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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一斛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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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我灵魂进入了你的身体,让我向你说声抱歉。
暄王回到王府,先把京城总督召来,叫他去晗晔公主府取画像,务必把画像中的人找出来,暄王府的侍卫和皇宫中余闲的禁卫也被尽数遣出。到傍晚时分,整座都城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就连一只花纹与众不同的甲虫也难以遁形,可是那个寒酸、苍老的流浪乐师却踪影皆无,查过各个城门的登记册,最近三天未见此人出入,问遍王公贵族和稍有头脸的豪门大户,再无人家聘请过此人,总之,这个老头要么是婉柔和娆静合伙幻想出来的,要么已经平地化为烟雾,飘走了。
暄王只得闷闷不乐的告诉婉柔:“柔儿,对不起,你要见的那个人已经离开娆静家,找不到他了。”除了还给婉柔一双眼睛之外,这是屈指可数的几件婉柔要求而暄王无能为力的事情之一。
婉柔明白,在“找不到”这三个字背后,必有一场翻天覆地,大动干戈的搜索,否则泓清不会过这么久才来答复自己。可是她并不生气,甚至也不失望,她抓着洛瑛的手轻轻摇了摇,似乎在说,看,那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已经完成他的任务,所以就消失了。
“泓清,你别担心,我相信我一定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只可惜我不会番语,不然他说的话我还能听懂更多,如果当初我和你一起学习就好了。”
“柔儿,如果你想学番语,明天我就派人来教你。”
婉柔点点头,又转向洛瑛:“真遗憾你不能亲眼见到他,不过我能听懂的故事都已经记在心里,等我讲给你听。”
暄王惊诧的盯着洛瑛,莫非这一整天兴师动众,骚扰京城,只是为了找一个人给你看!
洛瑛慌忙摇头,她想说,这绝非自己主动要求。
所幸婉柔经过充分休养,已经彻底康复,甚至比以往还要活泼一些,玲珑也过来陪伴她很久。
离开公主寝宫,暄王终于卸下一桩沉重负担。持灯的侍卫隐没在数丈开外的树木之间,灯火的光亮足以照明暄王前后左右的道路。
暄王为亟待安排的事务陷入沉思,走在他身旁的玲珑却情不自禁浮想联翩,夜晚的树林,不那么惹人讨厌,只有两个人,鸟儿都睡了,虫儿也睡了吧,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外人,那些会自己移动的宫灯,如果在冬天,头顶没有遮天蔽日的浓密树荫,月光照下来,也是这样的,只有两个人,没有精工巧筑的亭台轩榭,没有刻意造型的名花宝草,只有这些自由生长的树木,要留意地下硌脚的石子,再不当心,甚至会被绊倒,只有两个人,好像身处城外郊野,万籁俱寂的深夜,迷蒙暧昧的月光,很适合策划某些阴谋诡计,倘若,他不是皇子,我也不是王妃……
“清儿,我们私奔吧!”玲珑仿佛做坏事似的偷偷说。
“什么?”暄王还在思考请谁来做婉柔的番文教师最合适。
“假装我们是一对不被双方父母认可的情侣,所有人都想拆散我们,可是我们却疯狂的爱着对方,所以,我们只能一起逃跑,逃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或者,如果这个尘世容不下我们,我们就一起死掉,变成蝴蝶,变成雎鸠,随便变成什么,来世再……”玲珑依然压低声音,却掩饰不住兴奋的热情。
