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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谪仙怨 ...

  •   ——砍去我那万能的双手,给我一对翅膀。

      老御医又如土地神一般立地现身,他叹息着,过去那几年,昭晖公主并不像现在这样三天两头遇见麻烦,也许,暄王的责任越来越大,负担越来越重,不再有那么多精力关注公主,待他有了自己的儿女,唉……
      其实婉柔受到的惊吓远比她的伤痛严重得多。御医经验丰富,先为公主包好伤口,然后和声细气,不慌不忙的跟她谈起毫无意义的话题,他舒缓的语调和平静的语气令公主大受安抚。渐渐的,婉柔不哭了,也不再浑身发抖。
      暄王始终一言不发的站立一旁,他抬头看了洛瑛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
      婉柔忽然从御医温和平缓的咒语下挣脱出来,她尖声叫道:“泓清!你不要怪罪洛瑛,她没有错!”
      “柔儿,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因为这件事惩罚她,我有一些别的话要问她。你先好好休息,我们很快就回来。”
      婉柔轻轻咬住嘴唇,她能分辨出哪一句话是泓清“认真”说的,他向来言而有信,不会为了安慰别人而说假话,可是只要他真正打定主意,无论多么受他宠爱的人也无法影响他的决断,婉柔和玲珑从未试图挑衅他的原则。
      婉柔求助似的抓住御医的手,御医听出公主的头脑已经恢复条理,不由得深感欣慰,他满意的拍了拍婉柔的小手:“不要担心,不要担心,好像叫蚊虫叮了一小口,凉丝丝的,有点痒,不要用手挠,挠破了就……”
      婉柔只得束手无策的听着泓清把洛瑛带走,泓清的脚步声稳重如常,洛瑛一慌张,又像鸟儿一样飞起来了,只留下细碎零乱的裙衫摩擦声。

      洛瑛再一次走进自己到暄王府第一天来过的这间房屋,仍旧跪在当初的地方,她暗自盼望能听见王妃清爽怡人的笑声,可她知道这是妄想,眼下,王妃正在午睡,任何人不得打扰,除此之外,没有谁能来拯救她。洛瑛自觉大限已近,她记不清是王妃还是公主说过,如果谁真的把暄王惹恼了,他会做出非常可怕的事情,虽然此刻,他依然是一副和颜悦色,温文尔雅的外表。洛瑛记得王妃不曾透露暄王府如何处置犯下罪过的奴仆。
      待侍女奉茶离去,暄王才从容不迫的开口:“你不用害怕,我答应过柔儿,这一次不会惩罚你,可是下一次,我不会再答应她。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到树上去?”
      洛瑛努力回忆,王妃是否教导过不得在王府内爬树:“公主让我找到最高一棵树,爬到树顶,告诉她,我能看见什么。”
      “柔儿希望你看见什么?”
      “我不知道,公主说……”
      “说吧。”暄王心平气和。
      “公主说,她小时候,你经常爬到皇宫里最高那棵树上,告诉她皇宫外面发生的事情,还说,等她长大了,就教她爬树……”
      暄王轻轻合上双眼,仿佛回到十二三岁的童年时光,遵照宫廷礼法,即使少年王爷也不可攀爬御花园的山石树木,又是一次打赌,他小时候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和弟弟妹妹们打赌,他早该懂得,人生既不能纵容热血冲动,更不能倚赖天赐机缘。婉柔本应在树下“放风”,留意四面八方的宫女和禁卫,可她却一直仰着头,兴致勃勃的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全神贯注的盯着树冠,想弄懂她的大哥哥在那里做什么,那时她只有四五岁,好像参天巨树下的一株小草,弱不禁风,楚楚可怜。泓清告诉婉柔,爬到树顶,就能看到宫墙外面的情景,他看见小巷里有两个小孩为争抢玩具打起架来,小的被大的推倒,坐在地下哭,他看见妇人在厨房煮汤,忽然发现盐罐空了,赶紧叫小女儿去街上买,他还看见挑担的小贩,只顾着跟眼前的老妇讨价还价,没留神有个顽童从脚边的篮子里顺走一只水萝卜……婉柔听得津津有味,没过几天就主动要求泓清再到树上去看看外面还有什么新鲜好玩的趣事。