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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相见欢 ...

  •   ——跟星星一样奇异,一样发着光,跟水果一样新鲜,花儿一样芳香。

      五年前,暄王曾经负责接待一位年轻的西洋使节,二人私下闲谈时,那位使节提到,在他的故乡,心有所属的少女喜爱用各种宝石依次穿成手串,这些宝石的洋文名称的头一个字母连在一起,恰好拼成意中人的姓名,少女将手串贴身佩戴,聊遣爱慕与思念的青春情怀,他又说,年轻男子会以特殊打造的金脚链赠与互许终身的爱人,链身上镌刻着二人的姓名和执手同老的誓言,接扣处则是一只小锁,唯一一柄解锁的钥匙由男子收藏,倘若有朝一日那位女子负心离去,另觅良人,她只有强行毁损金链才能除去旧情信物。
      暄王听罢,兴致勃勃,与此间少年男女折花笺,绣荷包的定情方式相比,西洋风俗果然另有一番情趣,他便有意请那位使节也为自己制作一串宝石脚链。使节由此得知暄王心上人的名姓和二人相遇的经过,他发现,无论在哪种语言中,“泓清”与“玲珑”两个名字皆是字形优美、读音悦耳,用宝石铭记,格外巧妙,他又感慨,此地民俗拘谨,礼节严明,有情人却往往饱尝相思之苦,尚不知未来能否得偿所愿。这是暄王唯一一次亲口对人吐露埋藏在他心底的秘密。
      暄王大婚之夜,他取出珍藏已久的画珐琅首饰盒,把宝石脚链的掌故解释给玲珑听,一十六颗桃形宝石,恰好串成二人乳名,接扣处的西洋锁,大如黄豆,唯一匹配的钥匙,细若发丝。泓清亲手将这串脚链佩于玲珑右踝,然后把装着钥匙的首饰盒交给她。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样别致的玩具,价值无几,贵在新奇,或可为玲珑一解闲闷。
      玲珑接过首饰盒,取出钥匙,郑重其事的将它系在泓清颈间,虽然她未道一字,却胜似千言万语,海誓山盟。从那一刻起,钥匙再也不曾离开泓清胸口,宝石再也不曾离开玲珑脚踝,他将她“锁住”了。

      如今,泓清坐在卧榻一角,轻轻的抚摸着那串脚链,他一颗宝石一颗宝石默默拼出二人乳名。他不禁回想起过去五个月自己遭受的折磨,除了思念,只有思念,可是这种思念与曾经三年的思念之苦却又天差地别。那三年中,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最终抱得意中佳人,他担惊受怕过,他心急如焚过,但是他有希望,有计划,他可以期待,可以努力。然而这五个月里,他内心弥漫着茫然,他已经得到了玲珑,可是他真的“得到”她了吗?他发疯似的想念她,可是她也会同样想念他吗?他想念她的美丽,她的温柔,她的深情,可是同时他也记起她的傲慢,她的倔强,她的冷漠,他想念她令人神魂颠倒的笑靥,可是更忘不了他千方百计也无法讨她一笑的苦闷。在他们朝夕相处的时光里,每当他几乎被怀疑打击到心灰意冷时,她却忽而向他献出柔情蜜意,一旦他以为自己终于大功告成时,她又用冰冷严肃的敷衍将他劈头浇醒……后来,他们天各一方,远隔千里,他只能一厢情愿的思念,时而清醒,时而迷惑,时而确信,时而犹疑——这就是爱情带来的幸福吗,或许正是因为没有爱情,所以也没有幸福?他废寝忘食,昼夜绝尘,只是为了提早一刻钟见到她的容颜,可是她慢条斯理,无动于衷,先去应付她根本不愿意亲近的皇后,而后又悠闲自得的在浴宫中悄然沉睡……
      泓清不由自主将手探入领内,拽出钥匙,解下来,他想,如果此刻我就用这柄钥匙解开这只锁,给她自由,让她永远不再受我束缚,那又如何?
