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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悲怆狂人 ...

  •   这一条窄窄的、只能容人通行的深巷给如盖的樟树层层包裹,树荫深深,无奈枝干间栖息着恼人的夏蝉,眼下愈发聒噪不堪,骄阳也给它们触怒,渐渐往穹顶攀高,树荫便再不能庇佑老宅。那晃晃日光,经玻璃窗户一筛,稀释成几片涣散的光斑,投在一方不宽不窄的茶几面上。
      陈之霂专心致志地神游太虚。那双拖鞋早不知给哪个细致周到的人拾回来,归拢在沙发脚下,他却毫不领情,光着一双脚,抱起膝盖,蜷进沙发窝陷处,两眼正漫不经心地注视着茶几,一时有些心神恍惚,总疑心那片片静止的光斑在隐隐跳动。
      眼见这最应当忧虑不安的人一派气定神闲,全然不知屋中还有两个喘气的活物正为他提心吊胆,荀祁心中暗叹,开口道:“之霂,你怎么想?”
      陈之霂惊醒般,惊鹿似的缩了缩脖颈,抬起头,见到这两道灼灼的关切眼神,心中却只感到一阵“荒诞”。
      “其实,我还是不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嘟嘟囔囔道,“我和什么孤魂野鬼、怪力乱神一概不相熟,北汀现在又已经闭门歇业,那人哪怕真是陈家的夙敌,见到我这样浑浑噩噩的继承人,心里也要松一口气,我身上哪里还有什么可供图谋的。”
      这一番话大体上是严谨缜密,除了那隐隐的“自暴自弃”意味,竟然无可指摘。
      可这石块似清晰的个个字句滑进一个人耳里,却如同滚落进岩浆一般,溅起片片火星,炙烤人心——谁见过陈之霂最张扬的模样,这番话就能叫谁心中隐痛。

      本来是系里人人称道的鬼才,满腹史论常常震惊四座,滋生出几分可爱的傲慢,也实属情理之中,可哪里有人听过陈之霂这含着落寞的模样,说自己“浑噩”、说自己“无可图谋”?
      荀祁自觉舌苔上泛起一层苦味,想起他从前坐在家属席中,礼堂舞台高高在上,油印海报上书“平陵大学年度论坛”六字。陈之霂在聚光处气定神闲,一开口便犀利非常,台下掌声愈发洪亮。荀祁心中竟然升腾起几分作家长的自豪来。
      又见陈之霂的目光在乌泱泱的人群里逡巡阵阵,倏忽灵巧地落进自己眼神里,面上显出两个梨涡,那对星子一样的眼眸就要随之忽闪起来。
      荀祁在台下,心里一道春雷炸响,又像马蹄奔过的水洼,溅起淅淅沥沥的晶亮水珠。
      可那眼神只是蜻蜓点水般地一触即离,复又均匀地洒给台下听众,恢复平静的水洼闲置一旁,不声不响。
      这正是关于“清心寡欲”如何叫窃贼似的“野念”破除的故事。
      是那天起,一个念头便日日占据荀祁心尖——如果没有北汀,没有陈家,没有他荀祁不由分说地携着陈茳的秘辛而来,陈之霂现在是、将来更会成为平陵的门面,失去至亲会叫他哀恸,可他最终必定能走出来。
      之后他会作何模样,张扬也罢内敛也罢,总不至于给拖进责任的泥沼里,不至于任由那些古板世家拿出一套腐朽的尺规来丈量大鹏的两翼、还要口口声声斥责他“有辱门楣”。
      他心中觉得陈之霂需要他保护,可其实那风雨交加,也归咎于他身后携来的滚滚乌云。

