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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惜分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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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一声别离,忍不住想要轻轻的抱一抱你。
暄王料想,皇后必然会抓住婉柔受伤一事大做文章,她更有充分理由指责司徒夫人指使弟子谋害公主。暄王无意再同皇后徒劳理论,反正他已经打定主意要留住洛瑛。
“玲珑,这几天我不去见母后,你也不要进宫,以免母后听说柔儿受伤,增添忧虑烦恼。等柔儿伤好些再说。”
玲珑心照不宣,含笑点头,双眸中闪烁着顽皮而狡黠的目光。她知道皇后立刻就能洞悉婉柔受伤的前后细节,她也明白皇后绝不会为婉柔的伤势“忧虑烦恼”,可是玲珑并不愿意赶走洛瑛,她感觉好像自己与泓清合伙密谋了一场“私奔”一般的罪孽!
其实,皇后未曾因为婉柔受伤而大惊小怪,她听御医说公主的伤势无足轻重,便将心思转向另外一项计划。
半月前,天子收到告急文书,得知东南七府先旱后涝,百万良田,颗粒无收,疾疫肆虐,雪上加霜。朝廷派遣的救赈使赶到灾区却发现,当地官库存粮不足一成,而且都是陈年的霉烂劣谷,这个事实远比灾情更令朝野震惊。天子一面御批征调令,命周边州府火速贡献库粮救援灾民,另一方面,必须尽快选派能臣监督赈粮集散,同时查处亵渎官职,贪污官粮的罪魁祸首。
“陛下,这一重任交给清儿吧。清儿的处事能力自然毋庸置疑,他素来铁面无私,无论罪臣牵扯何等裙带,他必能一视同仁,秉公执法。”
皇后心知,这份赈灾查案的双重要职绝非美差,不仅辛劳艰苦,而且轻易便会得罪人,可是一旦大功告成,暄王在君臣百姓心中的威望必然加增百倍。
“这个……”
天子不无犹疑,暄王成年以来,主要掌管与海外诸邦的使节往来和商贸交易,他从未负担过关乎黎民生死存亡的要任,更不曾接触低层官吏的繁琐实务。不过天子器重暄王的理由之一就是他一向孤来独往,从不结党聚伙,正如皇后所言,无论作奸犯科者身为何等人物,暄王一概不会心慈手软,对于这件波及甚广的渎职案而言,这点尤为重要,因此钦差人选迟迟难以确定。
身为备受帝后宠爱的皇长子,又有外祖家根深蒂固的势力做后盾,暄王无需网罗党羽亲信,曾有些热衷钻营者企图通过巴结暄王为自己打通捷径,可是他们统统没有捞到好处。有人说暄王洁身自好,谨慎结交,也有人说他目中无人,妄自尊大,总之,天子大感安心,更令天子满意的是远嫁而来的暄王妃同样深居简出,不喜交游。
“陛下,以清儿的身份和地位,由他亲历灾地,必能显示陛下对遭难百姓的重视和关切,以及对贪官污吏严惩不贷的决意。”
“唉,好,好,就让清儿去吧。”
皇后所言入情入理,再说,谁不知道,这个天下迟早归泓清,倒像做父亲的暂时替儿子保管一般。
“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官仓亏空,绝不止一州一府之个例,若叫他们继续瞒天过海,中饱私囊,他年人祸定然远甚于今日天灾!陛下理应趁此时机,彻底清点天下粮仓,将那些祸国殃民的蛀虫一一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就让清儿一并办了吧。”
皇后如愿以偿,她就是要把泓清支出京城,让他和玲珑天各一方。暄王大婚将近三年,不曾远离都城半步,达官贵人之间私下传言,暄王就连一顿晚饭都没在王府之外用过,更别提留宿过夜。皇后心想,大概玲珑还算有些手段,能让泓清贪恋难舍,不敢造次,可是只要把他弄去千里之外,她就有心无力了!平定灾情,至少需要两个月,再加清查全国粮库,泓清此行,没有六七个月别想回来,哪个青春盛年的男人耐得住与娇妻分别半年之久?寻欢作乐这种事,一旦开禁,往后就再也没有顾忌了……
天子将钦差人选当朝宣布,百官都无意见,暄王深知临危受命,职责重大,诚惶诚恐接过圣旨。暄王首先选定十几名助手,都是敏锐严谨、刚正不阿的年轻官员,然后去有司衙门查阅资料,制定行程计划,至于随行的护卫、医官、水利工匠……这些具体事项各有专人操办。人命关天,事不宜迟,暄王决定次日凌晨从京城出发。
暄王回到王府,已经日薄西山,他并不畏惧肩头重任,却只牵挂一件事——他舍不得与玲珑分开那么久,明日一早就要分开了啊!