      泓清慢慢转动脚链,将压在玲珑踝下的金锁移上来。他手中的钥匙还没碰到锁孔,玲珑已被宝石的摩挲惊醒。
      玲珑原本睡得不深,她一见泓清,立刻支身坐起,再见自己的右足被他握在手中,她连忙收回双腿,蜷在身前,她又发现自己周身上下□□,慌得四下张望,终于在身后的枕畔找到一袭浴袍,急急披在肩头,裹成一团,等她看清室内只剩他们二人时,才算多少放下心来。
      泓清将钥匙紧紧攥在掌心,直恨自己险些铸成大错,他很少见玲珑如此这般惊惶失措,她显得那样娇弱无助,那样柔媚迷人,他怎能舍得失去她?
      “泓清,你……你回来了……”玲珑的声音犹如香雾缭绕。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回家了!”泓清余怒未消,沉着脸说:“我一大早到达京城,最想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可是我来来去去总共三次,每一次都找不到你!”
      “我……”玲珑不知如何应对:“泓清,请你出去帮我叫几个人进来,我很快就好。”
      “不必了,那些人都是我赶走的。你若要沐浴,我来帮你。”
      尽管泓清一动未动,玲珑却慌忙将身子向后缩了缩:“不……不好……”
      “你担心什么?你我二人早已是夫妻,况且这是在我们自己家中,有何不可?”
      玲珑本已被热气和玫瑰花瓣染得嫣红的面庞愈加娇艳无比,她和泓清正值青春年少,皆非拘谨、古板的道学分子,不过同室沐浴之举却尚未尝试,玲珑不禁心生绮念,只是……她躲不开皇后日复一日,五雷轰耳般的训诫,女子当以生养后嗣,相夫教子为己任,若逗引夫君过于恩爱,便属放浪无德,大违本分。明媒正娶有何用,天子赐婚有何用,但凡众望所归的暄王一言一行稍有差错,他宠爱的美人难免落得红颜祸水之罪,普天之下谁不知晓暄王何等迷恋王妃,朝臣百姓又怎能放心将江山交付给一个一生一世只为一个女子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呢?玲珑深知,无论是锦侯的势力还是她本人的才智,都不能为泓清夺取太子之位贡献分毫力量,她唯一能为他做的,只是不要拖累他……
      泓清定定的望着玲珑写满犹疑、惶恐的脸庞,二人之距不足三尺,可是过去那五个月,他拼死拼活,追星赶日的五个月,却在三尺之间划下万丈深壑,而他和玲珑各居一岸,也许,还是他不在家的日子里,玲珑过得更快乐一些,爱得心痛,思念得窒息的,自始至终只有他独自一人……
      泓清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努力,他移近玲珑身旁,轻轻拉过她的双手,被她攥紧的浴袍从她肩头缓缓落下。“玲珑,你知不知道,见不到你的时候,我有多想你……”泓清不像是诉说绵绵情话,倒似在吟咏一段悲怆绝望的史诗,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她再流露出一星半点拒绝的意味,他一定会立刻放开她,从此不再打扰她……
      玲珑心中剧烈挣扎着,浴宫外那么多侍女,皇后必然立刻就能得知暄王回到王府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她很快又得面对皇后刁钻残酷的训斥,可是她确曾日日夜夜寝食难安,五内俱焚,只因想念远行人……
      玲珑终于放弃固执,她和泓清需要一个孩子,这是连皇后也无法驳斥的理由……
      泓清露出微笑,温柔的抱住玲珑,却听见她低低的哀唤一声,不是出于不悦,只是他袖口镶嵌的金玉饰物刺痛她光裸的脊背……

      半载光阴悠悠流逝,玲珑始终未曾对泓清说出他渴求已久的答案,不过她言谈举止间频频流露出的温情和爱意使他以为自己和玲珑已经成为一对可以幸福美满直到永恒的情侣。
      这一日,暄王从皇宫匆匆赶回,刚进王府,便察觉周围侍女神态有异,暄王从不打骂仆从,也绝不在家中发泄公事带来的烦恼,但是他很了解侍女脸上如临大限的表情,他不免疑虑顿生。
      暄王唤来一名女官:“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柔儿又发脾气?”
      “公主殿下不曾动怒。”
      “那么,是玲珑发火了,为什么?”
      “奴婢不知。适才王妃殿下曾召请御医。”
      “啊!玲珑不舒服?我怎么不知道!御医怎么说?”
