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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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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繁华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吵闹声顷刻间退出了我的眼,我的耳。
天地之间,唯有那一声“爹爹”清晰无比,其效用不啻于晴天霹雳,白日惊雷。
万万没想到,在我成鬼的半年后,竟会有人唤我一声“爹爹”,这是我想也不曾想过的。
所以我……拔腿就跑。
也不知出于甚么心情,反正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跑过汴梁的两条街。
然而令我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唤我爹爹的小童,晃着他那胖乎乎的小胳膊小腿竟能……跟得上我。此时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小童,似乎并不一般?
于是乎,跑到第三条街上的某一间铺子后门口后,我终于停了下来。转过身,脸不红气不喘地冷眼凝视着一直紧紧追在我身后,同样面不红耳不赤的小童。
这一仔细看,还真让我瞧出了端倪。
“你是……妖?”
初时被他那一声“爹爹”骇了一跳,所以并没有认真去辨认。如今离得近了,又看得认真,所以我感觉得到这小童的身上分明藏着妖气,虽然这妖气淡到很难察觉。
听我这么问,小童竟毫不避讳地点点头,答道:“回爹爹的话,孩儿乃是百年的古槐树妖。方能化为人形不久,因觉察到爹爹在此,便来寻爹爹了。”
“古槐树妖?”我皱了皱眉,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我连忙问道:“可是城西城隍庙旁的那株古槐?”
我的记忆里,也只在那儿见到一株有些岁月的古槐。
“正是孩儿。”小童,亦是古槐树妖道。
古槐树妖一应,我便有些惊讶。
自古以来,草木金石之流成妖极难,更别提可以化作人形,那更是难上加难,少不得也得经历一次天劫。只是近日,开封附近并未见到天劫降临,况且昨日我所见到的古槐树虽有些年头,若是成妖尚有可能,只是如今竟跳了成妖直接化作人形,却是见也未见过的奇事儿。
我忍不住问道:“你如何化出人形?又为何唤我爹爹?”
问罢,我还有些担忧他是否会答我,毕竟此等密事岂会同一般人道来?然而这古槐树妖竟似非常信任我似的,摇晃着小脑袋,就将其中缘由一一道来:“爹爹有所不知。孩儿其实已修炼几百年了,本就快俢出妖身,加之近来,城隍庙附近忽然阴气、怨气大盛,孩儿的修炼更是日益精进。只等有朝一日熬过了天劫。岂料昨日一场大火突然将那些阴气焚烧干净,孩儿眼见修炼就要毁于一旦,幸得此时,受到爹爹精血滋养,孩儿竟是跃了妖身,化出了人形,更是免于受天劫。故而爹爹于孩儿有再造之恩,恩同生父,孩儿便是唤上一句爹爹,也是应当。”
一番话说尽,倒也说得通。我昨夜的确有放出幽冥之火焚烧阴气,不过古槐树妖提及的精血之恩,却定然不会是我。先不说昨夜我并未受过伤,再者何曾听说过鬼魂也是有精血的?
若真有这么荒唐的事,世间又怎会有人鬼有别的说辞?
只是,说道精血,城隍庙,说得莫不是白玉堂?
昨夜的白玉堂的确曾出现在哪儿,而且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还是我包扎好的,我定然不会看错。
所以,其实这古槐树妖受到的精血其实是白玉堂的?
不过这古槐树妖为何将白玉堂错认成我?难道是因为昨夜我将他带回府中时碰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然而我是鬼,身上怎会沾染凡人的气息?
思及此,我越发的迷惘。
于是便提问道:“你又如何寻得我的?”
古槐树妖眯眼一笑,继续解释道:“自然是靠这精血之气。爹爹身上的精血之气浓烈之极,孩儿虽初化人形,只是追寻气息的能力却还是有的。”
一听完,我已是满脸错愕。
我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惊讶地问道:“……你是说,你能寻到我身上有精血之气?”
古槐树妖虽是不解我为何这般问,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爹爹身上精血之气很是浓郁,孩儿当然能闻得出来。”
“……”
真是,做鬼做了大半年之久,竟被一只树妖说自个儿身上有精血之气,真、真不知该如何去信。
许是察觉到我犹疑的目光,古槐树妖猛地蹦跶着小腿,上前一步又揪住我的衣摆急道:“爹爹可是不信孩儿?孩儿说的话句句属实!爹爹,孩儿可以发誓,若是方才孩儿说的话有半句不实,便教孩儿遭那天……”
“发誓就不必了。”我一把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不过,瞧你心地也不坏,如今既能修了人形,也是你该有的造化。如今不必来寻我,以后更不必来寻我。今后你便好生过活去……”
“爹爹是要丢下孩儿么?”
我一怔,看着他。
古槐树妖忽而受了千般委屈似的,瘪起了小嘴巴,一张圆圆的包子脸瞬间皱巴成一团,然而,那双圆圆的眸子却仍旧执着地盯着我看。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眸子渐渐泛了红,涌出了水汽。
“爹爹不愿要孩儿了吗?”
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古槐树妖的包子脸滚落下来。
我更是吃了一惊,原来妖也是有泪么?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甚么湿润的痕迹都没有。
“爹爹不愿带着孩儿一同走么?孩儿一定不吵不闹,做个听话的孩儿,不吵爹爹,只求爹爹不要丢下孩儿。”
看着他闪烁着泪光的双眸,我……顿时不知该应对甚么了。
“……”
“爹爹!”
“我并非你爹爹,莫要再喊了。”不知该如何说,我索性如实说了。哪知,我不说还好,一说,那双红红的双眸登时又红上几分。大颗大颗透明的泪珠汩汩而下,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襟。
“哇——”
他,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瞬,这个活了几百年的古槐树妖,竟真得如同一般的孩童般哭得撕心裂肺起来。
回去开封府衙的路上,我蓦地明白了我生前大概最见不得人哭。不然的话,为何这古槐树妖胡搅蛮缠的一通大哭,就让我心软了起来。
如今,听着他那一声软软糯糯,由心而发地唤着“爹爹,爹爹”,到后来由着他得寸进尺地牵着我的手,摇头晃脑打量着四周人事物。
好在,这凡人都没有少了张能辨阴阳的眼,否则,擦身而过的人看到的便是一只鬼牵着一只树妖滑稽样子。
古槐树妖扯了扯我的手,兴高采烈地问道:“爹爹爹爹,咱们这是去哪儿呀?”
我眼皮抬也不抬地应道:“开封府衙。”
“开封府衙?那是甚么地方?”
“要去的地方。”
“要去的地方?那是甚么地方?”
“开封府衙。”
“孩儿知道嘛,开封府衙呀,所以就问那是甚么地方?”
“要去的地方。”
“……”
古槐树妖瞬间没话了。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忍不住笑开了。
这大约就是逗孩儿的乐趣了。
泰半我得意忘形的厉害,所以白玉堂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时竟没有发现。
只觉耳边响过一声熟悉的冷笑:“呵。”
率先回神的却是古槐树妖。
他蓦地仰起头。
只是见到白玉堂的那一瞬,他却登时瞪圆了双眼,惊咦一声:“咦?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