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墨》安承

10、选择

　　仁和十五年九月

　　凤仪阁的六个院落被中间的一条人工开凿的娴河隔成东西两块，姑姑的清芳斋位于西块的最里端。整个院落出凤仪阁路只有一条，我追出清芳斋后一直沿着河跑，终于在快到浓愁斋的时候看到了他的背影。

　　“淳于哥哥！”我轻喊了一声，也许是没听见，他的脚步并未停下。无奈，只好提高了嗓音：“淳于哥哥，请留步！你忘了拿点心！”

　　这次他总算听见了，停了下来，却仍背对着我说：“这点心我不要，你带回去吧。”

　　“淳于然！”我气得叫了他的全名：“小的时候你给我感觉就是冷冰冰的，后来长大些，见过了你笑，想着也许是人都会变的。可如今看来，都是我自己的胡乱猜测，你根本就是一个无情无义无礼之人！”

　　他悠悠地转过身，略带疑惑表情问着：“一盒点心竟会让你如此生气？你不是一向对什么都淡淡的吗？”

　　对呀，我今天这是怎么了？二十岁的大人却和一个小孩在较劲。深吸一口气，稳定了情绪，说道：“这点心是姑姑忙了一个晚上亲手做的。她见你吃不惯宫里的，才做了这风菊糕。你若不收，便是白费了她的苦心。”

　　“风菊糕？”他走近了些，盯着我看。

　　“看来只有娘亲才会将儿子的喜好记在心里，连你自己都忘了。”心中一阵叹息。

　　“娘亲……可她并不是我娘亲……”他显得有些落寞。

　　我怎么会忘了，他的亲生娘亲是冷远姑姑，是那早已过世的慕家三小姐。

　　“很抱歉，勾起了你的伤心事，可我真的不愿看到姑姑难过。你虽不是她亲生，却仍待你极好。她每天在屋里等你请安，是想见你平安从宫中归来；只要你在，她就会慈爱地看着你，有时还会看得入神；她做风菊糕，是念着你小时候喜欢吃……”想起孤儿院的孩子们，想起二十年来没有亲人的若惜，悲从中来，竟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却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秋风吹动着他的衣袖。好安静的夜，好感伤的夜。

　　“既然这样，也不再勉强，我先回去了。”终于，还是打破了这寂静。

　　“惜墨，你真的觉得我无情吗？”他的脸上写满了迷茫。

　　这样的问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他无情吗？可他心里一直想着生母。他有情吗？却又如此辜负养母。

　　“刚才是，现在不是。”

　　“为什么？”

　　“若是无情之人，又怎会在乎别人的想法？”还是给他一些宽慰吧。

　　他听了这话，神色有些舒展，却仍是不动不说。

　　叹了一声，道：“明天是你的生日，本来答应了姑姑要劝动你回家吃寿面，如今看来是不可能的了。”说完，便转身往含颦斋走去，他的答复不听也罢。

　　回到屋里，失望地将点心放在桌上，明天该怎么面对姑姑呢。早知这样，真不该许下什么承诺。甩了甩头，算了，明天就我去陪姑姑吃寿面吧。很快，在思露的服侍下洗漱完，躺下睡觉。

　　可整个晚上都翻来覆去的，总也睡不着，心中一直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突然，发现自己掉进了水里。岸边站着好多人，我拼命的呼救，用力想游上岸，可越沉越深。终于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还是没人来救，我就这样直直地往水底沉去。

　　“小姐！小姐！你醒醒，怎么了？”好像是思露的声音，我缓缓地睁开眼睛。一个满脸焦虑的女孩，粉色的纱围，熟悉的大床，还好刚才只是梦境。

　　“没什么，思露，就是做了个噩梦。”我笑着安慰她。

　　她松了口气：“吓坏我了！听您刚才一直在叫救命，还以为出事了。”

　　“没事的，起床吧。”我伸了伸懒腰，穿衣下了床。

　　“明明记得放在这里的呀，怎么没了？”

　　“小姐，什么没了？”

　　“我昨天晚上带回来的食盒啊，放在桌上的，你看见没？”我紧张地问她，本来还想今天还给姑姑的。

　　“哦，您说那个啊。”思露边理边说：“今天一早，淳于少爷就来找您要这食盒。奴婢看您还睡着，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拿给他了。这不，还没来得及跟您说，您到先问上了。”