晚膳尚未备好,玲珑倦倦的倚在躺椅上,悠然出神。
暄王强忍心痛将消息告诉玲珑,他早已无力独自承受心底的苦痛,他渴望她能给他一些安慰。
玲珑听罢,直身坐正,目光凝视远处,她沉思良久,才缓缓开口:“我从不过问父亲的公务,我相信他没做过贪赃枉法之事,你尽管派人去查。”
暄王霎时目瞪口呆,锦侯封地地肥水美,五谷丰登,古来便是令人称羡的鱼米之乡,且又紧邻灾区,支援赈粮之责自然首当其冲,可是暄王丝毫也不曾想起这件事啊,他一整日念念不忘的,完全是自己就要和玲珑分开了……
“你……”暄王无言以对。
“倘若我父亲果真有错,你尽管以君民为重,秉公相待,我无话可说。”玲珑站起身,漫无目的走了几步。
“难道你只想到你父亲吗?父皇命我普查天下粮库,并非专一针对某处,现在没人知道除了已被发现的亏空之外,其它各地情形如何,所以……”暄王大步追上玲珑,站到她对面,他满怀恼火,他根本不想在此时此地和她讨论五谷杂粮,这一整天他已经琢磨得够多了,他抓住玲珑的双臂:“玲珑,你没听清我说的话吗?你知道不知道,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离开京城,至少半年以后才能回来。我去赈济难民,查处贪官,不是游山玩水,因此我不能带你同行,我和你将要分开足足六个月,彼此无法相见,你明白吗?”暄王迫切希望玲珑能够体会到其中要害之处。
玲珑半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她眼中的秘密,她平淡的说:“两情若能久长,何必在意一朝一暮。”
“我在意!我既要同你长长久久相伴,也要与你朝朝暮暮相对,我不愿意与你分开一时半刻!那么你呢,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我们的分别吗?”
不等玲珑作出回应,侍女传报,晚膳备齐。
晚膳过后,玲珑早早就去卸妆,暄王来到婉柔寝宫。婉柔说,有洛瑛陪伴,她宁愿留在王府,而不愿进宫与皇后同住。
婉柔手中把玩一个番文字模,对泓清即将远行半年似乎并不挂心,暄王便不再搅扰她学习的兴致。
洛瑛自作聪明的想,公主故意不让暄王在这里停留过久,因为今晚暄王一定有很多很多心里话要对王妃讲。
然而这一夜,暄王与玲珑之间几乎没有对话。暄王心中离别的痛楚深到极点,早已无可言表,而玲珑的冷淡反应令他困惑,令他气恼,更令他痛上加痛。倘若火焰能够凝结,假使冰雪也会燃烧,那一定就是玲珑的心,暄王多么渴望在长久分离之前听她亲口说出她也舍不得他走,她也会朝夕思念他,这会让那漫长的一百八十个日日夜夜造成的折磨稍微减轻半分。
次日天光未明,暄王悄悄起身,不曾惊动玲珑。侍从回报,出京的车队已在皇宫正门集结就绪,列队待发。暄王匆匆用过早膳,穿戴整齐。关于如何照顾公主和王妃,他早已对王府主管千般叮咛万番嘱咐,又命御医定期来诊,可他心底的牵挂终究难以轻释,他不能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玲珑,无论告别的场景多么令人心痛。
暄王吩咐侍从稍候片刻,转身轻轻走回寝宫。他缓缓掀开床幔,玲珑已经坐起,她肩披中衣,双手紧紧相握,目光迷离,仿若不知所措。玲珑一见泓清已将周身骑装披挂俱全,连斗篷都已系好,她的双眼立刻模糊了,她不由自主咬住嘴唇。
暄王更加于心不忍,他坐到玲珑对面:“玲珑,我……唉……我要走了……”
“你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柔儿。”玲珑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不担心柔儿,我担心的是你,你一个人……如果你心里烦恼,就出去走走,或者请朋友来做客,不要总是一个人闷着,让自己越来越不开心……”
“不,我要等你回来……”
