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不明余之意》公孙小树

6、耿直司书

　　约莫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君良总算是看见龚家县的点点星火了。二十多里路本来也就走个一个时辰半炷香。现下雪夜难行，倒是多用了将近一倍的时间才看见镇上的光亮。
　　所幸天虽黑着，卯时却过了，城门即将打开。父子俩无需苦等，便可赶紧进城找家客栈歇脚。
　　君良已经是精疲力竭，却并不是很冷了。
　　不一会儿，两人一马便走到了村子南面的云来客栈。大约天儿不好，客栈的木门关得牢实，堂内伙计也睡得死，君良喊了几声都不见有人开门。
　　好在雪已经停了，他无奈地取下斗笠，摸了摸鼻子，把阿爹扶下马。
　　正想上前敲门，余光却瞥见阿爹身侧竟立着一个人。那男子高高瘦瘦的，穿着蓑衣却不见斗笠，脸和鼻头被风吹得通红，头发和鞋子却已透湿。也不知道这男子悄无声息何时过来的，吓得君良退后了一步。
　　君良下意识抱住包袱，仔细瞧着男子。只见他双手握拳站得笔直，细细一看，嘴唇有些发乌，身体也有些哆嗦，似乎是被冻坏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君良挪到男子身边，轻轻握住男子攥紧的拳头，当真是如冰疙瘩一般。感受到君良手心的温暖，男子略略偏头看了他一眼，薄唇轻启：“谢谢。”
　　言简意赅却也充满善意，君良心里的防备又少了一些。他大方的从內襟拿出那支带有自己体温的酒葫芦，递到男子嘴边，弯了弯两枚月牙眼，豪气地说道：“要是不介意就喝两口吧，暖暖身子也好。”
　　男子唔了一唔。
　　君良见他生得高大，便略略垫了垫脚，手一伸，酒水便顺着男子嘴唇流入他嘴里。粗粝的酒水带着暖意和一丝莫名的幽香滑过男子喉间，令他很是受用，全身也似乎暖和起来了。
　　“谢谢。”男子又道了声谢，十分知书识礼的样子。
　　君良又笑了笑，盖好酒葫芦敲响了客栈木门。
　　好半天，伙计才揉着惺忪睡眼开了门。虽还困着，但仍操持着暗哑的声音，主动将马引去后院的马厩，热情招呼地招呼三人进了屋。
　　“大风大雪的，客官们这一路怕是遭了不少罪吧？要几间房？我好去给您三位备好棉被和热水。”
　　君良先开了口，指了指阿爹，说道：“我和我爹一间屋就行了，这位兄弟与我们父子并非一起的。”
　　伙计点了点头，又说道：“一宿三十五文钱，热水免费，酒菜另算。”
　　君良嗯了一嗯，却不急着掏钱，反而凑到伙计身边商量着问道：“我和阿爹来得晚，之后还要赶更远的路。这大雪恐怕明日还会下，马也需休息，我们住三日，每日吃两餐，您看看能不能少收点？”
　　伙计倒也爽快：“好嘞，将近年关，龚家县许多人都回乡了，我们客栈也都冷清了不少。您父子二人能来鄙店，也算是添添人气儿。三日加每日两顿饭食和马的用度，一共就收您三百钱吧！”
　　君良笑眯眯地应道：“多谢啦！”
　　掏钱间隙，身边一直沉默地男子却开了口：“一宿三十五文，在下却只有十五文。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借床棉被，让在下在柴房睡一晚？”
　　许是从寒冷中缓过来了，男子的声音平稳利落，言辞间也谦和有礼，不像是普通平头老百姓。
　　果然，伙计还未说话，男子便掏出了被蓑衣遮挡的官家令牌搁在算盘边，又说道：“在下是绥水镇的司书，接到知县大人命令，特来呈报县衙绥水镇山川林泽、耕地、收支及百姓增减。只是山长路远，又突遇大风雪，想着到了龚家县可以住进驿馆，便没有多带盘缠。可是驿馆似乎没有人，所以……不知伙计可否通融……”
　　听到没钱，伙计摆了摆手：“就算是从八品的司书，也是吃着皇粮的官爷，您这会儿跟我说拿不出区区三十五文钱，我可不信。”
　　男子有些急切，语速也不由地快了几分：“还请您通融通融，在下自知盘缠不够，故而在城中转了许久也未投栈。见您的客栈是全城最小最旧的，估摸着借宿一宿不会太贵，所以才……”
　　君良咂咂嘴，吃惊地望着男子。长这么大，他头一遭遇见说话这么实诚的青年，况且，还是在求人方便的时候。
　　果然，伙计听罢拍案大怒：“当官的了不起啊！当官的就可以随意评判我们平头百姓的买卖？出去出去！去你的驿馆吧！说到底，一个从八品的芝麻绿豆官，还是从其他地方来的，我怕你不成！”
　　男子有些狼狈难堪，似乎想要解释，却害怕自己一出口又是错上加错，便也悻悻然闭了嘴，低头立着，紧紧攥着官牌，没有要走的意思。
　　伙计气极，随手操起笤帚就往男子身上招呼，边打边喊：“出去出去！我可不怕你这样吃白食的芝麻官儿！”
　　尖细的树枝划破男子的手背，可他依旧像头倔驴似的定在原地。
　　眼瞅着挂着倒刺儿的笤帚就要落到男子脸上，君良便眼疾手快的将阿爹头上的斗笠挡在男子跟前。
　　哗啦一声，笤帚扬起一阵细灰，斗笠也应声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