暄王停住脚步,转过身,紧紧抓住玲珑的双臂,声色俱厉的说:“不许你再胡说八道!你说的那些事永远也不会发生!我们已经成婚了,父皇和母后亲自为我们主婚,我们参过天地诸神,拜过历代先帝,没有人想分开我们,也没有人能够分开你和我!不要再胡思乱想!”其实是暄王自己受不了那种想法,怎么可能玲珑被从他身旁生硬的夺走……
玲珑霎时间感到索然寡味,自己身处的,不过是一片阴暗潮湿,可憎可厌的小树林而已。
暄王对这片树林也有相同的看法,他为玲珑理好斗篷:“这里寒气重,你要小心着凉,我们快回去吧。”
走进金碧辉煌,灯火璀璨的宫室,数只一人高的铜炉蒸出沁人心脾的暖香,虽然小暑将至,可是玲珑总比旁人不禁冷。沉浸在温暖身心的光亮中,玲珑的面容却又恢复深山清泉那般冰凉刺人。
暄王立刻去安排婉柔学习番语一事,等他回到自己的寝宫,玲珑那项漫长而浩大的卸妆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侍女正在为她宽去沉重繁复的外衣。
暄王总是觉得很难分辨玲珑上妆和无妆到底有什么分别,他也不明白她每天花费两三个时辰在自己脸上都做了些什么,即使刚刚出浴,未经半分修饰,她同样精致无瑕。暄王记得自己曾有一次想进晗晔公主的内室,却被侍女阻拦,娆静隔着门帘高声呼喊:“泓清,现在你还不能进来!我宁愿立刻粉身碎骨,烟消云散,也不能让男人看见我没画妆的样子,当然更不能叫女人看见!”娆静不难看,在她拥有自己的公主府之前,她住在皇宫里,曾和泓清一同学习礼乐书数,那时的晗晔公主,还是一个纯朴明净,安分守己的小姑娘,娆静同样不愚蠢,她也深深懂得,在东风俱备之前,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心意。
暄王握住玲珑的双手,长短适中的指甲,涂着浓淡怡人的蔻丹,大概自从女子学会修饰手足以来,这种色彩始终不曾失宠,玲珑从不标新立异,独出心裁,从三岁的顽童到七十岁的老夫子,从乡野村夫到宫廷皇族,他们都心悦诚服的承认玲珑的美丽,无论是今年夏天还是下一个夏天,无论是八百年之前还是一千年以后,人们都会毫不迟疑的赞赏玲珑的美丽。暄王满足了。
“玲珑,你刚才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玲珑反应淡漠。
“你说,如果我们是一对‘彼此疯狂相爱的情侣’。”
“就像你说的,我只是胡说八道而已。”
“那么实际上呢,我们之间……”
“不要胡思乱想了,早点休息吧。昨晚你担心柔儿的身体,一夜都没有睡安稳。”
侍女已经退去,玲珑走到床边坐下,动手解中衣。暄王却远远站在原地,神情凝重的注视着爱人。
“自从我第一次遇见你之后,我没有一天夜晚睡得安稳,我一直在想你,我一直在想,是否有一天,你会属于我……”
“啊,那么……”玲珑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住了。
“已经有五年半了。”暄王的语调十分苦涩,这并不是他们成婚以来的时间,而是自从暄王在锦侯府的木棉树下第一眼看到玲珑至今的时间。
玲珑微微皱眉,默默不语。
“我并不是只想占有你,占有你的身体,我希望能够赢得你的真心,我希望能让你像我爱你那样来爱我。”暄王想起晗晔公主对自己毫不留情的评价,他板着脸问:“是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沉闷无趣,不懂得体察你的心思,所以很难令你感到快乐?”
玲珑记得自己正是这样向洛瑛描述暄王,可是她摇了摇头,平静的回答:“如果你担心的就是这件事,那么我的答案是‘不是’,我并不那样认为。”
“那就求你行行好告诉我,你对我到底有多少感情,我这一生还有没有希望赢得你的真心爱慕?我愿意用一斛合浦珠换取你的回答!”
玲珑清爽的笑声在媚香缭绕的暖室中一波一波荡漾开:“那你就吃亏了,这个答案不值那么多宝珠!”
“我愿意!”
“不,我不能回答你。我每天只回答一个问题。”玲珑顽皮的眨了眨眼睛。
“好,那么我明天再问你!”可是暄王恼火的想,明天,她一定又会提出什么新鲜理由,总之她就是不肯明明白白说实话!
