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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星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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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晗喜欢冬天,冬天天黑得早,走去接车的路上,所有东西都被黑暗晕开来溶成一体,包括她自己,溶成一体以后,便什么都模糊,不分你我。
而夏天顽固,六七点依旧天光清明,她习惯了夜色,这时一个人走在路上,觉得下一步就会迷路,又觉得无依无恃的,心里虚,路也走不稳。
陈晗辍学以后,像冬眠的动物一样在家里蛰居两年,很久出门一次买吃的,有几次提着巨大的塑料袋上楼,遇到邻居,只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有的也避之不及般逃开,有的尴尬一笑,当做问好。
这家的阿姨,那家的叔叔,以前碰上,她只叫一声,就站到妈妈背后去,听她们熟络地交谈,家长里短,柴米油盐。
出事之后,她的悲剧在整栋楼里传开,沸腾在每一家的茶余饭后,聊以自娱,
“啧啧,可怜诶,全家都死了,只剩她一个。”
“是啊,考上那么好的大学也不上了,天天在家里窝着,我上次在楼道里碰上她,看着眼神都呆掉啦。”
悲剧传得再广再远,也只是她一个人的悲剧。
她彻底遗弃了光明,在黑暗中度过她不再想要的人生。
有时候,运气不好,整个城市像是在和她捉迷藏,宽街窄巷,见不到一个人。
她懒得奉陪,停到最近的饭店门口,等人出来。
不一会儿,两个男人走出来,有一个看上去喝醉了,头不主地往地上垂,露出个后脑勺,清醒的那个把他扶进后座,待他坐稳之后凑到他耳边说:“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也别开车来,还得接着谈。”
关门,又绕到前面来,“去城景花园,他醉得不厉害,呆会儿会醒的。”
陈晗开车上路,怕他要吐,时不时从镜子里往后看,他一直垂着头,车遇到减速带,就不受控地向前倾,过了一会儿,单手扶额,皱着眉头靠在椅背上,陈晗看见了他的脸,减速在路边停下来。
她愣了几秒,然后下意识地把头发解散,遮住侧脸,又从镜子里看他,依旧皱着眉头,没有睁眼。她发动引擎。
到了,她压低了嗓子叫他,看见他睁开眼,掏钱,捏在手里递过来,陈晗接住,在他下车关门的一霎那,逃也似地离开。
余下的夜,陈晗成了无头的苍蝇,在城市里乱撞。
这天,陈晗梦见自己坐在拥挤的车尾,周围全都是高三那时的同学,有的人站着,有的人坐着,车往山上的庙里开,她们要去为高考祈福。
上山的路颠簸,车厢摇摇晃晃,她的眼神拨开拥挤的人群,一直在找陆昱,找来找去,在车头找到了,她近视,不能看得清楚,但好像他也在朝这边看,隔了一整节车厢,从车头往车尾看她。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陈晗起来煮面,水咕嘟咕嘟烧开的时候,电话响起来,她擦一擦手接起来,是姑姑,说今天是弟弟的生日,让陈晗过去吃饭。
陈晗看着水剧烈地沸腾起来,心里莫名地焦躁,想快点去下面,她随口回答:“不去了,我马上要去接车。”
说完,正准备挂,那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开:“接什么接!你何苦这样不让所有人好过!”话音刚落,陈晗手里的面掉在地上。
她把电话挂了,然后走进厨房关火。
奶奶和父母出事的消息,是姑姑打电话来通知陈晗的。
跨年夜,三人一时兴起,想到附近县城从前去过的农家乐,越说越兴奋,等不及天亮,连夜就驱车前往。
那晚刚下过雨,路上湿滑,开到盘山公路上,睡意渐起,硬着头皮一点一点向山上爬,突然在某个拐角,冲出一辆对头车,脑子里本来就混沌,惊惶之前,冲下了山崖。
12月31日的晚上,陈晗当时正躺在宿舍的床上循环陈升的歌,惆怅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他的跨年演唱会。
接起电话来,一声不吭地听完,挂掉,然后缩在一个角落里,头脑一片空白。
那时还来不及悲痛,陈晗只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一点一点抽离出体外,她好像被施下了永恒的诅咒,要她活着,也要她永远孤独。
她的头脑,被锋利的恐怖侵占,她缩在那里一整晚,瑟瑟发抖。
陈晗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匆匆忙忙出门,在路上买了一个面包,边走边吃。
车主今天没有迟到,陈晗走进小区,车已经在那里了。
今晚运气好,客人一个接一个,忙碌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鬼使神差,在和昨天差不多的时间,陈晗的车开到了昨天那间饭店附近,她放慢了车速,在昨天的位置停住。
今天意外地,看得见几颗星星。陈晗想起来,高三的时候,晚自习要上到十点半,从七点就开始,坐三个半小时,苦不堪言。
但每个星期五,全年级老师开例会,八点之后教室里就没有老师在守,于是大家会在这段时间偷溜出去一阵。
有一次,陈晗拉着丁一桐出去超市买点零食,两个人怕被巡查的老师发现,飞奔到楼下才敢站定喘口气,陈晗那天正捂着胸口喘气,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吓了一跳,回头才看见是陆昱和另一个男生跑了下来。
四个人一起走,刚好把陈晗和陆昱夹在中间,陈晗搂着丁一桐,说一些平时不说的奇奇怪怪的话,偶然感觉到陆昱的袖子擦到自己,心砰砰地跳。
走着走着,陆昱轻轻拍陈晗的肩,说:“你们看,那颗星星是不是在闪。”陈晗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近处是陆昱的侧脸,远处是一颗星星,真的在闪。
陈晗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会闪的星星了,今夜的,也不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