其实,就算站在那棵千年古槐的枝顶,目力所及,也只能看见重重叠叠,无边无际的红檐碧瓦,就连宫墙的影子都瞄不见,泓清一时兴起编个故事哄婉柔开心,以后不得不继续编造一个又一个故事满足她的好奇心。泓清还有不少机会到宫外去,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上,领略民俗风光,可是婉柔一直生长在深宫大内,从未踏出宫门半步,直到色彩斑斓的世界在她七岁那年的除夕夜晚永远熄灭,她双眼见过的,只有宫墙之内那片虽然奢靡富丽却方圆有限的天地,皇宫再广再大,和整个天下相比,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暄王缓缓睁开双眼,只看见一个惊惶失措的无辜少女跪在自己面前:“你看见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刚爬到树顶,听见树下有人哭,就跳下来了。”
      暄王沉重的叹了一口气,玲珑是自己的妻子,婉柔眼睛看不见,可是这个喜欢跳舞的年轻女孩,为什么也要被他锁在暄王府的高墙之内呢?她本来应该随她师父遍历大江南北,寻找灵感,丰富她的舞蹈。只是为了婉柔。为了婉柔,他可以做出任何事。
      “我说过,你的职责,就是听柔儿吩咐,这件事,是柔儿自己的命令,并非你主动教唆。我不曾分派你判断柔儿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这是我的疏忽,错不在你。”
      洛瑛懵头懵脑,仍然不知自己下场如何。
      “但是,你要明白,倘若没有你在身旁,柔儿绝不会这样冒险行事,她既不鲁莽,也不糊涂,她非常信任你。”
      暄王为“信任”二字倍感痛苦,婉柔不会轻易信任一个人,可是一旦她认定那个人,就会毫无保留,毫无防备的付出信任,她从小害怕爆竹,每次看烟花,总是站得最远,让宫女紧紧捂住她的两只耳朵,但是只要爆竹掌握在她最信任的大哥哥手里,她就一点也不害怕,她想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仔细看一看,爆竹到底长得什么样……
      “如果有人信任你,你不要辜负她。”暄王想,已经有一个人辜负了婉柔的信任,害得她失去双眼,如果婉柔再被第二个她所信任的人辜负,她还会失去什么呢?“万一刚才我没能及时赶到,哪怕只慢半步,柔儿受到的伤害就远不止蹭破一点皮肉,流几滴血,她会一头撞到树上。”
      洛瑛一惊,她不知道公主是怎样受伤的,她一直不以为然,因为她练功时,偶尔也会蹭破摔破,公主的反应未免有些大惊小怪。
      “我明白了。”洛瑛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不再是做公主的玩具这样简单。
      “好。”暄王点点头,这个女孩心地单纯,但是头脑并不愚蠢,暂且,他也决定信任她。“你从树上跳下来,也很危险,我不希望王府中有任何人受伤。”暄王想起,洛瑛落在树干旁一丈远,她不是沿着树干滑下来的,那株古槐,离地最近的枝杈也有三丈高。
      “没关系,就像跳舞一样,我不害怕。”洛瑛笑容轻松,刚才那一瞬,她感觉自己好似腾空飞翔,满怀欢欣愉悦。
      暄王无奈的摇摇头,要是眼前有杆秤,他一定会把这个女孩挂到秤钩上好好称一称,看她连骨带肉有没有二两沉。
      暄王起身,他想尽快回到婉柔身旁,虽然他知道眼下御医更胜任陪伴、安抚婉柔的重任。
      洛瑛心底苦苦挣扎着,她明白此刻远非提问那件事的最佳时机,也许这个时机永远不存在,可她何时才能再得机会与暄王单独相处呢,既然今日已经犯下滔天大罪,索性就罪加一等吧。
      “殿下,我想请教一件事。”洛瑛终于壮足胆量,冲口而出。
      暄王颇感意外:“什么事?”他重新坐稳,准备耐心回答洛瑛的疑问,无论她想问什么。
      “我师父……为什么会双腿残疾?”
      暄王一怔:“司徒夫人从没告诉你们?”
      “师父说,她练功时不小心受伤。”
      “那么,你为什么怀疑另有隐情?”
