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蓝玉 ...
-
离开雅园时,紫嫣还未取来伞,却风停雨住了,她是因此才没来送伞的吧!
踩在洁白的大理石上,我心却有些暗恼着。
今天不知怎的,竟对玉衡哥哥发了火,平日里他最疼惜我,我该知道他是为我好,才说那番话的。
唉!可怎么就是没管好脾气呢?
光顾着恼自己,竟没有抬头看路。
突然眼前‘咣’地一声,瓷盘碎裂,红红的果子也散落一地。
”四小姐!“一个细小的声音。
我抬眸看去,是一个身穿蓝衣的丫头。
虽然她勾着头,但我也知她是谁。
*
相府有子女七人,待到懂事之后,各自配了相应的使唤婢女,也是七人,分别以七色为姓,其名由各自侍奉的主子定夺。
我排行第七,自然分得以紫为姓的使唤婢女,那便是紫嫣。
想来,初见紫嫣时,天璇姐姐正在给我讲述《牡丹亭》,刚好说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我便问她何为‘姹紫嫣红’,天璇姐姐便指着满园的花,”这就是了。“
岂料我看去之时,刚好紫嫣正踩着园中小径朝这走来。
于是,当娘问我取什么名时,我便脱口而出,”紫嫣,姹紫嫣红,就叫紫嫣!“
而这身穿蓝衣的,正是玉衡哥哥房中的蓝玉。
蓝玉,蓝玉,蓝田玉暖日生烟。
仔细说来,蓝玉这个名也是我随口说来的。
天璇姐姐酷爱诗词,玉衡哥哥又沉迷书墨,自然我自小也受了熏陶,但凡我所知的那些,全拜他们所赐。
听说,当初玉衡哥哥为使唤婢女取的是叫蓝本,全因人送来的时候,他正手持一本蓝本式样的《墨子》,雅夫人问他取何名时,他头也不抬地说道:”蓝本。“,于是就此定名。
七岁那年,玉衡哥哥教我首《锦瑟》,吟到‘蓝田玉暖日升烟’时,我现学现卖,就闹着给蓝本改名,玉衡哥哥自然依了我,因他最见不得我哭。
从此蓝本改为蓝玉。
但却不是眼前之人。
虽然她的名是蓝玉。
相府里,有两个蓝玉,但却不是同时存在的。
两个蓝玉都是玉衡哥哥的使唤婢女。
第一个,比玉衡哥哥大一年,我总是喜欢看她刺绣,因为但凡在她手中,那花花草草总是活灵活现,她总能绣出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来,她说,她来自江南,那里气候较暖,什么样的花花草草都有,听她讲时,我还问她,是不是比御花园还要品种繁多,她抿嘴笑了,说乡野之地哪里敢和御花园相较。
但其实,多年后,我得以亲见御花园时,才知蓝玉说错了,乡野之地的野花野草,御花园中岂能存有,她的家乡比御花园要好得多了。
蓝玉来自乡间,家门边就是一条清澈的溪流,其中常有小虾小蟹嬉戏,她说童年里,她常挽起裤管踩在水里,捉虾捕蟹。
我便问她,是不是抓了很多。
她却边绣着牡丹,笑着摇头,我总是将他们放生了,那时乡间里,就我家最为贫寒,也少有人愿意睬我,幸好有那些虾蟹为乐,哪敢将它们生烤了,怕它们知晓后,再不出现,那岂不寂寞。
蓝玉就是这么善良的一个人。
但在相府中,好人注定短命。
至今我也不知道为何好好的蓝玉会突然没了。
从此府中,再也无人能绣出她那水准,至今,雅夫人年庆时穿的那件袍子上,还有蓝玉绣的牡丹。
其实,蓝玉绣得最好的,还是山野间的小花小草,但雅夫人喜爱牡丹,说那贵气,可按成国律例只有贵妃才以牡丹为饰,寻常人家哪敢在衣裙上绣牡丹,哪怕是指尖大的也是触犯皇亲,要灭九族的,但雅夫人偏要在袍子上有牡丹,但又怕过多而招祸,便吩咐蓝玉仅绣了一朵在袍底,周围还以大些绿叶衬之,自以为这样高明,就不怕了,但若不是李相的得势,岂容她特殊。
蓝玉死的前天,下了很大的雨,雅河里的水混浊不堪,第二天水就绿了些,泛起了浮萍。
因听她讲了她小时在溪涧嬉戏,便心生羡慕,央她带我去护城河捉鱼,几番肯求下,玉衡哥哥才放行,还答应同去。于是我清晨起了个早,从如园到雅园必须要经过雅河,在过桥之际,忽然瞥见河中飘起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似水草,但水草却不是这般颜色。
再细细看去,隐约可见一抹蓝,一张绢帕被浮萍绊住,飘在水面。
离近了,那绢帕上绣着零星的小花朵朵。
我不住地尖叫起来。
那绢帕是蓝玉的!
