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鼠）春城无处不飞花》展无

16、（十六）

　　站在美人坊门外我终于明白为何会取这样的名字。
　　原来这儿做的便是美人的生意。
　　鼻子里嗅到得皆是甜腻的脂粉气息，尤其此时混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更是难闻到了极点。我忍着这难闻的腥臭味，一路上了二楼。
　　据张龙说，这美人坊的二少爷就是被人发现惨死在二楼。至于在二楼的哪个房间里，其实只要看到门口守着的衙役我哪还不晓得。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二楼最里间的房门前站着两个精神抖擞的衙役。只是任凭这二人目光如炬，也看不到隐去身形的我。我当着他俩的面，身形如风般飘进了房内。
　　一进屋，更为刺鼻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我皱了皱眉，越过垂下的珠帘晃进了里间。
　　霎时就被屋内摆放的珍奇古玩闪到了眼。各色字画瓷瓶将里间塞得满满当当，这儿的每一处摆设无一不透出“有钱人”这仨字。
　　然而我的目光很快又被蜷缩在床头阴影后的身影所吸引。一股子死气与阴冷之气，竟是个刚死不久的鬼魂？
　　我快步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缩紧身子的鬼魂。初步估量，这的确是个新鬼，而且是死了也绝不超过一日的那种。
　　这鬼纵然死了没多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鬼差前来勾魂才是。而且更奇怪的是，即使这鬼虽一直蜷缩着身子，我仍能看见他浑身上下被血浸染的模样，甚至不时有血珠子滴落在他的脚边，然后消失不见。这人明明一副横死的模样，浑他身上下却又找不到半点儿怨气。
　　实在怪哉。
　　直到我走近他，感受到我身上的气息，他也只是本能地抬头看着我，顿时，我骇了一跳。
　　他竟是没有双眸的！
　　这鬼的脸上竟空出两个窟窿，大团大团的血水顺着那俩窟窿不停地往下滑落，看起来恐怖至极。饶是我这个见过百鬼的鬼差，乍一见到也吓了一跳。
　　我盯着他，还没有开口，就看见大团的血水中，两行细细的血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
　　这年头，便是连鬼魂也这般喜欢流眼泪么？！

　　斟酌良久，我神色复杂地盯着那鬼开口道：“念你未曾伤及生灵，我今日便放过你。你还是速速投胎去吧，这人间并不是你应该停留的地方。”
　　趁他此刻还没沾染上人的鲜血，没有堕入修罗道，让他去投胎便是最好的。
　　“……”
　　我再接再厉道：“轮回转世才是你该走的道儿。”
　　“……”
　　我继续劝道：“执迷人间终究……”
　　嘴唇一顿，我愣愣地看着那鬼将一只血淋淋的手按在我的衣摆处。登时，红色的衣摆处越发红的显眼。
　　我来不及躲开，那鬼竟一把攥住我的衣摆。我只低头看了一眼，就见他那攥着衣摆的五指赫然根根露出森然的白骨，白骨上冒出汩汩的血水。
　　须知五指连心呀。
　　这人死前想必受过百般折磨。
　　我更加认真地打量着他，发现那只攥着我衣摆的手竟轻轻地向他那儿扯去，而这个动作意味的是：“……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没有回答，只是拉扯的力道又重了些。
　　我皱眉道：“为何不说话？”
　　拉着我的手蓦地一顿，他仰着头似乎在认真地看着我。起初我并不明白他的用意，可是下一刻，他一张开嘴，我瞬间明白了。
　　只见那张张开的嘴里，两排贝齿洁白如玉，只是除了牙齿，这鬼的口中竟是空空荡荡的。
　　他竟是没有舌头！

　　这鬼究生前究竟如何与人为恶，才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这其中的恩怨纠葛我并不知，只是这鬼给我的感觉不差，我打从心底里不信他是个穷凶极恶之徒。
　　况且，瞧他的模样分明死得极惨，浑身上下却无半分怨气。就我这半年的所见所闻来看，只有在两种人的鬼魂是这样无怨无怒无惊无忧。
　　其一是为开智的稚子，懵懂无知，自是连甚么事怨恨都不知，没有怨气倒也平常；其二便是——傻子。
　　眼前这鬼，莫非是个傻子不成？
　　我暗想。

