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旧梦钗头凤》北雪泠

7、玉裂

　　人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相府里白天侍婢皆是各行其事，忙碌非常。
　　但待到月上树梢之时，便门窗紧闭，不敢轻易走动。
　　传言，府中常有女婢无故死去，且死状之惨，黑暗偏僻之处，例如假山幽径，风吹草动犹如夜半鬼哭，那嶙峋假山就如魑魅魍魉，但凡不小心撞见的，皆是不死则疯。
　　是此，白日里难免引起口舌，私下言语，皆道是人作孽，遭了报应。
　　诺大的相府，孰善孰恶，自在心中。
　　却只能私下里隐晦几句，久而久之，人皆麻木，如行尸走肉。
　　恶人作恶多端，按理该是报应不爽。
　　但相府里，在外人口中称道是美貌娴熟的雅夫人，却几年来，在相府势力倍增，荣华富贵加诸一身，比宫中的妃嫔们差不到哪里。
　　所以报应一说，在相府确不符实。
　　雅夫人不但自身得势，她所生子女也颇得李相宠爱，呼风唤雨。
　　李天玑、李开阳在府中张牙拔扈也不是一两天，还不是逍遥自在。
　　通常坏竹难出好笋，雅夫人再次打破惯例，玉衡哥哥这样脾性温良，颇得府中上下赞赏。
　　但天有不测风云，所谓报应，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可老天，真有报应的话，为何不报在雅夫人身上？
　　为何是如玉的玉衡哥哥？
　　人皆道，天不公。
　　*
　　春至，天高地阔，阳光明媚，仰头望去，随处可见纸鸢满天飞。
　　那年春，我缠着玉衡哥哥做了只纸鸢送我，达成之后，我便爱不释手地缠着天璇姐姐陪我放纸鸢。
　　那是只红红的鸟，玉衡哥哥说，那是鸾鸟。
　　他说，因为我叫阿鸾，所以做只鸾鸟送我。
　　京中大户人家女儿皆是深锁闺中，不闻世事，只待及笄。
　　岂容我出门去那宽阔之处游戏？
　　便在府中寻了处宽敞之地，梅园。
　　梅园，是府中荒废之处，何时开始如此荒凉，无人知晓，从我记事来，它就是遍处梅林，却枝节曲折，只待雪至。
　　梅园中不但有梅林，还有一棵参天古树---榕树，有十人也环抱不住，树周环绕梅林，中间空旷，正是放纸鸢的好去处。
　　红红的鸾鸟飞在蔚蓝天空中，似遨游天际般自在。
　　那时我只及天璇姐姐腰际处，身长未足，她便把着我的手，教我如何缩放线轴。
　　好不快乐之时，石子飞来，手上一疼，红鸾急坠。
　　李天玑、李开阳拍着手掌，欢呼道：“纸鸢飞了，纸鸢飞了----”
　　我全身如在怒中烧，不理会疼痛，便要上前教训她二人。
　　“阿鸾，你的手流血了！”天璇姐姐惊呼道。
　　她忙抽出白绢替我包上。
　　我恨瞪着她们得意的笑脸，”你们赔我纸鸢！“
　　李开阳吐着舌头，作鬼脸，”做梦！“
　　李天玑也幸灾乐祸起来，”就是，看你还缠着哥哥不，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她们所指是府中婢女们皆暗里说我是野种之事，便红了眼眶，低下了头。
　　天璇姐姐见我如此，便出来维护，“你们再敢胡说，小心我告诉爹去！”
　　闻言，她们稍有畏惧起来。
　　虽然她们得宠，却不及天璇姐姐。
　　李相在为官之前，世代经商，偶然机遇娶了大夫人，便步入官场。
　　他在商道中也打滚了几年，受益颇深。
　　这相府就如他堆积在仓库中的货物，他有一双如赤练蛇般的眼睛，扫过每一件‘货物’，衡量价值，然后投资，待到时机成熟，便‘抛售’，对他而言，能带来渔利的皆是上品。
　　论相貌，论礼数，论品行，论才学，不难看出天璇姐姐为何颇得李相宠爱。
　　接连几天，我无脸去见玉衡哥哥。
　　他说那只鸟是红鸾，接过纸鸢时，我便郑重起来，下了决心定要好生保护，因为，我叫阿鸾。
　　但我小心在意的红鸾，还是落了，挂在榕树顶枝，随风飘摇，我却摸它不着，只能仰望。
　　原以为躲着就好了，但事情在李天玑、李开阳的宣扬之下，还是走了风。
　　那日，午后，还是被他撞见了，他特地重做了同落得那只一模一样的纸鸢给我。
　　看见那只展翅鸾鸟，我眼中一扎，想起了那依旧单薄地挂在榕树顶飘摇的一抹红。
　　“不喜欢么？”
　　我摇头。
　　虽是一模一样，却不是我丢落那只。
　　世上仅此一个如我这般的阿鸾，也仅有一只红鸾。