当她被捞上来的时候,脸色惨白,有些肿胀,嘴角还破了,十指的指节高高鼓起,那分明是在死前被用了夹棍的。
府中出了人命,却在李相的打点之下,一百两就叫蓝玉的家人笑着离开了相府。
为这事,雅夫人在府中大肆发了火,蓝玉是用十两买进来的,却给她家人一百两,这的确是亏了本,以雅夫人那不肯吃半点亏得性子,难怪要闹了。
蓝玉死后,我夜夜作恶梦,总是梦见她拿着针线在白绢上穿梭,对我笑着笑着,突然她捏针的手开始流出血来,脸上慢慢肿胀起来,将我骇醒。
*
一个蓝玉死了,还有第二个蓝玉。
眼前的蓝玉是后来的,与紫嫣同年,同时进府的,也是来自江南乡野,却不会针线。
她袭了蓝玉的名。
却不是玉衡哥哥的意思,是雅夫人决定的,而且她特地交待不容更改。
第一次见这个蓝玉的时候,玉衡哥哥喊道:”蓝玉,这些衫子袖口绽线了。“
我立时想起了那个教我噩梦连连的清晨,捂着眼睛尖叫起来。
至此,但凡我在玉衡哥哥书房内的时候,她总是会被支开的。
而至从那次后,她也渐渐知我见不得她,便怕起我来。
其实,那噩梦早已就随着年岁得增长,而不那么叫我害怕了,我也很久不曾梦见死了的蓝玉了,可她依旧是怕我。
在这相府中,也只有她是怕我的了。
这时,见她将那红红的果子拣起,用衣裙兜住。
”这是江南的草莓吧!“我问道。
她不敢看我,只点了点头。
草莓是江北不曾有的,我从未吃过,这次也是初见,印象中曾见蓝玉绣过,是她告诉我的,她说,这草莓的味道酸酸甜甜的。
不一会儿眼前人便将满地的草莓全都兜了起来,依旧低垂着头,等待着我允她离开。
“蓝玉!”
这是那个清晨后,我第一次唤出这个名字。
死者已矣,我何必计较,而牵连了活人呢。
现在是她叫蓝玉,那她便就是蓝玉了。
那碎了的瓷盘,使民窑的青花瓷,发色淡雅、纹饰多样、画风随意,颇得李相青睐,府中只有十件,李相、雅夫人、娘及我们这些子女各有一件。
现在这个碎了的,该是玉衡哥哥的。
幸好李相喜爱王羲之的字体,便要了十件一模一样的绘有童子求字图的瓷盘。
“先不慌着回去,紫嫣说许久没有见你了,同你有话说,玉衡哥哥这会正在饶有兴致地画牡丹为雅夫人贺寿,不能被打扰,你不妨先陪我去如园见见紫嫣。”
她勾着头,不出声响。
虽然相府重尊卑,但各自的使唤婢女可以不听他人使唤的,因为她们的主子只有一个。
她不出声,我也不知她是否答应。
只好先走了几步,当身后响起细细脚步声时,便知是她跟来了。
其实,离雅夫人的寿辰还有足足一月,玉衡哥哥不似雅夫人,他最厌烦的便是牡丹,总说牡丹俗艳,即使是要作画贺寿,他也不会画牡丹的。
我不过是找个借口,好教她将我的那个青花瓷盘拿去罢了。
反正那瓷盘放在我那里,早已落了灰,自它拿来放下后,就再没挪过位,留我那里,也是浪费。
倒是玉衡哥哥喜爱,因那盘中绘的画-----王羲之坐在松树下,童子手捧一只白鹅立于书圣前方,似以白鹅向书圣求字。他说这瓷盘画面饱满,人物生动,再加上青花发色纯正,实是上品。便常以它来盛水果。
因此不如将我的换给他,即是好东西,就要到识得它的人手中,方才能凸现其价值,好过被我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