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旧梦钗头凤》北雪泠

6、三日(下)

　　回忆中
　　温温如玉的少年，眉紧锁，骨节突出的手指屈握，一管笔在纸面上挥洒自如，阳光零零碎碎地洒在他身上，雪白锦缎折射出柔柔的光，如他，一样光芒四射不可遮掩。
　　突然，他会抬起头来，眉间舒展，看向门边，“阿鸾，你来啦！”
　　如今，眼前的少年已然一派朗然气质，同样在奋笔疾书着他那些触动他心弦的篇章，眉心皱起两条竖褶。年岁越大，相貌更添成熟，却也更加消瘦，眉间那两条褶印已深如刀刻。
　　而我依然是那个躲在门边，等他发现的阿鸾。
　　他却不是记忆中的玉衡哥哥了。
　　*
　　雨，砸在石阶上，如那落入玉盘的粒粒珍珠，欢跃不止。
　　红香飘落，化做春泥，清香四溢。
　　屋檐下悬挂了条条‘珠链’，‘飞流直下三千尺’，如此动静，房中人却似与世隔绝，不为所扰。
　　还未入屋内，墨香扑鼻。
　　我放轻脚步，摒住呼吸。
　　满以为得逞之时，他却抬眸，露齿而笑，“阿鸾，你来啦！”
　　我撅撅嘴，“怎么还是教你发现了！”
　　总以为他那样专注，定不会注意，怎想次次被他发现。
　　问及原因，他总是一笑而过。
　　他不答，紧盯着我，眉间深壑更深，“怎么都淋湿了，紫嫣呢，怎么不顾着你些！”
　　“别责怪她了，就一把伞，她都让给我了，结果她淋得比我还惨，不信你看！”
　　说罢，将继续躲在门边的紫嫣推攘出来。
　　紫嫣抖抖瑟瑟不敢抬头。
　　他见她果真是大半个身子都湿透，这才眉间微展，”怎么不多打把伞。“
　　我笑道：”那不是为了赶紧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嘛！“
　　他眉一挑，笑道：”是么，那想好怎么报答没有？“
　　我跳至桌前，咧嘴嘻笑，”玉衡哥哥，下次你被罚的时候，我帮你抄《女教》，多少遍都可以，怎么样？“
　　刚说完，额际"嘣"一声，我忙退后，捂住额头，好不后悔，竟顾着玩笑了，忘记了他那‘绝技’----屈指一弹。
　　“阿鸾，又在胡说了，我哪怕被罚，也不会是抄《女教》，何况---”
　　“何况你就根本不会被罚，是吧！”我兀自接话。
　　是呀，玉衡哥哥怎么会被罚呢，三个哥哥中，他性格最为温和，事事不与人争，那双眸子里仿佛除了笔墨纸砚外，就再也装不下其他。
　　“那你说，要我如何谢你呢？"
　　他看向我，淡淡一笑，”刚好我现在缺个磨墨的，那就屈驾我们的相府四小姐帮我磨墨喽！“
　　我挽起衣袖，”这又有何难，还以为你要怎么刁难我呢!"