      洛瑛吓了一跳,她事先不曾预备应对这种问题,只好实话实说:“王妃殿下向我提起……”
      暄王微微点头:“原来是玲珑让你来问我,其实,她可以直接把真相讲给你听。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但是也算不得机密,尤其对司徒夫人的弟子而言。如果你真的愿意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当初,先帝驾崩,太子继位,同时立太子妃为后,就是泓清和婉柔的亲生父母。那时,太子非常年轻,虽已大婚数年,却只有一位正妃,并无子嗣。太子妃一直苦口婆心的劝诫,以太子的身份,应当力求行事谨慎、节制,倘若早纳姬妾,给父皇和百官留下懒散好色的印象,便十分不利于维护继承权。太子需要岳丈的势力,也敬畏妻子的谋略,况且太子妃又是个令人销魂的美人,于是他一直耐住性子,安分守己。等太子终于坐殿登基,顿时心情大快:“如今我要娶多少妃子,总没有谁再说三道四了吧?”
      三宫六院之中,花季少女灿若繁星,与小小一个太子府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天子犹如蜂蝶乍入百花丛,一时眼迷心乱,反倒无从下手,直到他邂逅一位宫廷舞伎。
      司徒莫双自幼进宫,是小公主身旁的同龄玩伴之一,皇宫常设歌舞乐队,教坊将司徒莫双选入舞队,训练她成为一名舞伎。
      以往,太子府时常大排筵宴,广聚宾朋,请什么样的戏人,演哪一出节目,全由太子妃亲自定夺,既能令宾主尽兴,又不至流于庸俗。只是由于阴差阳错,司徒莫双从未被安排至太子府献艺。
      先帝大丧期满,天子特地在皇宫大宴群臣,此日之后,民间百姓亦可随意歌舞游戏。那一日,整座禁城熙来攘往,人声鼎沸,丝竹绕梁,酒馔飘香,上至帝后,下至端菜的小宫人,个个被漫漫国孝拘禁得心烦气躁,一旦开禁,无不眉飞色舞,欢天喜地。至于台上说什么、唱什么、演什么、奏什么,早已无人在意,只要自己能够开怀畅饮、高声谈笑,而不必担心为此招致灭族之灾,宾客们就心满意足了。
      不知不觉中,嘈杂刺耳的高谈阔论声、觥筹交错声、疾步穿梭声好似落潮一般缓缓平息,四面八方的脑瓜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聚集在中央的高台上。
      万籁俱寂,伴乐声一清二楚,那是一支茕茕孑立的洞箫,却不曾引来鸾凤。碧空如洗,高台上兀现一位形单影只的舞人,只遗憾她举手之间,未能花落如雨。
      座位距离这位舞伎最近的,自然是天子,无论脚下成百上千宾客从她的舞蹈中感受到怎样触动肺腑的的情意,天子心中只想着一件事:“这样柔软的腰肢,好似嫩柳一般,轻轻易易就能打一个结,这样轻盈的步伐,莫说掌中舞,就是在发丝上旋舞也不足为奇,若能抱进怀里捏一捏,不知该是何等羡煞神仙的美妙滋味?”
      孰料,生来心想事成,无往不胜的天子,却在这位舞伎面前接连碰了三个钉子,他两次暗示,一次明示,司徒莫双只有一个回答,她说自己身属教坊舞队,应以尽心竭力练好舞蹈作为本职。天子十分烦恼,他心怀怜香惜玉之意,不愿对美人用强,可越是求之不得,他越感到饥渴难耐。
      皇后很快察觉天子的心意,她知道自己迟早都得面对这么一天,头一个勾动天子心思的女人只是一个没有来头的舞伎,这还算不幸中的万幸,这个贱人倒是深谙欲擒故纵之道,鬼才相信她宁愿一辈子吃苦流汗永为奴仆,而不奢望陪王伴驾,晋身贵人。
      “陛下,司徒莫双天资聪慧,舞技精湛,她如此年轻,便已声名鹊起,大概梦想有朝一日能够登峰造极,永垂青史。年幼女孩见识有限,不晓得他年浮名虚影怎比得上今朝温柔富贵。另外,她以为陛下身处极位,想必薄情寡幸,难付终身。”皇后善解人意,娓娓道来。
      “断非如此!”皇后拿话一试,天子便有些急躁:“虽然我无法允诺一生一世专注一人,然而对于你们每一个,我都会全心全意,不疏不离,一定不会喜新厌旧,始乱终弃!我可以先为莫双册立封号,再叫她名正言顺陪伴我,只是,她连这也拒不接受……”
      皇后笑靥不改,心中却好似铁水滚沸,“你们”?让我和那路贱人同属“你们”!三宫六院都归我做主,你竟敢偷偷摸摸背着我,像给花子打赏一样随意滥散妃嫔名号!