      “奴婢不知。”
      暄王一甩袍袖,这个女官已经算胆大心细,口齿伶俐,他还是赶紧见到玲珑才好,他一边大步走向寝宫,一边吩咐:“速传洛瑛立即来见我。”
      寝宫内的气氛比外厅更为压抑,默立各处的侍女虽说终年静如雕塑,可即使金铜玉石也有光彩色泽之论,如今,这些女孩好像听说自己就要被化为金水,碾成玉粉一般,纵有铁石心肠,也已面如土色。
      玲珑昂首挺胸,迈着节奏迅急的阔步,在寝宫中走来走去,她一言不发,大概自从她动怒以来,就不曾说过半个字,可是她每走一圈,侍女们便感觉悬在头顶的千钧巨石又向下坠了半尺,直到看见暄王,她们才勉强暗舒一口长气。
      “玲珑,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御医来过,他说什么?”暄王拦住玲珑,扶着她的双臂,焦急的问了一连串问题。
      “我没见御医!他被我直接赶走了!”玲珑推开泓清,继续飞步快行。
      泓清追上玲珑,再次拦住她:“玲珑,你到底是身上不舒服,还是心里有什么烦恼,快点告诉我啊!”他的语气近乎哀求。
      玲珑胸口起伏,狠狠的“哼”了一声:“我连续两次月信失约,本以为是喜事,谁知,派去请御医的人还未回府,它却不期而至!”说罢,玲珑半转过身子,侧对泓清。
      泓清如释重负,这算不得大难,他知道玲珑每逢月信,心情总有些烦躁不安,而今信期不信,想必苦痛更甚,难免耍耍脾气,于是他温柔的揽住玲珑肩头:“既是月事失调,也属身体有恙,还应该见见御医为好。”
      “不见!不见!不见!让我病死算了!”
      泓清脸色骤变:“玲珑,不许你乱说!”
      玲珑还要顶嘴,偏巧洛瑛愣头愣脑闯进来:“暄王殿下,我来了。”
      只见洛瑛的衣衫虽然花团锦簇,纹彩斑斓,却是不折不扣的男子武装款式,这又是晗晔公主新近倡导的“京都时尚”。洛瑛头上非巾非帽,不知怎么将一头垂腰乌发包裹得一丝不露。
      “她要跟你出门?你带她去哪里?”
      “昨日来了几位番邦使节,进献数匹纯血良马,我正要去猎苑会见番使。柔儿让我带洛瑛同去见识一番,回来好讲给她听。”
      “你们要行猎?”
      “今日不曾安排围猎,我只是代替父皇过目贡马。”
      “我也要去!”玲珑面向泓清,直直的盯着他。
      泓清不禁错愕,此前,玲珑从未提出这类要求,他犹豫着说:“这样,恐怕不太合适。”
      “哪里不合适!为什么洛瑛能去,我却不能去!”
      泓清耐心解释:“玲珑,洛瑛只是一名下人,抛头露面无所谓,可你是堂堂王妃,怎能轻易与番人接近?”
      “王妃又如何!晗晔公主与你一同会过西洋、东洋来的异族,她也随你们赛马、狩猎,我和公主平起平坐,为什么偏不许我去!”
      泓清颇感内疚:“玲珑,娆静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儿,但是你已经出阁,你们不一样。如果你喜爱骑马,择日我将猎苑占下,让你尽兴玩乐。”
      然而玲珑之意不在骑猎,她只想找个理由宣泄怒火:“出嫁,出嫁,嫁给你有什么用!嫁人之后,什么也不能做!不能出门,不能见人,不能骑马,连孩子也不能生!草庐布衣之家的贫妇尚有儿女绕膝之福,我若不能生儿育女,还做什么女人,不如叫我一口气病死!还有这个欺世盗名,哄骗香烛的魏华存,根本就不中用!”
      玲珑一把撸下腕上的手串,用力掷出去,恰好落在洛瑛脚下。洛瑛这才明白王妃为何请暄王替她争抢花神信物,又于寿日去华存山进香许愿,但不知公主是否猜中。
      泓清忍俊不禁,他本以为玲珑心怀偷天换日,移山填海的宏愿大誓,非人力不可为之,原来她只是心中渴望儿女。此乃人之常情,不过以前泓清认为玲珑还年轻,正该清享自在无忧的青春时光,不必早早为儿女拖累,因此他对二人未育子嗣一事并不介意。
      泓清抓住玲珑褪去手串的纤纤玉腕:“你一直藏在心底的就是这个愿望,为什么不肯早点对我说?”
