿继续研习剑术——继续被高杉虐成一条狗。
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喜闻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