      “陛下,既然莫双一心寄情舞蹈,无暇旁顾,你就让她不能再跳舞,没了奔头,然后趁机多施恩宠,叫她切身体会到陛下对她的真情实意,日久知冷暖,她必然死心塌地侍奉陛下。”
      “不让她跳舞?你是说将她从舞队除名?”
      “她若性情倔强,即便从宫廷教坊除名,仍然不从圣意,万一逃出去另投舞班,别寻前程,陛下岂非双手皆空?”
      “这又如何是好?”天子绝不愿逼走司徒莫双。
      “陛下可知,这些舞人儿的腿脚和你我不同,更加金贵,稍遇小伤,坐卧行走依旧,却是不能再起舞了。”
      “啊!你要我……”天子怎能忍心伤害爱人的肢体。
      “陛下无需过虑,只要处置得当,除了跳舞,其它事都不受影响,照样吃喝玩乐,生儿育女,与常人无异。忍一时小痛,换一世幸福美满,于陛下,于莫双,何乐而不为呢?”
      皇后点到为止,并不参与谋划。天子也不蠢,他找来经验丰富的御医和舞队教习,反复斟酌,务必不得危及司徒莫双日常起居,只要阻止她继续跳舞即可。天子以为,自己算计美人,充其量是一桩风流罪过,待二人鸾凤成谐,没准还传为百年佳话呢,因此不曾十分避人。
      果然,某日天子小宴数位皇族子弟,命宫廷舞乐队献艺,这些皇亲国戚也对近日炙手可热的司徒莫双满怀期待。偏在司徒莫双独舞时,触动暗藏于地毯下的机关,异物弹起,舞伎倒地,地面平复如旧。
      天子派去许多御医救护司徒莫双,唯独叮嘱其中一人,假若伤得不够,就寻机再做点手脚。
      此刻,皇后方才出手:“直接要她性命,太便宜她了!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也敢妄想沐浴圣恩!弄断她的腿!让她这辈子只能做一个废人,休想再施展妖术,媚惑众生!”皇后派出自己的心腹御医。
      因此,当天子再次面对寤寐思慕的美人时,她坐在轮椅上,满面怨色。司徒莫双很清楚自己为何落此下场。
      天子深感悔恨,痛心疾首,他对司徒莫双的眷顾之情发自真心,如今,虽然她已经残废了,再也无法站立行走,可是她哀怨、悲愤的情态却愈发显得可怜、可爱,天子简直恨不得当场立誓与她白头偕老,同生共死。
      “莫双,你不要难过,也不必担心,我对你的情意不会改变,你安心留在宫里,永远有人照顾你,服侍你,不会让你感到丝毫不便。”
      司徒莫双缄口不语,心想,那些服侍我的人能让我继续跳舞吗!
      “莫双,你还有什么请求,尽管明言,陛下一定会完全满足你的心愿。”皇后从旁添油加醋,她以为,这个舞伎能开出的顶天条件也就是讨个贵妃当当,弄一个双腿残废的贵妃放在后宫,正好杀鸡儆猴,让后来那些贱人知难而退!就不信这个连两条腿都伸不直的女人,还能把那个朝三暮四的男人迷惑多久!
      司徒莫双不理皇后,她直视天子:“陛下,奴婢斗胆请求黄金千两。”
      “好,好,好!”天子连声应承,立刻命人搬金子,只要美人开口就好,她开口要钱就更好,他甚至满怀憧憬,兴许皇后的妙计果真有效,眼下司徒莫双双腿已废,除了我,她还能倚靠何人?倒比先前的安排更可靠。
      皇后愈发恨得咬牙切齿,贱人,把自己卖的真贱!
      “陛下,奴婢斗胆请求陛下放还奴婢自由之身,从此出宫!”
