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墨》安承

9、拒绝

　　仁和十五年九月

　　转眼间，在凤仪阁里已经住了七年。从刚开始的陌生感，到现如今已经极其熟悉的一草一木，原来时间就是这样在指缝中溜走了。当年伯父口中的四个丫头都已长大了，姑姑的确没有辜负众人期望，她倾其所学，孜孜不倦，用心地将我们教导成了远近闻名的慕家四葩。

　　清音就是那拥有倾国倾城之貌的花中之王——牡丹，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虽有那绝世容颜，待人接物却都是那么地温婉谦虚，没有一丝傲气。而且多年前伯母曾特地让她拜了姑姑为师学琴，一个教的仔细，一个学的认真，久而久之她的琴技已是堪称一流，任何曲子经她弹来都会让人意犹未尽、流连忘返。

　　相对来说，静言的貌就逊色了些，而且性情也较冷漠。她就像那寒风中的腊梅，孤芳自赏，极少和外界接触。而唯一能引起她兴趣的，只有棋。整天埋在棋谱里，她的棋艺提高得很快。慕府中已几乎没有她的对手，除了淳于然。静言有时会邀他对弈，两个人的实力不相上下，互有胜负。我总感到那黑白两色的格子仿佛承载着她所有的梦想，也是她仅有的快乐。大多数时候到浓愁斋，都会欣赏到一幅画：一位清秀的女子静静地看着棋谱，好似在沉思，转而又了然于心地将棋子落在了棋盘上。一声叹息，谁说她不如清音？只是个人都有个人的美，关键在于是否有人肯用心去了解而已。

　　而最让人头疼的便是慕家的灵女——安行。起先住进倦倚斋，她只是哭闹着要娘亲。后来却被她院落里娇媚的海棠花开美景迷住了，不再说要走。可谁知长大些，竟不乐意好好学习，姑姑也是拿她没办法，只能由着她。直到三年前，她突然出人意料地用功起来，整日里在房中勤练书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里人知我们俩关系最是要好，都让我去打探打探。终于，绕了好大一圈，她才支支吾吾说出缘由。原来是太子无意中看见了她写的字，眉头一皱说了几句教训的话。她一气之下，便开始发愤努力，说要有朝一日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于是原本只知玩闹的三小姐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当然，几年的功夫没有白费，如今安行的字就连一向对我们要求甚严的伯父都忍不住夸赞了几句。

　　至于我，当年一进含颦斋就彻底地爱上了那水中的凌波仙子。为了能完全地展现它的美，我求了姑姑专门教我水墨画。每当看着那一朵朵娴静的墨荷经我的手在宣纸上绽放着，就会感觉无比畅快。伯父无意中发现了我在这方面的天赋，也时常加以点拨。我这才知道，原来慕家的男子都是画中高手，只是轻易不愿表现而已。

　　但实际上，我除了众所周知的擅长画画，对于其他三样也是略有研究。兴许是姑姑念在我年幼丧父，又或者与我特别投缘，在我满六岁时，她便提出要我隔天晚上到她的房里继续学习。琴是清音的专长，而我也不像安行有什么特别在乎的人会嫌我字丑，所以这两样我只能算是和她们水平相当。唯独这棋，想是受了静言的影响，学得最是认真。大概是因为我有着二十岁的思维能力，所以对于棋局的把握和掌控能力，就连姑姑都自叹不如。当然这私下授课的事，知道的人很少。晚膳过后姑姑会借口要清修遣走侍女，所以除了她、我的贴身侍女思露和我自己以外，就只有定时到姑姑房里请安的淳于然了。

　　他第一次见到我晚上还在姑姑房里学习时还有些吃惊，后来经常遇见后也就习惯了。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坐一会儿聊几句就走，这对母子之间感情很淡。念着姑姑一直对我很好，我总是想他们的关系能加以缓和，却苦于没有机会，也就只好作罢。

　　清音的柔，静言的傲，安行的娇，惜墨的淡，慕家的四个女子有着各自不同的性情，只是这赏花懂花之人又在何处呢？

　　今夜是九月十五，向娘亲请安后，思露引着我依约又来到了姑姑的清芳斋，心中不禁一叹，这满院的秋菊所营造出的雅致之风还真是符合了姑姑的性情。
　　轻轻推开房门，灯亮着，叫了声姑姑却没有回应。又仔细找了一圈，的确没人。姑姑从未失约，想来定是有事走开了。我在桌边坐下，挑了挑灯芯。虽然经常到这屋里，可总是来去匆匆，没有好好欣赏过。