      万千思绪在混沌中浮起又沉淀,荀祁咂摸出那一席话里隐忍的委屈。
      陆凡几突然开口道:“其实你说得很对。”
      陈之霂仍然蜷在沙发深处,闻言,无声地眨眨眼。
      “本来就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子承父业都是老话、空话,本来就不该把北汀强加给你,”陆凡几将声线放柔、放缓,几乎不像他自己,却也不知道在模仿谁,“但是你做得很好,已经很好了。现在北汀闭门歇业,不该有人再拿这些事来打扰你。”
      荀祁闻言,古井无波的两眼竟然流露出一些诧异,沉默地注视陆凡几片刻。
      陈之霂本来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听罢一番熨帖心坎的安慰却反倒藏掖不住委屈,面上更显出些落寞。
      他做的好吗?他只听过无数句谴责,无数句叹恨,和史书里忠心耿耿的老臣面对贤主留下的昏君子嗣的言辞一般无二。起初他犹能争口舌之快,后来又有新的枷锁拷上,说他不识礼节、尊长不分。
      那是一套闻所未闻的崭新的标准,从前陈之霂习以为常的成了大不应该,不以为然的成了正经事宜;在世俗里活得光芒万丈,在深巷里却落得一个“庸才”的名声。如果不是陈茳死因蹊跷让他不能放下,如果不是有个人一直在帮他抵挡风雨,这条曲径上哪里还有什么容身之所。
      陈之霂偏过头,掀起眼皮瞥过身旁荀祁规整端正的鬓角,这无着无落的一眼不知怎么惊动了仙人,荀祁若有所感,转头与他对视,轻声地、几乎带着些亲昵:“是,你做得很好。”
      此刻被勇气丰盈,陈之霂面上焕发出些神采来。
      陆凡几心中唉声叹气,仍然打断这温情一刻道:“我们知道这些,因为我们认识你,知道你有多好,可总有人不知道,总有人不依不饶。现在还不知道这笔生意目的如何、有何隐情,但这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已经把矛头指向了你。”
      “我是不是,只能去捡起他丢下的手套了?”
      陆凡几的笑声轻轻的,几乎只是气音:“是啊,是啊。决斗的信号已经发出,上帝保佑你,游侠骑士的精英(*)。”