玲珑终于忍不住了,她钻进泓清怀里,紧紧抱住他,他的外袍镶金嵌玉,笔挺厚重,在她的掌心中却变得温柔如水,她明知数百位官员正在皇宫外等候暄王启程,可是她无力放开双手。
暄王将手伸进玲珑中衣之内,偷偷解下她的胸衣。
玲珑猛然松手,拉紧中衣,她面色如血,慌乱无措。
“玲珑,让我把它带在身边,这么久见不到你,想你的时候,就好像你一直陪着我……”
玲珑的胸衣是一抹海棠红的锦缎,米粒大小的各色珍珠缀成一只葫芦,一只石榴,一枝千瓣并蒂莲,暄王小心翼翼将它折好,藏入怀中。
玲珑脸上的酡红渐渐消退,眼中的泪水却慢慢溢出。
暄王扶玲珑躺下,替她掩好薄衾:“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我不在时,你不用起得那么早……”他说不下去了,低头亲了亲玲珑的脸颊,便毅然起身,咬牙离去。
玲珑再难入睡,她合眼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旭日高升时,暄王离开京城已有百八十里,他怀中的珍珠锦衫似乎依然芬芳媚人。暄王想,玲珑流露出肝肠寸断的不舍之情,只因为她才从睡梦中醒来,等她梳妆完毕,思想清楚,保准又会装出冷如霜雪,万事不关心的高傲姿态。是谁说过,一个人刚睡醒那一瞬的态度,才是他心底的真实想法。玲珑的真心到底是哪一种呢?
暄王走后,婉柔的生活几乎万事如旧。这些日子,她全心痴迷于番文番语,即使睡熟了说梦话,舌头依然叽哩咕噜打着卷。婉柔不是摆弄字模,就是让洛瑛给她讲挂毯中的故事。婉柔最喜欢千奇百怪的鸟兽草木,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幼,而洛瑛更喜欢挂毯顶部翩翩起舞的仙子,她时常不由自主模仿她们的舞姿,这种舞蹈,与司徒夫人传授的舞蹈,甚至与洛瑛观赏过、听闻过的所有舞蹈,完全大相径庭,却另有一番摄人魂魄的美妙。洛瑛试图将这些静止的绘像还原成流畅的舞蹈,然而她力不从心,她多么希望师父能有机会亲眼见识这幅挂毯。
有一次,婉柔玩累了,去床上休息,留下满桌满地的番文字模,洛瑛漫无目的拾掇着,无意中将手边几个字拼成“婉柔有一只小羊”。
“婉柔”这块字模与众不同,由羊脂玉雕成,状如玉玺,“婉柔”不是番文原有词汇,暄王先将它译成番文,涵义就是像小羊那样温顺、柔软。洛瑛握着这枚白玉,沉入遐想,如果眼前果真有一只小羊,公主一定很高兴,她可以摸摸它,抱抱它,把脸庞埋进它软软的、长长的羊毛中。洛瑛听说,多年前,侍女经常抱来小猫小狗小鸟小兔甚至小鹿供公主玩耍,这是屈指可数的几样能让公主展露笑颜的游戏之一。渐渐的,公主越来越喜欢独处,不愿意与人相伴,可是御医不许公主孤身一人同鸟兽相处,以免她受到伤害。最终,公主选择躲避人,也随之告别她的鸟兽朋友。洛瑛想,现在不同了,有我在这里,公主不再是独自一人,我牵着小羊,看住它,不让它伤害公主,公主就可以亲自感受它蓬松、轻柔的羊毛……
婉柔从不无论钟点,胡吃乱睡,她躺着歇了一会儿,自觉解乏,便起身下地,她摸到桌上那行字:“婉柔是一只小羊。”
“你说我是一只小羊?为什么?”婉柔好奇的将小脑袋偏向洛瑛。
“唉呀,我拼错了,我想说‘有’,不是‘是’!”洛瑛连连懊悔,直怨自己学艺不精。
“哦!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一只小羊?我们可以把它养大,等羊毛长长之后剪下来,织成一张挂毯,你想在上面画什么呢?就把你画进去吧,你跳舞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如果我自己就是一只小羊也不错啊,可是一只眼睛看不见的小羊能怎么办呢?它的手脚那么硬,大概什么也摸不出来,不过书里说小羊的鼻子很灵敏,它能嗅到好多我们分辨不出的气味,所以玲珑不该说我是‘狗鼻子’,她得说‘羊鼻子’才对!哈哈!”婉柔一想到自己脸上长出一个黑黑软软的羊鼻子,就忍不住笑个不停。