　　这清芳斋原先是冷远姑姑住过的，为了怀念她，念远姑姑搬进来后并未加以改变，就连物件的摆设也是和原来一样。一把琴，一盘棋，一桌的文房四宝，满橱的古今书籍，果然是大家闺秀。

　　窗下搁置着的琴姑姑从不让我们碰，说那是冷远姑姑的遗物，教学时她都会拿出另一把古筝。听了太多关于当年这位慕家三小姐的传闻，好想见识一下她弹那首如梦令时用过的琴啊。忍不住好奇，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琴台前。

　　果真是把好琴，雕刻精美，制作精良。虽已经过那么多年，可依旧如新，定是有人每天擦拭才会让它如此的一尘不染。随手拨弄了一下琴弦，呀，好纯的声音，真的是不掺一丝杂质。心里一阵激动，赶紧坐下，轻弹了起来。怪不到冷远姑姑的如梦令能闻名天下，如此妙音恐怕也只有此琴才能弹奏出了。

　　“停下！谁让你动它的？”姑姑的呵斥声惊吓住了我，不知何时她已进了屋。从未见她生气过，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焦急地走到琴台边，仔细检查着古筝，见没有任何损坏，这才送了口气。好一会儿，她注意到还坐着发呆的我，嗔怪道：“墨儿，我说过多少次，这琴不能碰。”因她是我们四人的老师，出于尊师重道的原因，伯父坚持要她叫我们的名字，不必再叫小姐。

　　“对不起，姑姑，墨儿知错了。”我低头小声答着。

　　“下次若再犯，姑姑就再不理你了。墨儿，不是姑姑小气，只是这琴非比寻常啊。”

　　“我知道，知道，因为它是冷远姑姑留下的，得好好珍藏着。姑姑，您别气了，墨儿唱曲给您解气可好？”我试探着问她。这些年来，跟姑姑在一起的时间比娘亲还要多，所以她对我的疼爱也不比娘亲少，我们这对姑侄，在表面上是师徒，可在私底下却更像母女。

　　“算了，算了，这次便饶了你，下不为例。”姑姑宠溺地拉起我的手，带我走回了桌边。

　　坐定后，才想起刚来时的情景，我问道：“姑姑，您刚才去哪里了？墨儿来的时候，您不在啊。”

　　“哦…这个…姑姑去厨房做了些点心。”她有些支支吾吾。

　　“什么点心？让厨子做就行啦，您怎么亲自动手？”仍然不依不饶地问着。

　　姑姑显得有些尴尬，停了一会儿，轻叹道：“上次进宫时看宫里的点心都不合然儿的胃口，便想到了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风菊糕。明天就是然儿的生日了，我想亲手做一些给他尝尝。”原来是这样，自从安行成了灵女后，皇后时常会宣伯母和她入宫小住，有时姑姑也会一起去，所以才留意到这事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那等会儿淳于哥哥来的时候，您给他就行了呀，他一定会很感动的。”我开心道。

　　“我…我怕他不肯收…”

　　“为什么？”如此真诚的心愿，他凭什么拒绝？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喜欢吃这个。”姑姑显得有些沮丧。

　　看到她这个样子，心下不忍，安慰道：“姑姑，您放心，这事就交给我了。我不仅让他收下这点心，还要让他明天回来陪您吃寿面！”

　　姑姑苦笑一声：“墨儿，他若肯收下这点心，姑姑就已满足了。寿面，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正要再劝，敲门声响起，有人在门外唤到：“娘亲，我是然儿，可以进来吗？”说道曹操，曹操就到。

　　“进来吧。”

　　门应声推开，淳于然走了进来。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小男孩了，无论说话做事，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儒雅的气质。唯一的不足就是他的脸，不是难看，恰恰是长得太英俊了，显得有些刚毅，只有那眼睛还算柔和。

　　“娘亲，孩儿回来了。您今日过得可好？”他规规矩矩地问候着。

　　“我很好。”姑姑从拿起桌上的食盒试探道：“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若不嫌弃，你明日可带进宫，闲暇时与太子一起品尝。”

　　淳于然有些迟疑，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叹道：“娘亲，您该知道宫里什么都不缺，这点心您还是留着自己用吧。时候不早了，孩儿先告退了，您也早些休息。”说完，不等回复就跨出了房门。

　　姑姑拿着食盒的手在半空中停了许久，整个人都有些呆滞。

　　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拒绝了！我连忙从姑姑手中接过了食盒，边往门外跑边说：“姑姑，您放心，等我的好消息吧。”

　　“小姐，您去哪？”一直守在门口的思露，看见我一阵风似地跑出来，有些讶异。

　　“没事，你直接回含颦斋等我……”

　　“哦……”耳边隐隐传来思露的答应声，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