玲珑继续宽衣,她想,明天,他就会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因为,他还有那么多更重要,更紧迫的事务需要操心……
“娆静请你去她那里玩。”虽然晗晔公主没有明确说过这种话,可是暄王觉得,自己并不想把玲珑关在笼子里。
“娆静请我?”玲珑十分惊异:“如果她把墙上那些拙劣不堪的字画都摘下来烧掉,再让那些愁眉苦脸的才子们写几篇歌功颂德的快活文字,也许我愿意过去坐一会。”
暄王忍不住哈哈大笑,娆静坚信在她那里白吃白喝的年轻人之中总会出现一两个诗仙画圣以令她这个“伯乐”跟着名垂千古,可是暄王对那些愤世嫉俗、郁郁寡欢的“千里马”早就不胜厌烦,他觉得如果那些人不再糟蹋纸墨,而是老老实实做一个木匠,农夫,或者商贩,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他没想到玲珑也深有同感。
“你可以邀请你喜欢的朋友到王府来。”暄王坐在玲珑身旁,轻轻抚摸她不施粉黛的脸庞,他的语调温柔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和玲珑毕竟还有一些相同看法。
我的朋友?玲珑悲哀的想,我的朋友都在锦都,远在千里之外,在京城,我只有一个丈夫,却没有任何朋友。可她只是淡淡的摇了摇头。
暄王不再追问,他拥着玲珑睡下,心里烦乱不堪,这些女人的想法真奇怪,我不知道她们脑袋里都在琢磨些什么,不知道她们对男人怎么看,也不知道她们相互之间怎么想,玲珑对娆静的评价挺精明,那么娆静对玲珑的看法呢,是否同样切中要害……
在洛瑛的印象中,王妃行动慢条斯理,仿佛无风的晴空,不动声色便悄悄越过头顶的白云,而公主除了偶尔略现兴奋之外,许多时间犹如菩萨一般沉思默想,唯有暄王事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简直像把拘神遣将咒随时挂在嘴边似的。
第二天清早,先有人送来一大箱陶土字模,由数十号匠人连夜赶工烧制,包括几百个常用的番语文字,这只是第一批供临时凑用的。
洛瑛见识过公主的金丝楠木字模,每一个高一寸,长宽各三寸,很像印刷用的泥活字,不过都是阳文正字,大楷字形端正清晰,用手指很容易摸出笔划结构。这样的字模足有两三万个,大多数是洛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文字,有时,公主命人随便抬出一箱,任意挑出几个字,让洛瑛去辞书里查找,再将释义读给她听,公主似乎把这当作一项其乐无穷的游戏,洛瑛亦从中大开眼界,大概,很多年前,暄王也像这样将一个一个字模放在公主指尖之下,亲自给她解释每个字的含义。公主书法很好,就像木模上的字一样工整,她甚至也能画,虽然略欠美观,可是足以把她头脑中的想法表达得一清二楚。每当这时,洛瑛就非常心疼,假如公主的眼睛没有瞎,她将是一个多么聪明,多么才华横溢的女孩,她会像她的哥哥一样优秀,一样出类拔萃,也许王妃说得不对,暄王和公主都得到了皇帝和皇后身上最出色的优点,可正是因为这样,暄王才觉得更加愧疚和悔恨,因为他毁掉的不仅是一个女孩眼中的光明和色彩,如果公主安于发号施令、吃喝享乐,或许暄王就不必像现在这么痛苦了。
不久,暄王带来两位宫廷学士,一位刚满四旬,一位已逾半百,二人皆学识渊厚,见闻广博,尤其精通番文番语,数次接待各国使臣,年长那位还曾代表天子出使西北诸国。
两位学士起先都有些疑虑,只是慑于暄王权势,不敢违命。与公主交谈后,他们发现公主聪敏好学,用心诚恳,绝非一时兴起,玩笑取乐,便诚惶诚恐的试着授起功课来。
当天,公主只学了半个时辰,听个大概。此后,或过三五日,或隔十天半月,只要公主有兴致,就将两位学士召来,最久一次,他们从早到晚教了整整一天,连午饭都在暄王府用。这二人以前也授过弟子,不过从没和瞎子打过交道,更不曾做过公主的老师,因此始终不得要领,多半是公主发问,二人各尽所能,倾力解答。公主头脑敏锐,记忆超群,心中自有主见,如此反而学得更快。洛瑛虽然只是旁听伴读,却丝毫不敢疏忽大意,万一哪天公主突然拿出一个鬼画符似的番文字模让她去翻书,她可念不出来。这就是洛瑛进暄王府之后遇见的第一件必须卖力完成的差事——学习番文!