      “告诉你有什么用,求神仙都不灵!”玲珑半垂眼睑。
      泓清凑到玲珑耳旁,假意凶恶的说:“若我不能帮你,难道你还指望别人帮你吗?”他又换上轻松的笑容:“好了,现在我知道了,我一定努力尽快令你如愿以偿。”
      可是玲珑把脸躲开,不敢迎接泓清温暖的目光,她的双眼中却已泪光盈盈。
      玲珑一咬牙,猛然抽回被泓清握住的手腕,她将手伸到他面前:“把钥匙给我!”
      洛瑛自然不明白王妃想要什么“钥匙”,她以为暄王殿下大概不需要亲自揣着王府库房大门的钥匙,也许是收藏玉玺的柜子?
      泓清的脸色霎那间变得铁黑,他死死抓住玲珑的双肩,严厉的说:“玲珑,你不要再胡闹!你身体欠安,越闹越累,快去休息!今日的番使我不得不见,我会尽早赶回来陪你!”
      玲珑被泓清一吼,反而忽然安静下来,稳如止水的面庞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不再挣扎,不再吵嚷,好像一只在狼群中横冲直撞到筋疲力尽的小羊,终于放弃反抗,软绵绵的听任宰割。
      不等暄王示意,早有四五个侍女围上来搀住王妃,如同侍弄新生婴儿一般将她扶走了。
      暄王沉着脸凝思片刻,吩咐女官:“请御医,为玲珑全面诊察,告诉她这是母后的命令。”他想只有假借皇后旨意,玲珑才不敢再发脾气把御医轰走。

      洛瑛混在暄王侍从之中,来到皇家猎苑。自从她离开司徒夫人,除了陪公主去魏夫人祠进香,这是她第二次走出暄王府。
      猎苑位于京城近郊,占地有限,仅供消遣娱乐,其中花木丰美,景致平和,既无土生凶禽猛兽,也未设马场。每逢行猎,所需马匹和专门豢养的驯顺猎物都由别处提前运来,时常有皇族妇女和年幼公子至此游玩解闷,略尽豪兴。
      番邦使节已在多位王公大人的陪同下恭候了一刻钟,暄王从容自若,一一与之见礼。他们交谈所用,似乎不止一种语言,洛瑛仔细旁听,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听懂三言五语,无非是礼仪上必不可少的互相问候和赞美而已。跟这些番人客套起来,还真是洋洋洒洒,一言难尽。
      终于寒暄完毕,浩浩荡荡的宾主队伍移步前往马棚。依照礼制,内侍、禁卫、宫女、随从,各有各的职责,各守各的约法,唯有洛瑛身份特殊,她可以寸步不离的跟随暄王左右。
      洛瑛首先见识的是前一日才运抵京城的一十六匹西域宝马。对于鉴马,洛瑛一窍不通,她只觉得这些马儿身形流畅,毛彩鲜活,正像青春矫健的男子,着实令人赏心悦目。洛瑛并未留意其他人做何评论,因为相关知识随时可求,而公主更向往的,是她的切身体验。
      待众人领略过贡马风采,暄王还特意备下数匹从御马场精挑细选的本国骏马请番人鉴赏。洛瑛不知不觉中落在末尾,她恋恋不舍的流连在一匹最高大的五花马身畔,夺走她全部注意力的,是马的眼睛。这些马英挺、雄壮、伟岸、威武,甚至很可能凶猛,但是它们的双目却是那样婉转温情,长长的睫毛,深邃的眼眸,目光中甚至能看出些许忧郁缠绵之意,就像鹿的眼睛——多年前,为了编演一出舞蹈,司徒夫人专程带领弟子看过各式各样的鹿,野生的,圈养的,初生的,怀孕的,安适的,受伤的……她只让她们看鹿的眼睛。最后,司徒夫人选定洛瑛在舞蹈中表现一只鹿,从她初降凡世直到误中机关,血尽身亡。有两次,在庄严神圣的寺庙中,洛瑛情不自禁想到,虽然是如此不虔敬,可是这些菩萨塑像的眼睛并不如鹿的眼睛那么美呵!——也许,无论是马还是鹿,这样善用四足奔腾的野兽,它们的灵魂是相通的……
      洛瑛轻柔的抚摸着五花马的前额:“你的眼睛真美,有人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吗?你能听懂我吗?”她又用生疏的番语结结巴巴的重复了一遍:“即使你从来不会奔跑,仅仅因为你拥有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人们也应该对你顶礼膜拜啊!”