　　只是这鬼如今这模样，想要看出他是不是傻子却实在难及。他仍旧拉住我的衣摆，缓缓地向着同一个方向拉扯而去。我不经又问道：“你究竟想带我去哪里？”
　　一问完，我就有些后悔。
　　他眼不能视，口不得言，便是我绞尽脑汁去问，也不可能听到他的回答。而此时，我能知道他唯一回应我的便是他指尖带来的轻轻拉扯感。
　　我叹了口气，开口道：“再等等，若是还没有其他鬼差来带你走，我便同你走如何？”
　　许是听懂了我的话，那轻微地拉扯感淡了去，只是他的十指仍旧攥着我的衣摆，那模样仿佛是怕我跑了似的。

　　后来我们在原地等了又等，始终不见有其他鬼差前来索他回地府，我便依言跟着他走了。他虽看不见，但随着他一步一个脚印，走了小半个汴梁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气派的宅子。
　　站在门外便能看见筑在宅子中亭子的飞檐，檐下缀着只只铜铃，有风轻轻吹起，悠扬的铜铃声便能飘散得极远。
　　有钱人家总少不得这些个逗趣之物。
　　只是不知为何，我们驻足的地方看见的却是这座宅子的偏门而非正门。
　　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突然歪起头，对着那偏门出神片刻，蓦地松开牵着我衣摆的手，径自走到偏门前，手掌微微向前探去，竟是做出一个摸索开门的动作。
　　然而，他如今已经成了鬼，这凡间的木门他自然是碰触不到的。不过碰不到也碍不到事，这凡间的东西又如何拦住一具没了血肉的鬼呢？
　　手一落下，他便自顾自地穿门而入。我来不及多想，只得立即跟了上去。穿了门，入眼的便是一间算不得多大的小院。连日细雨，小院中绿草如茵，根根没了小腿。
　　入眼可见的荒凉。
　　只是，真正吸引我注意的却是在那掩在如织的绿草间的一抹红——
　　彼岸花！
　　花开绚烂犹如晚霞落于这凡间的彼岸花。
　　我怔住了，满心的惊讶。
　　为何生在彼岸奈何的彼岸花会长在此处？

　　我盯着那花看了片刻，就见那花竟摇摆起纤细的腰肢，无风自动起来。须臾，一抹嫣红的薄雾自那花枝上缓缓凝聚在一起，到最后竟化作一道人影落在我的面前。
　　我大吃一惊，这彼岸花竟修出了人形？
　　只是，我这一惊并未持续多久，就见那初化人形的身影摇摇欲坠却仍恭恭敬敬地跪倒在我的面前。额头抵在在地上，掩住了那张妖冶异常的脸。
　　甜腻的彼岸花香自此弥散开来。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便听那身影毕恭毕敬地念道：“彼岸花妖见过大人。不知大人到此，小妖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彼岸花妖这话一出，我更是不解。
　　我想不明白，这素来未曾见过的彼岸花妖为何唤我作大人？难道是因为认出我鬼差的身份？只是这半年以来，我索了无数的鬼魂，却从未有一个这么唤过我。
　　不知怎的，初听他这么唤道，我隐约觉得有些在意。
　　我斟酌片刻便忍不住问道：“你为何唤我大人？你我认识？”
　　他却道：“回大人的话，小妖说不得。”
　　他这么一答，我却更迷惑了。不依不饶道：“为何说不得？”
　　他没有再答话，而是猛地直起身子，在我不解地目光下，利索地扯开自己的衣襟向下一拉，我方才见到他被红色衣领遮住的喉头竟闪烁着一块金色的图腾。
　　那图腾一映入眼帘，丝丝缕缕有别于妖气的气死扑面而来。这种教我浑身不舒服的感觉是……

　　我蓦地瞪大双眸，死死地盯着那块图腾，指尖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只因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印在彼岸花妖喉头的图腾竟然会是一块佛印！难怪方才一进这院子，我并没有立刻察觉到他的存在。
　　只是这彼岸花妖分明是妖，何故身上竟会有一块佛印？而且这块佛印分明与我有些干系，只因这块佛印压着他，让他不能同我说一些事。
　　然而，就我的绞尽脑汁也记不起自己何时见过这彼岸花妖。难道，便是在我那些记不得的曾经里见过他么？
　　我想。
　　此时彼岸花妖仿佛终于见到了与我相隔不远的鬼魂似的，蓦然瞪大了一双赤红的眸子，脸色惨白地冲那可怜鬼唤道：“……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