半年过后,洛瑛和公主已经能在寝宫中时不时用番语进行日常问答,公主愈加意兴盎然,仿佛自己果真置身于风俗迥异的异域番邦,洛瑛却困惑的想,不知自己这一生可能遇见一个真正口吐如此怪异腔调的番人。
婉柔见过流浪乐师之后没几天,皇后听说她病了一场,便趁暄王进宫问安之机将他宣进内室,身边只留一位最可靠的心腹宫女。
“清儿,听说柔儿病了?”
“前几日柔儿饮食不调,偶染小恙,如今已然痊愈。孩儿恐母后过虑,因而未能及时禀报。”暄王不想说晗晔公主坏话。
皇后冷冷的“哼”了一声,表明自己绝不是那种轻易为任何事“过虑”的女人:“好一个‘饮食不调’,柔儿饮食最有节制,每餐冷热荤素都是十来年的老规矩,莫非你给她投毒下药不成?”
暄王一愣,不明白皇后缘何动怒,难道娆静这一次终于闯下大祸,吃坏了好多宾客?
“我看是她身边那个戏子在捣鬼!”
暄王依然没有意识到皇后所言何指,他想的还是娆静。
“想必是司徒莫双指使她这么做!”
暄王总算抓住头绪,他面色严肃:“母后,你是说洛瑛?可是那天她并没去……”暄王决定还是不提晗晔公主:“洛瑛只是陪柔儿开心解闷而已,她不负责照顾柔儿,柔儿日常起居饮食,还由从前那些人做,没有任何变化,洛瑛动不了什么手脚,司徒夫人远在千里之外,她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那个贱人,也配听你叫一声‘夫人’!”
暄王敬重司徒夫人的才华和品格,不觉得称她“夫人”有辱自己身份,可他也不愿意为这些琐碎小事同皇后顶嘴,便低着头,不应答。
皇后略微调整仪态,转而和颜悦色的说:“清儿,你大婚将满三年,王妃无出,此时另纳侧室也不为过,我已经……”
“母后,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想要另纳侧室了!”暄王又惊又怒:“玲珑还年轻,生儿育女之事何必急于一时?”
皇后面不更色,心中却暗自得意,明白自己已经一语中的:“清儿,做母亲的不过是担心你们夫妻不睦,一心替儿女周详考虑罢了。”
“我和玲珑感情很好,有劳母后牵挂。”暄王闷闷的说,虽然有时他也不确定自己和王妃之间到底算不算“感情很好”。
“好。”皇后含笑点头,那一声拖腔拉调却大有深意,表明她并非凭空捏造,而是掌握了确凿证据。
暄王恨恨的吐出一口气,宫廷王府之内,哪能藏得住什么秘密,那伙木雕泥塑一般听命行事的美貌侍女,谁知道哪个是向皇后通风报信的小人!不过话又说回来,暄王府中凡事光明磊落,没什么丑事值得遮三掩四。
“母后,玲珑身体不好,我总该尽力体谅她。”
“不错,正是如此。既然王妃多病,就应该全心休养,不可过劳,侍奉夫君之责繁重,正需旁人替她解忧。”
“孩儿府中男女侍从人数足够,而且伶俐能干,不必再添人手。”其实暄王明白皇后所指的“侍奉”和他提到的“侍从之责”绝不是一码事。
“好。”皇后微微点头,劝说暄王纳偏妃之事尚待深谋远虑,不急在一朝一夕,她最好先解决另一件忧患:“如果你以为纳妃过于郑重,不可仓促,那也无妨,就依照你的心意,随意一些,只不过——”皇后的语调骤然变得冷酷锋利:“——只不过你不要和那些卑微下贱的歌舞戏人纠缠不清,以免玷污皇家血脉!你身边的侍女都是宫中送过去的,各个家世清白,出身端正,可是那些花钱买来的戏子,早在浊世混迹多年,向来以声色娱人,不知……”