　　还未走几步，紫嫣就拦在前，“小姐，我来磨就好。”
　　我摇头，”紫嫣，欠那一千遍的人是我，又不是你，干什么要你来呢，再说----“
　　我同玉衡哥哥相视一笑，复又继续对紫嫣说道：“今生能为成国万里挑一的千古奇才磨墨可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哦！岂能让你？”
　　“可，可，可----那是下人做的-----“紫嫣诺诺道。
　　见她又搬出那套尊卑分明的理论，我忙抢说道：”紫嫣，外面雨大了些，你快些回去再拿把伞来，我若再淋湿了，小心娘要罚你的。“
　　迟钝如紫嫣，次次皆中我‘圈套’。
　　她信奉的是尊卑之道，自然言行小心，唯恐不当被罚，自然此时一脸惶恐，“那，那，小姐，我先回去了，等我拿了伞再来磨墨。”
　　她如是地请示。
　　我忍住笑意，点头。
　　待她走远，这才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玉衡哥哥铺好白纸，从笔架上取下一杆细笔，“真有如此蠢人，竟次次被你敷衍过去，也难怪你次次闯祸，无人提醒，提醒了，你也有本事岔开。”
　　我磨着墨，也跟着打趣，“你该感谢紫嫣才对，她若不蠢，我怎会有机会去闯祸，不闯祸，你就没有机会教堂堂相府四小姐磨墨了。”
　　他笔尖轻蘸墨汁，“这么说你闯祸反是好事了？”
　　“那是当然。”
　　他搁下笔，“那我还是不要有此机会教四小姐磨墨了，我宁可你老实些，免得哪天爹被你激怒了，板子上身。”
　　我低头磨墨，“才不会呢！我最多就是再多抄几千遍《女教》，还不值得让李相大动干戈。”
　　他叹口气，“你呀，脾气倔强，和爹一样！”
　　“不，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我手上不停地磨着，墨汁溢出，沾在掌侧，却未察觉。
　　怎么会一样呢？
　　他是权倾朝野，犹有未足。
　　我不过是个他连见了都认不出来的四小姐。
　　天璇姐姐入宫后，我满府里找她不着，娘不告诉我，其他人不屑与我多言，我便壮胆地想问问我那个名义上的爹，问他天璇姐姐去哪里了，为什么还不回来陪我放纸鸢？
　　岂料刚踏进那间清新雅致的书斋时，还未开口，他竟先抬头，淡扫一眼，“去沏壶茶来！”
　　我愣住，“我，我，我----”
　　“还不快去！”他皱眉，厉声吼道。
　　我被震住，撒腿就跑。
　　可笑之极，原来我的爹，并不认得我。
　　在他眼中，我同府中千百下人并无区别。
　　被窝里，我哭红了眼。
　　任由娘怎么问，我也闭口不答。
　　至此，书斋成为我的禁地，我不再踏入的地方，而他，那个一朝之相，我见了便躲。任他如何玩弄权势，如何攀权附贵都与我无干。
　　“阿鸾，那毕竟是爹，何苦记恨呢！”
　　玉衡哥哥看出了我的心思。
　　在他面前，我几乎不隐瞒什么。
　　我咬住下唇，“玉衡哥哥，我没有爹，没有这样的爹，只有娘。”
　　“阿鸾，出生是不能选择的，为何不坦然接受呢，何苦故意与他作对，你知道他疼爱天玑和开阳，却偏偏要招惹她们，为什么不躲开呢？”
　　我心中一痛，凝眸看他，“我以为你是最了解我的人，可我错了，你也同他一样，偏向她们，帮亲不帮理，她们是你的一母同出的妹妹，而我，不过是个下人们空闲时拿来当话题的野种，你自然也这么认为了。你以为我愿意同她们结梁子么，她们何曾放过我？从小到大，我不是没有忍过，可结果呢，你看在眼里，却依旧如此混帐，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人，竟当你是我最亲的哥哥------”
　　生就如草芥般轻贱，活在相府，倍受欺凌，这也罢了，一心引以为知己的哥哥竟也如此不分黑白，任谁这样说，心再痛，我都可以挺起胸膛，还以颜色，只是这话居然从我最尊敬的玉衡哥哥口中说出，伤痛自然难免，只是更深一层了。
　　“阿鸾-----”他站起身，欲像小时候那样，每当我哭泣时，揽过我的头，靠在他肩上，只是------他刚伸出手来-----
　　我便心生厌烦，一把挥开，“不用你假惺惺地可怜！”
　　他登时脚下不稳，挣扎之际，桌上的墨砚顺势翻落在地，溅了一地。
　　“玉衡哥哥！”
　　我忙过去扶他，“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不知道怎么会-----”
　　泪珠滚落，比他说那话伤我时更甚。
　　他坐在地上，双腿僵直，伸手拭着我的脸颊，“阿鸾，不要哭。”
　　我怔然，眼中泪水肆虐地泛滥。
　　那年，亦是春。
　　枝叶繁茂的榕树下，他也是这般紧蹙双眉，额际不住地冒着豆大的汗珠，双唇惨白，却不忘拭去我的泪水，“阿鸾，不要哭。”
　　短短几字，却是他承受着钻心疼痛极力吐出的。
　　暖玉虽美，只是有了裂痕，贬了价值。
　　而如玉的玉衡哥哥，终生致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