洛瑛把“是”换成“有”:“公主,你可以请暄王殿下给你一只小羊。”
婉柔抚摸“有”字,沉思着说:“对,现在有你陪我,泓清肯定不反对给我一只小羊,不过我宁愿要一只……我想是那样一种小动物,它每天和每天都不一样,今天是一只小羊,明天是一只小兔,后天可能变成喜鹊,或者蝴蝶,或者青蛙,也许是一匹马,也许是我没见过,没听过,甚至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听说过的东西,全凭它自己怎么想,它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可能它并不知道自己第二天会变成什么。我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见一只和昨天不一样的小动物,我可以每天给它起一个新名字,可是它还是它,我还是我,无论它变成什么,它都记得我,我也不会不理它,我们永远在一起做伴……洛瑛,我相信泪湖国一定有这样的小动物,你看挂毯上的小羊,也许它们根本不是小羊,你说,那些进贡挂毯,传唱歌谣的人,他们也会送给我这样一只小动物吗……”
洛瑛想,这种事我还从来不曾听说,可是谁能担保它只存在于公主荒唐无稽的幻想中呢?暄王殿下神通广大,说不定他真有本事为公主弄到如此神奇的小动物!
时光在平淡无奇的闲谈中缓缓流逝,一个月,两个月……
玲珑每天都来看婉柔,有时看一眼就走,有时多坐一会儿,她很少说话,像一尊玉雕,静静的看着婉柔和洛瑛玩耍,或是听她们练习番语,也有时,洛瑛跳舞,婉柔听,玲珑看。
暄王极其繁忙,往朝廷传递公文的御使给王妃捎来两封私信,片言只语报平安而已。玲珑问婉柔有什么话要告诉泓清,婉柔说没有,自己过得很好。洛瑛想,公主不愿在王妃的家书中占据过多文字,或许,兄妹之谊的确不同于夫妻之情。
婉柔当真不烦不恼,对她而言,泓清难免需要因公远行,他总会回来,半年之久并不难挨。
可是王妃却明显日渐憔悴不振。有时,洛瑛担心她立刻就要病倒了,转而又想到,御医隔三岔五就来为王妃周全检查,她不会是真的生病了,只是她的心病无药可医。
玲珑默然端坐,深沉的目光长久停留在婉柔身上,她此时的沉默与以往那种冷淡,高傲,甚至自私的沉默多么不同啊,她丝毫不费心掩饰自己脸上的真实表情,因为婉柔是个瞎子,洛瑛是个摆设。
玲珑离去后,婉柔抚摸自己的脸庞:“我和泓清长得不像,所以玲珑看着我,并不像看见泓清,不过无论如何我是泓清的妹妹,所以她和我在一起时,多少能感觉离他更近一点。王府里没有画像,玲珑不喜欢,她说等你老了,再看见自己年轻时的画像,心里会非常难过,可是她现在一定非常后悔,也许她以前从没想到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就要和泓清分开这么久。”
洛瑛不曾体验过与爱人分别的感受,然而她想,如果世间存在“永恒”,那么即使一个人的一生一世,也不过像“一瞬间”那样短暂……
暄王已将受灾七府安置妥当,疾疫遏止,赈粮散毕,秋播启动,受损的路桥堤渠亦在修复中。凡与粮库相关者,上至府官大老爷,下至巡夜赶老鼠的小卒,一个不少,依据罪行轻重,应当罚俸、杖刑、革职、入狱、抄家、充军,一一按律量刑。那七位大人,四个罪重,三个稍轻,尽管暄王握有先斩后奏之大权,不过他还是先将七人的口供和罪证送回京城。
天子早已看过两个月间收到的公文,不禁赞赏暄王做事雷厉风行,卓有成效,只是暗自感慨于人情方面,他似乎略嫌淡薄,这七位大人,为官数年,勤勤恳恳,未闻颠倒黑白,鱼肉良善之恶名,无有功劳,尚有苦劳,只因一念贪婪,就要赔上身家性命……
天子提笔,正欲建议暄王念及旧善,从轻发落,皇后却不以为然:“陛下,为父母官者,私吞官仓存粮,于平时,便是啜饮黎民血汗,于难时,即为嚼食苍生骨肉,若不能杀一儆百,倘若天下官吏个个效尤,陛下有何颜面要求百姓认真纳税服役!”