      谢怿把墨镜掀起来架上额角,又探身从车后座上拎出大包小包的冷饮、时令鲜蔬和些熟食。密密的汗珠沁得满身,他只感到这蒸腾的暑气把他三魂六魄都蒸散了。
      一小时前给打发出来跑腿时,他心里是任劳任怨的——荀祁车不在本地,陆凡几根本不乐意考驾照,更不好为难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陈之霂。正所谓“民以食为天”,只有他谢怿可以担负起“补天”的重任。
      他也早料到深巷附近是不毛之地,只有错综复杂的荒废的老城民居——方圆几公里大抵只有这一条深巷人家多及七八户——可没料到,竟然不毛到如此地步,足足在路上奔走一刻余钟才偶遇一家犄角旮旯里的超市。他思及近来每每在深巷遭逢怪事,不由暗暗诧异,附近店面是不是少得几乎古怪了?不过是驱鬼世家的群聚之地,附近人间气息就如此寡淡吗?
      将车在巷口贴着墙根停着,往深里去的一段路还需靠这公子哥自己走。谢怿正要深呼吸以示打起精神,只觉得一股怪味楔入鼻腔。他仰首看了看高愈两尺的围墙,惊觉这正是那个蹊跷的西瓜的出处,不由汗毛倒竖。
      此处静到诡异时分,一阵汽车发动机的隐隐轰鸣响起,谢怿手忙脚乱,探身查看是否是自己没熄火,余光却瞧见一辆貌不惊人的白色轿车从这高墙里滑出,无知无觉地往另一端错综小巷里驶去。
      那辆车那样熟悉,他从前一出宿舍楼就能见到,他带着无限窃喜跳上副驾驶座,还能见到一个和煦的笑脸对他说“吃过早饭了吗?”公子哥自己停在宿舍楼下的那耀武扬威的山地自行车,则早给他忘到九霄云外——
      那是秦容与的车。
      谢怿心神震荡,再按耐不住好奇心,把塑料袋搁在车前盖上,贴着墙根发现院门大敞,鼓起勇气探身一看。
      不过是个荒凉非常的垃圾场,只有一个佝偻着身躯的清洁工,弯着腰,在庞大过分的环卫车挂箱里拽出几袋垃圾,她身上那件翠绿色的外套脏兮兮的遍布油污,胶贴的“望城环卫”四个字也剥落了边角。她警觉地回过头,骇得谢怿一个激灵,那形容枯槁竟然看不出年龄,只像个死人,凹陷的眼窝里两眼灼灼,透着异常明亮的光,却没有生机。
      “碧碧,是碧碧!你来!”清洁工把垃圾袋扔在脚下,一时大喜,状若疯癫,“我的好闺女!妈妈,妈妈知道你是妈妈的好闺女了!”
      谢怿不知道自己哪点像个闺女,只见那妇女急冲冲地奔跑过来,动作竟然迅捷非常,却总叫人疑心这是回光返照,是病态的精力过剩。
      只见她又在谢怿面前一步刹住,伸长了皱巴巴的脖颈,眼神兀地冷淡异常,像瞪视,像眼里有怒火,嘴唇也跟着哆哆嗦嗦地蠕动起来:“不是碧碧!是个洋鬼子!”
      谢怿更没被人叫过洋鬼子,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道歉。
      清洁工又神经质地、用力地伸长她的双臂,在空中胡乱挥舞,奋力嘶喊:“没有女儿!她不来,再也不来了!我哪里有什么女儿!她差点有个好人家,却没命享福,我命苦的孩儿!早夭的孩儿!”
      突然,谢怿捕捉到电光火石间的一个念头,他不敢触怒这妇女,只得轻声问:“您女儿的好人家,是不是一个老师?”
      清洁工又猛然地回头来盯着他:“是,是!一个大学老师!好模样!你……你是不是认识碧碧?”眼窝里竟然淌出浊泪来。
      谢怿心中猜想被印证,仍然不免心惊,对方才那辆车的来意也心知肚明。心里那打翻的醋碟子淌出一股酸味,又不由暗叹,果然,心上人从头发丝到脚尖,都是好的,心地也这样有情有义。
      “我帮您吧,”谢怿指了指那几个笨重的黑色大塑料袋,“我看您有些吃力……”
      “不要,不要!”清洁工猛地打断道,又不由分说地上前握住谢怿胳膊,那只有骨架似的手用力生猛,仿佛握住救命稻草,“我自己来!你,你只要帮我和碧碧说,说妈妈原谅她,妈妈,妈妈从来不怪她……”
      那低声的、破碎的呜咽,不知嗓眼里是被浊痰还是被血痂塞住了,堂而皇之的绝望随之攫紧听者的心脏。谢怿心想,她女儿在她口中这样忽生忽死,这样的精神状态,能够保全工作已经是万幸。
      “我会告诉她,我一定帮您告诉她,她会……会很开心。”谢怿轻声地哄骗这个脆弱的妇人,轻柔地反握她手,那身上的油污根本无关紧要。
      这只是个母亲。

      门被轻轻叩响,陆凡几开门时,谢公子带着一身古龙水也掩盖不住的腐臭味儿和暑气而来。陆凡几大为震惊,接过来人手上的塑料袋,瞧瞧谢怿,又十分为难地审视一番袋中果蔬,满面欲言又止。
      “我不是从垃圾站里买的……真不是,”谢怿精疲力竭,“说来话长。”
      陆凡几不免笑场:“我知道,就是逗你。”说罢,拎着塑料袋向厨房走去。
      谢怿迎着老宅里清清凉凉的冷气,只觉心神随之舒展,刚在长沙发一侧上放松地摊平长手长脚,厨房里一阵锅碗瓢盆碰撞,震耳欲聋。
      谢怿心中追悔莫及,暗叹不该放任陆凡几动手,正要振作精神起身,荀祁向他做手势,示意他可以继续瘫着:“我去看看他。”
      谢怿心中无限感激。