　　“什么？他来拿？是他自己来的吗？”我激动得抓住了她。

　　“对啊，说是赶着进宫，拿了东西就走了，他还让我谢谢您。小姐，您弄疼奴婢了……”思露抱怨着。

　　我赶紧放开了她，抱歉地笑了笑。转身打开了窗，阳光照射了进来，满屋的灿烂。淳于然，我果然没有说错，在乎别人的想法，绝不是无情之人！

　　天渐渐黑了，晚膳前我拉着姑姑特地向伯父告了假。姑姑今天显得有些特别，一直笑笑地看着我。这也难怪，我让淳于然收下的不仅是点心，更是她的心意。那就再赌一次吧，在我的坚持下，姑姑着手准备起了寿面的食材，凤仪阁里的小厨房今天也总算是要派上了用场。等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回到了清芳斋里喝茶聊天等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心里念叨了无数遍的淳于然还是没有出现。

　　“墨儿，肯定是宫里事多，赶不回来。别等了，你也该饿了，姑姑给你下面去。”她起身往小厨房走去。

　　难道你真的那么忙吗？还是我太自信了？我低头失望地趴在桌上。

　　“嘎吱……”

　　是开门的声音！是他，直觉告诉我是他！我兴奋站起来，映入眼帘的却是另外一个脸，好熟悉的脸，夕文，是夕文！只是他看上去才十四、五岁的样子……

　　世界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四目相对，没有任何言语。

　　“你是夕……”我刚想开口问。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姑姑的声音突然想起。

　　太子？他居然是太子？他穿着的便服，根本看不出身份。怪不到小时候每次遇到他，都会觉得在哪里见过。长大了我这才看清，原来他就是夕文，是我心里一直念着的夕文！

　　“墨儿，还不快参拜。”姑姑着急地提醒着。

　　幡然醒悟，我现在是惜墨，是在千年前，连忙跪拜：“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平身吧。”他的声音低低的，看着我问：“你是？”

　　“是慕家的四小姐，惜墨。”果然，他回来了，他从太子的身后走了出来。我起身时正好对上了他探究的眼神。

　　“淳于夫人，这寿面可有我的份？”太子指着姑姑手里拿着的托盘。

　　“当然，当然，您快请进！”姑姑连忙招呼着两人进屋，我帮着摆好碗筷，端上寿面，心里却一直七上八下。

　　“您不嫌弃，驾临寒舍，奴婢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姑姑显得有些激动。

　　淳于然替他回答道：“太子尝了您做的风菊糕，说味道极好，便想着再来尝尝寿面。求了许久，皇后才同意他微服出宫，所以就来晚了些……”

　　“不晚，不晚……”姑姑连忙摇头。

　　“娘亲，面要凉了。”淳于然善意地提醒她。

　　“哦，对，太子您快坐。”

　　大家边吃边聊，太子的话不多。很长时间，我都显得有些失魂落魄。夕文，不，是太子，好像完全不记得我，不记得若惜。没多久，太子回宫的时候到了，我和淳于然送他到了门口。

　　临走前，他看了我许久说：“惜墨，你长大了。”

　　“……”是啊，最后一次见他时我才三岁。

　　“还记得我吗？”

　　“……”好奇怪的问题，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却冷冷地说了句：

　　“忘了也好。”然后，转身，上轿。

　　看着轿子消失在视线中，我竟有些失落。答应娘亲再不进宫的我，今日会是最后一次见到他吗？

　　“不走吗？”也许等了太久，淳于然忍不住问了我。

　　我回了神，答道：“我要去萍水馆给娘亲请安。”

　　“我也要回忘忧居，正好送你一段。”

　　“好。”我没有拒绝，在前面慢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快到馆门口的时候，他还是叫住了我：“惜墨，你没什么要问我吗？”

　　我莫名其妙地转身看着他，不解到：“你觉得我会问什么？”

　　“太子……我觉得你今晚看他的眼神很不一样，是不是有什么事？”

　　“太子？”心中一痛，记起以前小时候突发其想问过夕文的一个问题，勉强地笑着：“我想问的是另外一件事。”

　　“哦？什么？”

　　“如果有一天，原本你心里在乎的人因为某些原因变了，变得不再认识你，你会怎么办？”竟有些期待他的回答。

　　思虑了许久，他极其认真地对我说：“只要我心里在乎的还是她，那我就会等她，一直等她到想起我的那天。”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居然和当年夕文答得一样：“我想你是真的变了，淳于哥哥。”

　　“人长大了，都会变的，你也变了许多。在太子眼中，就连皇后娘娘发怒都倔强得不肯低头的你，今天居然也多愁善感了起来。”

　　一语点醒梦中人，是啊，这世间永远不变的能有几个。更何况余夕文和云之律本身就在两个时空里，他们只是长得像而已，我又何必执着于过去？

　　想通了，心里也释然许多，我大方的伸出手，笑着对他说：“那就让我们珍惜现在吧，谢谢你的回答。很高兴认识你，淳于然。”