天子无奈点头:“好,好,就依你们,都斩了吧……”
皇后并无得胜快意,反倒愈发嫉恨玲珑,同样是嫁人,皇后嫁给一个除了与美人调笑之外一无所长的窝囊废,玲珑却得到了魄力和才干远胜于天子数倍的泓清,可是她只会歪在床上哼哼唧唧装病,讨人可怜,对于发生在暄王府大门之外的事情毫不关心!
暄王收到朝廷批复,即日当街斩首四位罪臣,另三人扒去官服,削发刺字,发配充军。
同一日,暄王便启程离开灾区,辗转视察各地粮库。他明白,耽搁两个月,必有许多官员临时作弄手脚,遮掩罪行,若要查清真相,更加费时费力,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早日返回京城与玲珑团聚啊!
依照路程远近,下一个去处就是锦侯封地,暄王深思熟虑后,决定回避。他命令助手将锦侯辖内所有州府逐一严苛清查,因为这是灾区以外第一处粮仓,必须作为表率。查验结果,偶有小出入,尚在自然亏损限度之内,不至获罪。暄王放心了,照例往朝廷发送公文,不去锦都,直接向前走。
暄王心想,大婚以来,自己从未见过玲珑父母,不知他们对这个女婿是否满意,只是眼下实非探亲之上佳时机……
暄王尚在返京途中,皇后便得知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她曾致函各地,称暄王身负要务,行程紧促,未携女眷侍婢随行,要求当地官员务必接待周全,不得草率。虽然皇后措辞隐晦,然而她的言外之意却显而易见,于是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儿,无论于官仓一案是否问心有愧,都不肯放过这个上好的巴结机会,他们立刻挖空心思,各自筹谋。有的召集本地名头最响的歌姬舞伶,有的发掘埋没民间的绝代佳人,有的加紧调教风情万种的妩媚妇人,有的专寻未解人事的黄花少女,更有甚者,不惜贡献自家儿女,希图荣获暄王恩宠,借此攀附高枝。
可惜,这些千娇百媚的美人,暄王半个也没瞧见。暄王每至一处,先占据整座驿馆,其中原有护卫仆从全部清空,换由京中来人接管,他的起居饮食由内侍服侍,待查文书由禁卫护送进馆内,除此之外,就连当地的大人都休想得见暄王尊容,更不必提他们费尽心机预备的奴婢侍女。
暄王但求处事公正果断,同时心底惦念早日与玲珑重聚,因此他巡视粮库,核查账目时,起早贪黑,全力以赴,除了基本食宿,坚决回绝任何款待,一旦此地清点完毕,立即动身上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暄王如此这般拼命,却将手下随从逼得手忙脚乱,叫苦连天,他们私下抱怨,这哪里像陪伴王驾钦差出巡,简直是跟着苦行僧持戒修炼,甚至不如农家牛马过得逍遥。
暄王终于抵达京城时,刚到晌午,他不愿在路上平白浪费时间,所以前一晚披星戴月赶路。进入城门,暄王命车队先到皇宫销差,他自己却催着快马直奔暄王府,他想先看玲珑一眼,只看一眼,然后再去见父皇。
暄王府太平如旧,男女侍从镇静自若,有礼有序恭迎主人还府,好像他不曾远离数月,只是每日清早照例去上朝一般。
侍女上前为暄王宽衣,他一抬手:“不必,我马上还要出门。玲珑在哪里,我要去见她。”
“王妃殿下进宫去了。”侍女冷冰冰的应答。
“这么早,母后就召见她?”