      或许马的眼神中流露出某种回应,洛瑛突发奇想,为什么我不能骑着它跑一圈呢?我从未骑过马,公主也不曾,她一定很想知道策马驰骋的感受。
      贡马被关在彼此独立的围栏中,方才为供诸位大人观赏,五花马的栏门开启过,尚未及时上锁,只是洛瑛身旁没有任何辔镫鞍荐。她灵机一动,把头巾解下来,只剩一条垂至腰际的麻花辫,这种发型是舞班师姐妹的主意,平常练功时,不需要扮舞妆,她们就用半尺宽,五尺长的丝巾将发辫缠在头顶,既避免长发飘洒碍事,也不至于汗湿纠缠,难于梳理。洛瑛用丝巾缚住马颈,长度勉强可用,她一手拉着丝巾,一手按着马肩,仗着自己身形灵便,擅长腾挪,终于想方设法坐上马背。
      出席今日赏马仪式的,各个都是身份堂堂的公侯朝臣,由宫廷禁卫全程护佑,管马的小官做梦也不敢想象,竟会有人在暄王率众离去后单独留下,擅自玩弄进献给天子的宝马。似乎无论洛瑛走到哪里,谁都不屑理她,却又谁也管不着她,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局外人。待有人察觉到异动时,洛瑛已经骑着五花宝马,奔出金碧辉煌的马棚。
      暄王兴致勃勃的与番使讲究两地马种优劣,忽见一个低级小官火烧火燎的赶过来:“启禀暄王殿下,有匹贡马不慎走脱。”
      暄王一惊,转头正看见一晃而过的马影,他认出马上的人是洛瑛。暄王来不及为洛瑛不守规矩而发火,他立刻想到一件更要紧的事。
      猎苑设于京郊,与农田村舍紧邻,界限分明。先帝建造猎苑时,曾颁禁令,平民百姓与农家禽畜不得踏入猎苑,而狩猎跑马的贵族与猎马猎物亦不得超出猎苑,以免损坏农田,伤害农人,若有违背,无论王子庶民,当场格杀。今日负责守卫猎苑的华将军素以六亲不认著称,数月前,四皇子偕家眷在此游乐,有位新得宠的姬妾不懂规矩,一时忘情跑过猎苑边界,被守卒一箭射死。四皇子定要那小卒偿命,华将军却将他嘉奖晋升,藏在将军府里保护起来,直到如今,四皇子和华将军还三天两头为了这桩理不清的官司去天子面前闹腾一番。
      暄王看得出来洛瑛不会骑马,她没听说过这道禁令,更不可能认识猎苑内的路径,倘若她的马不受拘束跑下去,很快就会冲到猎苑边界,洛瑛身上穿的不是侍卫制服,她也对答不出通行口令,只要她接近猎苑边界,必定难逃一死。暄王当机立断,从近旁禁卫肩头取下一套弓箭,他要趁洛瑛跑出不远,尽快射死那匹马,他相信凭自己的箭术不会伤到马上的人,他也相信以洛瑛的身法能够在马匹倒毙片刻安然脱险,他亲眼见过她从三丈高的树上跳下来,轻如飘舞的羽毛。
      暄王拉弓搭箭,打算射穿马的双眼,捣毁马的头脑,令马瞬间毙命。
      正当暄王瞄准目标,就要撒手放箭时,忽然感到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他的右臂:“不要伤人。更不要伤马!”