      宝座上的两个人各自大惊失色,皇后怀疑司徒莫双另有阴谋,欲行卧薪尝胆之举,天子却痛不欲生,世上第一个打动他真心的女子,竟然就要这样情断义绝,一去不回。可是皇后已经替天子许诺会满足司徒莫双的任何要求,金口玉牙,不得出尔反尔。
      天子亲笔签发令司徒莫双通行天下的自由契书,放她走了,惟有心里暗暗祝福她自寻依托,切莫被他这出拙劣的把戏毁掉一辈子。

      司徒莫双隶属宫廷舞队时,她接受的教导和训练,自然以取悦皇族权贵为唯一目的,然而司徒莫双心中对于舞蹈另有所见,她原本希望凭借自己的舞艺和名声争取发言权,尽力在舞班中做出革新。如今,她有了足够的金银,无需为吃穿用度发愁,也能请人帮她克服双腿残疾造成的种种不便,甚至能请到年幼女孩,从头开始训练她们,按照她的思路和方式教育她们,由她们实现她无力完成的梦想。
      司徒莫双首先登临锦绣山川,拜访声名卓著的文人、乐师,她一面遣散烦恼,平息怨愤,一面寻求灵感,积累素材。数年之后,她自觉万事俱备,便四下挑选身材年貌适宜的女孩,收为弟子,建立自己的舞班。
      司徒莫双终身未嫁,更无子嗣,年长成名后,被世人尊称为“夫人”。司徒夫人对待自己手下的女孩胜似亲生儿女,因为她们是她的梦想,虽然她尚未明言,不过她早已发现,诸多弟子之中,洛瑛总能最快理解师父的意图,最准确实现师父的设想,只是洛瑛太年轻,还需要刻苦磨练,需要许多许多年的时光去雕琢,去塑造。
      司徒夫人没有仇恨,她不能让毫无意义的愤怒白白占据自己原本有限的人生,她也不回避京城王府,虽然她不必卖艺谋生,但是她需要了解不同观众对舞班的意见。可是司徒夫人无论如何不曾料到,在她断腿二十六年之后,皇后唯一的亲生儿子又将她最满意、最疼爱的弟子从她身边夺走,他同样无情的斩断了那个女孩的梦想。
      司徒夫人明白暄王并非故意刁难她,他关心对他而言举足轻重的人,他没有错。也许这就是天意,命中注定她们师徒二人都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因为,正如那些苛刻的评论所言,她倾注毕生心血创作的舞蹈脱离大众,曲高和寡,只能令少数人耳目愉悦,恰如浮云流水,昙花一现,天命不许它们在世间久存。可是,她已经走出这么远,无法停步回头了。失去洛瑛之后,司徒夫人带领其余的弟子,继续她悲壮而固执的征程。

      司徒夫人离去不久,天子就察知皇后另有雪上加霜之举,莫双双腿致残,虽非他一人之过,然而毕竟归咎于他糊涂轻信,滥用下策,致使皇后有机可乘,一箭双雕。天子不敢加罪于皇后,惟有自怨自艾,悔痛交加。
      为安抚天子,皇后很快安排他娶了一位出身侯门的贵妃,数月后,皇后和贵妃双双有喜,不出一年,泓清和娆静相继诞生,皇后的心总算踏实了。本朝祖训,太子受册时,必须年满十四岁,皇后无力更改祖宗立下的规矩,不过膝下有一个皇长子,后位自然坐得更稳。皇后对泓清,苛似孟母,逼迫儿子在文采武略、为人处世诸方面不得表现出丝毫不尽如人意之处,任凭哪个美人在后宫受宠,只要满朝文武认定泓清是继承帝位的不二人选,天子也不敢忤逆众意。
      二十余年间,天子对皇后言听计从。皇后不想篡权夺位,因为她虽然才智超凡,可是始终认定女人理当恭孝贤良,安心做男人的内助,而不应胸怀野心和霸气,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想避免自己那个难成大器的丈夫千古遗骂而已。天子只害怕一件事,那就是皇后再对他心爱的女人痛下毒手,他放任她、纵容她,对她的儿子另眼相待,宠爱有加,就是为了求她饶过其他妃嫔美人。
      皇后怎能不明白天子的小心眼,她恨司徒莫双,是这个舞伎使她失去天子的信任,令她的丈夫对她只有戒备和畏惧,却无怜惜与疼爱。皇后更恨玲珑,相同的身世,相同的才貌,嫁给身份相同的男人,暄王妃却在大婚第一夜就得到丈夫的许诺:“这一生我只娶你一个,以前没有,以后我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皇后对司徒莫双鞭长莫及,只能拿玲珑出气,她想,我丈夫薄情滥爱,我管不了,我儿子只想守着你一个,难道我还拿他没招吗!寻常有钱人家也有个三妻四妾,没钱娶的还要变着法子偷,男人都是一路货色,我就不信泓清当真做得到从一而终!