暄王终于明白皇后拐弯抹角绕了一大圈,原来还是要说洛瑛,他颇有几分不耐烦:“母后,柔儿已经成年,她需要的,不仅是有人服侍她、伺候她,一字不差的执行她的命令,她也想要和她年龄相仿,性情相近的女孩,有耐心陪她一起玩,能听懂她的心里话,又不……”暄王这番话发自肺腑,可是他见皇后完全没有兴趣听昭晖公主到底需要什么,他便直截了当的说:“我让洛瑛陪伴柔儿,哄她开心,洛瑛尽职尽责,柔儿也很满意。至于我自己,对洛瑛没有其它用意。”
“哼!”皇后轻蔑的一笑:“你无情,不等于她无意。任凭哪个身世寒酸,一辈子赶场卖艺讨生活的丫头,一转眼进了王府,公主是个瞎子,王妃三天两头病得爬不起床,王爷又像你这般年轻俊美,风度翩翩,若说她能毫不动心,安分守己,鬼都不信!玲珑傲慢自大,阅历浅薄,从无防人之心,那个小贱人早晚害得你们夫妻反目成仇,然后再施展妖术纠缠你不放。柔儿是我唯一的亲生女儿,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
连暄王也不相信皇后果真担心婉柔受到什么伤害,皇后最忌讳的,不过是那四个字。
“小贱人是司徒莫双的弟子,就算她们师徒俩不曾事先预定阴谋,所谓近墨者黑,耳濡目染,她也清白不到哪里去!你已然引狼入室,必须尽早斩草除根!”
“母后,父皇召儿臣商议要事,儿臣告退!”
暄王行礼辞去,他知道无论对皇后如何解释、分辩、劝说都没有用,她向来坚信只有她自己的想法才是最正确的,她想做的事不容任何人反驳和阻拦,只有她这个儿子偶尔拿她说过的话当作耳旁风,那是因为他手中掌握着她唯一在意的筹码。
所有需要商议的“要事”早就商议完了,此时此刻,不知道皇帝正在哪座宫中同哪位爱妃缠绵悱恻,暄王乘车回府。
洛瑛的事不足挂齿,真正令暄王忧心忡忡的,只有玲珑。他知道,皇后起初嫌弃玲珑娘家势力薄弱,不堪利用,可是大婚两年以来,玲珑始终操行严谨,恪守礼法,皇后屡次在妃嫔贵妇面前公然颂赞暄王妃,称她堪为后妃楷模,暄王以为,母后渐渐了解玲珑,已经能够容纳她,接受她,可是刚才的对白分明表示,皇后对王妃的厌恶已经深化为刻骨的憎恨,对一个女人最恶毒的诅咒,莫过于盼望她失去丈夫的宠爱。
暄王想不通皇后到底为什么不喜欢玲珑,简直甚于她痛恨皇帝身边的美人儿,不过他不去胡乱揣测,麻烦是用来解决的,而不是用来烦恼的,首先,要让玲珑别再那么频繁的到皇宫去,她除了闷在王府里,就是三天两头进宫参见皇后,有什么好见的,不过是陪着公主、妃嫔、命妇一同洗耳恭听皇后大肆宣讲妇德妇道,可是玲珑的日常消遣的确略嫌单调,也许,可以将她远在锦都的兄弟调一个来京城任职,锦侯的四个儿子,个个德才兼备,既可充实国家人才,又能慰藉玲珑思乡之情,让她在京城不再孤苦伶仃,无倚无靠。
暄王处事果然毫不拖沓,一回王府,他立刻就和玲珑商议此事,问她希望哪一位小侯爷到京城来。
玲珑大为惊讶:“朝廷需要哪样人才,你应该去和陛下以及文武百官商议。如果只是为我一人,那就不必了。”
“玲珑,我是想……”暄王认为自己并非以权谋利,结党营私,如果他的妻舅平庸无能,不堪大任,他绝不会让他们滥竽充数,哄骗君民。
“我明白。”玲珑轻轻拉住暄王的手,她的眼神清澈而深远,洋溢着善解人意的温柔,让他感觉自己已经被融化了。
玲珑确实明白,暄王每天都把朝廷、皇宫发生的事告诉她,只要不涉及机密或者隐私,他不想让自己和玲珑变成身处两个不同世界,过着两种不同生活的人,玲珑耐心的听着,或许听懂了,偶尔不痛不痒评说两句,但是她从未流露出特别的兴趣,更不曾表达鲜明的观点。锦侯的女儿做了暄王妃,也许以后还会登上更尊贵的地位,然而锦侯父子五人照旧在锦都勤恳任职,未曾向皇家提出任何要求,就连此前和暄王稍有私交的二公子,跟暄王谈的,也都是无关大旨的俗闻雅事。锦都每月都有书信寄来,直接交给王妃,可是这些家信,还有玲珑的回复,她从不拿给暄王看,因为那只是单纯的家书,字里行间藏满天各一方的亲人之间浓浓的思念和牵挂之情。