　　丢失了，便有千万，也不是最初让我郑重地下决心要保护的那只。
　　沉默片刻后，我这番心情，他渐渐参透。
　　只是轻轻一句，”跟我来。“
　　跟在他身后，我勾低着头，忐忑不安。
　　站在榕树下，他回头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无限怜惜。
　　“在这里等我。”
　　我不解地看着他。
　　只见他已然上树，才知他是想帮我把我唯一认定的纸鸢摘下来，心中闪过一丝欢喜。
　　仰头望去的瞬间，想起树那么高，只见白亮亮的一片片叶，似乎看不到尽头，不免担心起来，“玉衡哥哥，小心！”
　　他低头冲我一笑。
　　我知他是叫我放心，却难以避免地更加担心起来。
　　我试过爬上去，把纸鸢摘下来，却屡屡惧于脚下那不安的摇晃，爬到枝干便不敢再前进，于是屡屡折返。
　　我紧盯着他，每见他提脚，便心紧缩，直喊着‘小心’，见他稳立之后，才敢稍稍宽心些。
　　我仰着脖子，不敢松懈，直至那抹红握在了他手中，才欢呼地跳起来，“纸鸢，我的纸鸢-----”
　　我心心念念的都是那只独一无二的纸鸢。
　　但若时光倒流，我宁可放弃纸鸢，只要老天可以还一个完整的玉衡哥哥给我。
　　不过是片刻没有盯紧，惨剧就瞬间发生。
　　“阿鸾，接好！”
　　他将纸鸢丢下的瞬间，一声巨响，我伸出去的手，愣在空中，红红的纸鸢缓缓飘落，打在我的手上，落在地上。
　　心中忽觉一阵寒意，身子僵硬住。
　　纸鸢静静躺在地上，玉衡哥哥却抱住右腿，在地上打滚，血不住地从他手中汩汩流出。
　　眼前全是红的。
　　纸鸢是红的，玉衡哥哥流的血是红的，地上也是红的-------
　　连响在耳边的痛苦呻吟也是红的，红色的尖叫，是恐惧。
　　我吓呆了，也吓怕了，眼泪不住地流。
　　抱住一脸泥泞，发丝散乱的玉衡哥哥，想喊人来，却张口无音，咸咸的泪水直往嘴里流，却不及那红色蔓延的快。
　　他还有一丝清醒，沾满泥土的手，覆上我的脸颊，”阿鸾，不要哭。”
　　我哭得更厉害了。
　　他说完之后，覆在脸上的手垂落。
　　我惊恐地睁圆了眼，撒腿就跑，跌倒了也立即爬起来，生怕慢了一步。
　　如疯子般，见人就拉，全然忘记了嘴巴可以用来求救。
　　万幸，玉衡哥哥的命是救回来了。
　　万中不幸，伤及筋骨，没有及时医治，他的右腿再也无法站立。
　　雅夫人拎着衣领问我，抽着耳光问我，甚至李天玑、李开阳跟着厮打我，我都不发一声。
　　眼中早已没了颜色，只有红，她们在我眼中只是红红一片。
　　在娘及天璇姐姐的哀求之下，李相竟没有严惩我。
　　我却不能原谅自己，一个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每天必要到雅园去，四周无人之时，才敢躲在门边，偷偷看玉衡哥哥，看他如何醒来，如何痛哭，如何艰难地行走，如何跌倒在地--------
　　我只敢躲着，却不知过往任我躲得如何隐蔽，他也能发现。
　　“阿鸾，出来吧！”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柔和，完整无缺。
　　但腿却残了。
　　我不敢出去，正想跑开之时，他却叫道：“难道要我亲自拉你么？”
　　听见屋里传来声音，我忙冲进去，他果然要来亲自拉我，已站了起来。
　　见我进来，他才缓缓坐下。
　　看他连坐下，都那么艰难。
　　心中更加难以原谅自己，眼泪簌簌垂下。
　　”阿鸾，不要哭！“
　　又是这句‘阿鸾，不要哭！”，偏偏教我放声大哭。
　　他伸手欲如常地揽我靠在他肩上，却右腿一疼，发出‘咝’地抽气声。
　　他忍住疼痛，温和的手，拭着我的泪，似平日玩笑的语气，“阿鸾，若要我不怪你，就得答应我，以后常来陪我聊天，不得偷懒！”
　　我点头。
　　他却道：“我要你开口答我，不然，不原谅你。”
　　我张口，却发不出音。
　　他猛然抽回手，板着脸，狠声道：“阿鸾，平日里，但凡你有求，我那件不应你，如今不过教你开口答我，就那么难么？”
　　见他生气，我心中急切万分，几番张口，终于发出陌生的音，“好！”
　　他这才对我笑了，笑如往昔。
　　至此，我常趁人休息时，跑来雅园，同他讲述那些教我高兴，教我烦心的事，只要见到他笑，我便开心不已。
　　玉衡哥哥，是我在相府中又一个挂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