      暄王斜眼一看,原来是某位番使的随从之一,一位与他年貌相仿的青年男子。
      那位随从劝阻暄王之后,已经纵身跃上身边最近一匹马,此处的御马鞍荐齐全,马具上珠光耀眼,玉彩夺目,似乎特为向那些偏远贫匮的臣属番邦炫耀国富。
      暄王明白这位年轻人打算前去救人,他不能让番人以为本朝无能人,他也牵挂洛瑛的安危,于是暄王火速拉过另一匹马,紧追番使随从之后冲了出去。
      洛瑛偷骑的五花马是西域神驹,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绝非本地只以形色悦人的凡马可堪匹敌。幸好洛瑛身轻如雪,又不懂驱策,因此五花马跑得不快,它只是从广袤无垠的旷野骤然被关进锦绣灿烂的马棚,心胸憋闷,渴望随性奔腾一番。
      暄王和番使随从各藏斗志,争先恐后,并驾齐驱,转瞬之间,二人已经追上洛瑛,一左一右将五花马夹在当中。
      五花马毫无惧色,反而玩性大发,它四蹄轻轻点地,便将另外两匹马甩出几丈远。暄王催马赶上,那五花马却又是一纵,再次逃脱。如此反复数次,倒似一匹马挟持一位少女,肆意戏弄两个大男人一般。
      暄王不由得怒火中烧,无论如何不能连人带马在番人面前出乖露丑!他再一次用力催马,勉强保持与洛瑛齐头并进。只见洛瑛全身匍伏在马背上,半张面庞埋进马鬃中,两手各攥紧丝带一端,双臂环住马颈,她连坐稳都不易,更无力操控坐骑停步转向。
      “洛瑛!抓住我的手!”暄王左脚勾住马镫,右手抓牢缰绳,全身□□,将左手远远伸出去。
      洛瑛也只得尽量用单手抓住丝带,伸出右臂,除此之外,她全身再无着力之处,光裸的马背原本圆润顺滑,她一歪身子,差点溜下去,幸亏她习舞多年,维持平衡的本领超越常人。
      暄王一把抓去,只捏到洛瑛的指尖,就这样拉她过来,不够稳妥,因此他松开手,又向外探了探身,想去抓洛瑛的小臂。
      偏在此时,洛瑛的左手已经吃不住劲了,手中的丝带慢慢滑脱,整个人向右栽倒。
      暄王大吃一惊,他的手已经碰不到洛瑛了,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向右拨转马头,尽可能远离洛瑛,以免她被马蹄踢踏所伤。
      几乎与此同时,洛瑛感觉自己骤然肋生双翅,凭空腾飞。原来趁五花马的注意力都被右侧的暄王吸引去,那位番使随从借机逼近五花马不足咫尺,他轻易揽住洛瑛的腰,将她抱到自己身后的马背上,然后迅速离开是非之地。
      暄王弄清事态结局,终于为洛瑛安全获救而放下心来,随后却愤怒得几欲炸裂,这个番人青年未免投机取巧,铤而走险,暄王不是没有本事接近洛瑛,他只怕两马错身而过时,毫无骑御经验的洛瑛受到冲撞伤害。他又想到洛瑛如此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竟敢偷骑天子尚未过目的贡马,以及王府中玲珑不知身患何恙,只是一个劲的大发脾气……
      眼下,已有大批骑着马,拎着绳索的猎苑差役赶来将走失的五花马擒回,暄王无需费心,唯有怒不可遏的调头返回。
      三人两马同时回到马棚,暄王刚下马,洛瑛不等人扶,几乎直接从番使随从的身后滚落到暄王脚下,她简直是五体投地:“殿下,奴婢知罪……”
      暄王低声叱道:“赶快给我站起来!少在这里丢人现眼!回去再教训你!”
      洛瑛哆哆嗦嗦站起身,躲进暄王身后。
      那位随从不慌不忙下马,向暄王施过一礼,便一言不发的站回自己主人身旁,并不等待感激或夸奖,他的主人分明面露得色,喜上眉梢。
      众人都将此间经过看得一清二楚,虽然惊险迭起,幸好结局圆满,有人刚要开口议论,暄王泰然而威严的说:“这位是婉柔的侍女。”
      “哦!”在场的皇子王爷和文臣武将纷纷心照不宣,默然无语,只要涉及昭晖公主,无论何等匪夷所思的举动都可以理解,就算她要摘星星,玩月亮,天子和皇后也会毫不犹豫的满足她,何况区区一匹贡马。
      不过那伙外来番人可不了解这些皇家私事,他们无不纳闷“婉柔”究竟是何许人也,这二字犹如能够开山劈石的咒语一般,可令万事畅行无阻,或许是暄王殿下的爱妃?他们多少听说了暄王对王妃宠爱已极。
      当天的赏马仪式终于有条不紊的收场了,暄王立即赶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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