玲珑是一个纯粹的女人,她想要的,只是一个相亲相爱的丈夫和一个温馨如意的家。暄王知道世上也有那样身负才学,胸怀大志的女子,他不反对她们与须眉争锋,可是他心里爱恋的,是像玲珑这样柔媚温婉的女人,他想,既然她不要她的亲人来,那么带给她幸福和快乐的重任,只能由我独自承担……
午后,玲珑照例小憩,暄王去看婉柔,他又一次愧疚的想到,其实皇后对婉柔,对她“唯一的亲生女儿”,并不那么……
可是暄王惊讶的发现,婉柔的寝宫中竟然空无一人,门口一个严肃冷漠的侍女禀报:“公主殿下往北边走了。”她指向王府后墙方向,她从暄王那里得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听从公主吩咐,既然公主说只是随便走走,很快就会回来,不必惊扰暄王,也只要洛瑛一个人陪着,那么侍女就一丝不苟的全部照办。
暄王快步向北走去,刚绕过寝宫西墙,就看见婉柔的身影,他不禁大松一口气。
婉柔仰着脸坐在暄王府最高最大那棵槐树下,她坐的不是平常的轮椅,而是一张轻巧的靠背扶手椅。大概轮椅宽大沉重,在树林中推行不便,洛瑛一个人又搬不动,所以她先把这张椅子抱过来,然后再扶着公主走到这里坐。
暄王的脚步刚要慢下来,只见婉柔站起身,依然仰着头,她摸索着,试探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她走得很缓慢,很小心,两只手臂伸得直直的,眼看就要触到树皮了。忽然,婉柔被脚下伸出土面的树根绊了一下,身子一摇晃,她连忙收回双臂维持平衡,然而整个人还是向前栽倒。
暄王飞奔上前,他自幼演练刀枪骑射,武艺在兄弟之中堪称首屈一指,可是当他赶到树下,一把抱住婉柔时,她的额头已经撞到树干,蹭破好大一块,鲜血滴滴答答流下来。婉柔瞎眼之后,一直被身边的人严格看管,她从未受过这种惊吓,更不曾破皮见血。婉柔早已惶恐无措,软软的瘫倒在暄王怀里,一双小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一通,便战战兢兢的伸向自己的额头。
暄王连忙抓住婉柔的手腕,不让她碰到伤口,他温柔的安慰她:“柔儿,别害怕,没事了,是我,我在这里。”
婉柔正像溺水之人,死死抓住暄王的衣服:“泓清,泓清……”她猛然放声大哭,一半因为疼痛,一半因为惊恐,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脚下骤然失去稳定,手中却什么也抓不到,那相当于正常人清醒着坠入万丈深渊的体验。
“别害怕,别害怕,没关系,你只是受了一点小伤,别害怕,我在这里……”
暄王抱起婉柔,来不及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在树下走动。忽然,一团白影从天而降,好像一只中箭毙命的天鹅从万里高空笔直坠地,连暄王也被吓了一跳,待他定睛一看,原来只是洛瑛从树上跳下来。
“你怎么会在树上!”暄王厉声喝问,却不等回答,就抱着婉柔匆匆赶回寝宫为她处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