“皇后不曾宣召。”
暄王一听,顿时恼火莫名,既然皇后未召,玲珑为何还要进宫?他早已写信说这两日就要到家,她理应等在府中,他远远望见京畿要塞,脑海中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见她,他连圣旨也顾不得回复,首先赶回王府,然而她却……
又有侍女奉上茶水手巾,暄王没心思用,闷闷不乐,拂袖而去。
暄王与车队同时到达皇宫,这一路清查详情其实早已在公文中汇报得一清二楚,天子阅罢极其满意,念及暄王数月舟车劳顿,操心累形,特准他休假三日,三日后,再上殿向文武百官亲述巡察结果。
说过这些官面话,天子不禁流露出对长子的敬重和疼爱:“清儿,难为你了,快快回府歇息几日。”
“多谢父皇,孩儿许久未见母后,心中牵挂,还要向母后问安。”
“好,好,去吧,去吧。”天子更加欢欣,喜爱泓清德才兼备,忠孝双全。
皇后再见爱子,心底却爱恨交错,暄王将这件与君臣万民休戚相关的艰巨重任完成得干脆利落,为自己、为朝廷、为帝后赢得赫赫美名,可是皇后很清楚,他能将原本需要六七个月的任务赶在短短五个月之内完结,并且始终守节如玉,完全因为玲珑,甚至他今日来到后宫,也不是为了“向母后问安”。
“清儿,你来得正巧,玲珑刚走。玲珑心孝,本要留在宫中侍奉我一整日,我说你大概这几日到京,让她回王府等候你才是正事。”
暄王面色骤然黯淡,皇后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暄王火速返家,心中气闷愈甚。可是他刚进府门,来不及问王妃,就有侍从禀报,某王爷,某大人求见,暄王知道都是国事,无法拒之门外,他离开京城将近半年,必有许多本该自己职内的公事积攒下来。暄王未曾更换衣冠,便宣见客人,稍后又被请去迎宾馆见了两位西洋使节。
待到暄王第三次踏入家门,暮色将垂,他心中早已火冒三丈,他气汹汹唤过一名侍女:“玲珑在哪里?”
“王妃殿下正在沐浴。”
暄王二话不说,直奔浴宫,一进内厅,两名侍女上前施礼:“王妃吩咐,沐浴时不许任何人打扰。”
“本王也算在‘任何人’之列吗!”
侍女吓得一颤,暄王极少用如此凶狠的语气斥责侍从,她们战战兢兢避身让路。
暄王走到浴宫门前,又停住,转身吩咐:“把里面的人全都叫出来!”
不多时,七八名侍女各捧香精、油膏、花瓣、丝巾,鱼贯而出。暄王冷冷的瞪了一圈,侍女们无不噤若寒蝉,远远退至外厅门侧。
暄王缓缓步入浴宫,立时被甜腻、暖热的氤氲水雾围裹,几欲窒息。丈余宽的白玉池内,纹丝不动的漂浮着一层鲜嫩的玫瑰花蕾,王妃平躺于池畔的美人榻上,身上遮着一幅软缎,似乎已经沉入梦乡,可是在变幻流转的雾光中,她的表情却静如铜鉴,仿佛不曾经历任何梦境,只有安稳、深沉的睡眠,心中并无丝毫挂念。
暄王不由自主感到阵阵心痛,他伸手掀去锻衾,玲珑的玉体便暴露无遗,他当然不是第一次目睹她□□的身躯,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条曲线全都完美无瑕,此刻,她凝脂一般的雪肌经过花瓣揉搓,隐隐现出玫瑰色光泽,令人恍觉置身仙境。
这样的躯体,值得每一个人顶礼膜拜,也足以令任何人神魂颠倒,可是暄王的目光只落在那只嫩藕一般的右脚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