　　“这是……”

　　“握手……”槽糕，话说出口才想起这不是在现代，赶紧找借口：“握手言和啊！就让之前的不愉快都过去，我们重新开始认识。”

　　他好似有些明了，温柔得看着我，握住了我的手：“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洒了一地的月光，他那明亮的眼眸，浅浅的微笑，好温暖的手，好熟悉的感觉，竟一下子有些失神。

　　“墨儿……”

　　是娘亲在唤我，连忙松手，转身看见她站在门口不知有多久了。

　　“先走了。”回头和他打了个招呼，赶紧往馆里走。

　　娘亲不动声色的拉着我进屋，遣走了玉檀玉婵，关上门，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的盯着我看。被她这么看着，心里有些发慌，怎么了？难道是我和淳于然的握手越了男女界线，让她无法接受，动了怒？可我们现在毕竟还总是孩子啊！

　　我走进床边，轻声问：“娘亲，您身体也不好，怎么自己到门口等我，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听说你今日没用晚膳，又这么晚了还没过来，心里放心不下，就想到外面迎迎。”娘亲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很少和家人一起用饭。原来她是在埋怨这个，还好，还好。

　　“今天是淳于哥哥的生日，姑姑和我陪他吃了寿面，所以来晚了些。是我的不对，下次一定事先和娘亲招呼一声，也免得在风里等了那么久。”从床上拿起一件披肩围在了她身上。

　　她站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幽怨：“墨儿，从今后不要再和淳于然接近，能不见则不见，好吗？”

　　“为什么？”本能地问出这句话，是为了那握手之事？

　　“墨儿，娘亲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她轻抚着我的脸，冰凉的手指让我心中一寒：“等你再长大些，娘亲就去求了你伯父，替你寻一门好亲事，也好了却为娘的牵挂……”

　　“不要，娘亲，墨儿还小……”

　　“再小的孩子，也会长大啊……”

　　“可……可……墨儿不愿嫁一个陌生人……”大着胆子说出自己的想法，她能接受吗？

　　娘亲好像想起了往事，眼眶竟有些湿润，柔声说：“是娘亲不好，没想到这些。墨儿，以后你若有心仪之人，就告诉娘亲，只要他是真心对你好，我一定成全你们。”

　　“谢谢您能理解我，您是世上最好的娘亲！”我激动地抱着她，叫了起来。

　　她被我惹得哭笑不得，无奈道：“娘亲毕竟是过来人，你的心情我怎会不知。只是……”她停顿了一下。

　　“只是什么？”

　　“无论将来你中意的是谁，都不能是淳于然……”

　　我一下子有些发呆，他刚才的微笑在我眼前一晃而过，不能是他，为什么？

　　娘亲轻叹一声，继续说：“墨儿，有些事娘亲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以后自会让你明白。答应我，不再接近他，可好？”

　　“……”沉默。

　　“墨儿……”

　　“……”还是沉默。

　　又是一声叹息：“你若不答应，便不用再叫我娘亲了。”

　　“……”犹豫，非要二选一吗？对于他来说，我最多算是亲人、朋友，可对于娘亲来说，我就是一切。所以，他可以没有我，可娘亲绝对不行。

　　“是，娘亲，今后我会尽量避开他。”又是一次选择，怎么总是让我做选择？

　　娘亲满意地点着头，唤来了玉檀送我回含颦斋。

　　进屋后，赶走了思露，我累得倒在了床上，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一切。欲言又止的娘亲，一定有事瞒着我；不再冷漠无情的淳于然，他手心的温暖，竟让我有些依恋；长得像极了夕文的云之律……夕文……云之律……

　　为什么回到了千年前，我仍是见到了他？若惜认识的夕文，惜墨认识的云之律，虽有着同样的外貌，却有着不同的心。可一再地在生命里遇见他，难道……难道他就是我心里的人？就是我到处寻寻觅觅的人？一下子坐了起来，居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呆了。

　　可是，当初择灵时我却选择了沉默！天哪，原来我的沉默给安行的不是灵女，不是后位，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他！我怎么没在两岁入宫时认出他？怎么没在三岁择灵时认出他？怎么偏偏到一切都成定局的今天才明白？几年后，安行就会是他的妻，而他也会是安行的夫……

　　错过……错过！就这么错过了？更可笑的是，居然这错过是我自己选择的！

　　惜墨啊惜墨，你该何去何从呢？是放弃，还是争夺？

　　争夺？争夺？已经错过的，还能夺得回来吗？如此伤害安行，我又于心何忍？

　　疼，头好疼……我痛苦地抱着头，卷起全身，再次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