      眼下,司徒莫双的弟子正在暄王府中,皇后反倒拿不准自己该存什么心思,假如泓清和那个舞伎勾搭成奸,未免遂了司徒莫双的心意,却可大大刺伤玲珑,反之,玲珑得意了,司徒莫双的诡计也休想得逞,这两个女人,她不知道自己恨哪一个更深。

      “经过就是这样的。”暄王平静的结束了自己的叙述。
      司徒夫人致残的真相,是天子亲口告诉暄王的。二十多年里,宫廷内外始终流传着各式各样的猜测,毕竟当年司徒夫人身为一位名望如日中天的舞伎,却一夜之间销声匿迹,难免众说纷纭。可是那些流言大多将司徒夫人编造得十分不堪,说她色诱天子,触犯礼法,惨遭杖刑,被逐出宫,所以断了两条腿。天子虽然疏远皇后,不过对自己的长子却是真心器重,他不希望泓清也妄听谣传,因此亲自澄清事实。后来,暄王又将实情告知玲珑,他认为,皇后做的错事是自家的丑事,不该隐瞒玲珑,但是他并不以为自己有责任替母亲赎过,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他行端走正,就没有理由愧对司徒夫人、洛瑛,或是其他任何人,他也相信,假如司徒夫人存心复仇,绝不会默默无闻等候二十六年再掀风波。对暄王而言,那件事故只是每一朝,每一代,每一位帝王的后宫中都有可能发生的纷争而已。
      然而玲珑的剧烈反应令暄王深感意外,他忘不了自己说出真相那晚,玲珑站得笔直,双手一会儿紧紧握成拳头,一会儿僵硬的展平,似乎被气得不知所措:“如果有人……如果有人那样对我……”可是她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人那样对她,她能怎么做,也许她就连像司徒夫人那样索取千金另寻出路的勇气都没有。
      “不会的,不会有人那样对你。”暄王温柔的说:“你也不用那样费尽心机害别人,我身边永远只有你一个人。”他把浑身上下瑟瑟发抖的玲珑抱进怀里。
      即使这样的安抚也难以让玲珑平息怒意,她想,女人活在世上原本就比男人艰辛,为何彼此之间还要互相刁难?夺去一位舞伎的双腿远比结果她的性命更惨无人道。从那之后,玲珑经常取笑泓清,她说他一出生就解救了多少无辜人命,万一另有妃嫔敢在皇后生下男儿之前怀有身孕,想必连母带子,个个都要惨遭毒手。
      暄王凝视洛瑛:“现在,你知道实情了,你怎么想?”他并非顾忌洛瑛的看法,他只是有点好奇,因为这个女孩满面悲伤,或许司徒夫人离开皇宫那天,脸上也是这种神情,哀恸远远胜于忌恨。
      “我想,如果有一种魔法,或是仙术,或者心想事成的神奇能力,我希望公主能够重新看见东西,希望师父能够继续跳舞。”在洛瑛眼中,以司徒夫人的身份,怎能与一国之后抗衡,惟有默默接受命运折磨,就连暄王和昭晖公主,他们也无力躲避命中注定的悲剧,去哪里寻找那样的法术,可以抚慰人们遭受的创伤,还给他们公平和正义?
      “不,世上没有那种法术。”这么说,这就是那个女孩的想法,暄王记得,当年自己也曾试图带婉柔逃出京城,寻仙访道,为她治眼睛,可是现在,他早已懂事成年:“世上没有任何神仙之力,人的罪孽必须自己承担,所以,我们最好谨慎行事,不要轻易犯下过错。”
      最后这句话,似乎又在提醒洛瑛,她肩负保护、照顾婉柔公主的重大责任,不容半点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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