      陆凡几懊恼地看着装盘失败的一袋草莓在地上幸灾乐祸地滚动奔走,听见荀祁轻轻叩了叩厨房门,陆凡几如蒙大赦,连忙道:“唉!您请,您请,谢谢您!”说罢让到一边,望着各种时令果蔬或洗净或被放进冰箱,整整齐齐,不由口中生津,翘首以待,恨不能先行扫荡正放在网眼碗里沥水的草莓。
      “陆凡几,”荀祁手下利落动作不停,水槽里水声哗哗。
      “诶。”陆凡几应道,眼神却粘着喜人的草莓不放。
      “你这是因为笨手笨脚,还是你手上脱力了?”荀祁拧紧水龙头,转过身来,眉也是拧紧的,威严顿显。
      “是我笨手笨脚。”陆凡几搪塞道,其状颇为慌乱,眼神也不敢直视来人。气氛便在这窄窄几方空间里微微僵持着。
      “别让越晦如担心。”荀祁妥协道,转回身,又拎起另一包塑料袋。
      陆凡几暗暗松一口气,嬉皮笑脸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大家都爱我,关心我,我会珍重自己的。”话罢,却未听见荀祁用冷哼来表达不赞同,不由诧异。
      “你刚刚,对之霂,”荀祁再次开口,慢慢吞吞地措辞道,“是在模仿白芍?”
      陆凡几不料荀祁竟会提起老人,一阵哑然,低声回复:“是啊。”
      正以为并无下文时,陆凡几又续上话弦:“我见过,他怎样劝慰那些年轻人。他解救过许多不得不子承父业、或者不得自由的年轻人,比如我。他当年是怎么劝慰我的,我记得很清楚。”
      “哦。”荀祁敷衍道,却突然有些后悔提及此事。
      那些名门望族、商贾大家多半有许多秘辛,私下就是深巷的主顾,对芍山道观那德高望重的道长可谓言听计从,一句“此子命中与金相斥”,便可叫哪家一个醉心书画的长子从此不必与铜臭周旋。
      “他是在弥补,”陆凡几却不知怎么生出决心,枉顾荀祁的搪塞,笃定地要完成自己的话,“他在弥补自己的错误。荀祁,他只在你身上犯过错,他的后半生都没有忘记这件事。”
      “我知道了。”声音竟然颇为冷淡,那个不喜不怒的仙人,又在此刻重新显形。
      “他所有的行为,”陆凡几却提高了声音,“都是在道歉,我知道那不够,他太过自尊了,从来都不敢向你提起他的错。我应该替他向你道歉,我知道这也不够。”
      话罢,陆凡几不由心向嗓眼一提,不知荀祁会如何作答。恍惚间,不知道那人是否真的轻轻笑了,只觉气氛不再凝滞,荀祁回身直视着他,一派光风霁月,坦坦荡荡。
      “我原谅他。”只听他说,“除了‘她’,我从来没有怨过任何人。”
      一丝也没有。
      在心里,在梦里,在险些被暴怒驱使的时候,都从不曾有。

      谢怿在沙发上勉力坐直,心神却仍然恍惚,陈之霂拧起鼻子,挪动着身子,离他又远几分。
      谢怿见状,大感委屈,厉声质问道:“你这么嫌弃我!”
      陈之霂捏着鼻子,嗓音闷哼哼地:“你闻闻你那味儿!”
      “冤枉啊大人!”谢怿呼告,“我刚刚在巷口的垃圾站学雷锋,你怎么这样辜负好人,那位清洁工年纪又大,个头却很小,那么多、那么大包的垃圾,她——”
      话音戛然而止,谢怿此刻如蒙雷劈,和陈之霂狐疑的眼神对视,心知他也在想同一件事——
      “这……这巷里才几户人家,怎么会有那么多垃圾?”谢怿低声喃喃,只觉人语声、蝉鸣声顿时疏远,光线也变得寒冷刺骨,一幢老宅,霎时间,静谧非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悲怆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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