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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清平乐 ...

  •   ——不如用我移山,不如将我填海,横竖也是传说。

      洛瑛听过挂毯的神奇来历,也见识了挂毯上缤纷华丽的图案色彩,可她想不通暄王为什么要把这样一幅挂毯挂在公主床头,难道只为让她在羊毛线之间寻找沙粒吗?婉柔收藏有成千上万个小泥塑,暄王府曾经雇养了百十号技艺绝顶高超的泥塑匠人,洛瑛能想象到,当其他少年手捧书本,通过文字图画汲取知识见解的时候,暄王就把一个个惟妙惟肖的土黄色小模型轻轻放在婉柔指间,教她认识大千世界万事万物。
      婉柔察觉到洛瑛的疑惑,她向右走过几步,指着齐胸高的一处挂毯说:“这是一只小羊,白白的,软软的,它走散了。”
      洛瑛定睛一看,那里果然有一只圆滚滚、毛绒绒的小羊羔,远远离开大队羊群,显得不知所措,楚楚可怜。
      婉柔的指尖移动一寸:“这是一个小姑娘,她找到了那只走丢的小羊,正要俯下身去安慰它,就像我这样轻轻的抚摸它。”
      那个女孩裹着五彩头巾,看不见发辫,穿着七色短裙,露出没膝长靴,但看装扮,猜不出年纪,可是将她的身材比例和其他人像一比较,就知道她不过七八岁,当真只是一位“小姑娘”。
      婉柔又走了几步,来到挂毯正中,她踮起脚尖,伸直手臂:“这是一位新娘,她正在自己的婚礼上,她的头上戴着一顶花冠,那是一种只能生长在沙漠中的花,所以我不会用我们的语言称呼它,但是在泪湖国的语言中,它名字的意思就是‘忠贞,永远不改变’,新娘必须佩戴,也只有新娘才有资格佩戴这样的花冠。泪湖国的风俗,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女人,他们一生一世不许互相抛弃,如果有谁背叛对方,就会受到很严厉的惩罚,和我们这里不太一样,对不对?”婉柔偏着小脑袋面向洛瑛。
      洛瑛没去思考那种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她闭上双眼,用自己的手指在挂毯上试探着摸索,然而她只摸到一丛一丛粗粗硬硬的毛线头,果然远不及丝绸那般细腻柔软,只有这里,这里稍微软一点,难道是另外一只小羊?洛瑛急切的睁开眼睛,可是她只看到自己摁住一位跨骑骏马,拉满弯弓的武士,谁知道他在瞄准什么呢!洛瑛失望的摇摇头,也许这些故事都是听暄王讲的吧,公主记忆超群,早就记下各个人物分布在哪一处。
      婉柔主动回应洛瑛心底的质疑:“这些都是我自己发现的,泓清没有时间陪我一起看挂毯,而且,他也不相信这张挂毯……”婉柔的语调流露出些许哀伤。
      洛瑛不明白对一张毛毯还能怎样“相信”和“不相信”。
      “泓清说,那些沙漠居民的生活很可怕,他们没有固定的房子,都住在羊皮做成的帐篷里,直接睡在地上,帐篷外面就是眼睛冒着绿光的土狼,他们吃羊肉,穿羊皮,喝羊奶,有时候也会把自己骑的马杀死,用火烤着吃,甚至连烤都不烤就生着吃!他们非常缺水,所以整整一年都难得干干净净洗一次澡,更严重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喝很恶心的东西!他们的人口总是大批大批死亡,特别是体弱的女人和孩子,他们就去邻近的部落抢夺女人,替自己生孩子,他们的女人就像男人一样,个个都要做粗重的劳动。他们很少在同一个地方久住,因为要追随水源和草场,如果必须经过过于漫长的一段路,他们就会把那些可能在途中造成累赘的老人和幼童杀死,深深的埋进沙子里,让那儿成为他们永恒的家,他们有很多诗歌专门哀悼这些再也不能行走的同族,那些母亲会把自己的贴身饰物跟死去的儿女埋在一起,那样的地方叫做‘孩儿冢’,可是,当母亲的身影还没有走出地平线,狂风吹来的黄沙已经将坟冢的标记永远掩埋了……”
      洛瑛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挂毯上载歌载舞的少男少女,芬芳四溢的瓜果美酒,还有那些同样色彩眩目的圆顶房屋,或许,那就是国王的宫廷,可是,像暄王描述的那种国度,也有可能真实存在吧?
      “泓清说,自从进献这张挂毯之后,泪湖国的使者再也没有来过。以前,我们西行的商队和使节还会经过泪湖国,在那里补充给养,可是从那往后,再也没有记录有人见过泪湖国的痕迹。他说,这并不奇怪,他们依赖的水源只是一面湖,没有足够的降水,也没有河流补充,湖水很快就会干涸,泪湖国的人要么搬到遥远的地方,再也不属于这个国家,要么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为自己建立了一座永恒的坟墓。而这张挂毯,就是泪湖国居民的祖先建立过的短暂耀眼的文明留下的唯一纪念。连泓清也承认,八百年前,我们的丝绸技术也织不出这么美丽的图画呢!”婉柔得意的笑着,她是当朝的小公主,可是她却替这幅挂毯真正的主人感到由衷的自豪。
      洛瑛再一次轻柔的抚过这张挂毯,这么说,这就是一个王国,一个民族,一个文明的遗物了?世上果然没有什么能够“永恒”存在,这样绚烂的色彩,这样拥挤的画面,挂毯中描绘的,是一片曾经怎样繁华昌盛的土地啊!洛瑛想,如果我死了,变成尘土,变成黄沙,如果还能在这样一张挂毯上留下我小小的身影,那样也好啊,就像这个拥抱小羊的善良女孩,或者像那个满怀憧憬的幸福新娘,洛瑛扬起脸,在公主够不到的高处,也有许多仙子一般飞舞的身影,八百年后的观画人,他们会不会也像这样好奇的猜测着我曾经是谁,曾经经历过什么事?
      婉柔转身拉住洛瑛的手:“洛瑛,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不是我不信任泓清说的话,可是我一直相信,泪湖国并没有消失,他们还像八百年前一样,还像这张挂毯里画的一样,在水果、鲜花、美酒的芳香中,在铃铛、皮鼓、琴弦的歌声中,举办一场一场婚礼,放牧一群一群小羊。虽然他们没有泓清所说的那些‘文化’和‘技术’,可是,他们也有自己的办法,在泪湖国,飞禽走兽都能听懂人的语言,人也能明白鸟兽鸣唱,所以,这些小羊,这些骏马,都很乖,不需要鞭打,泓清说,所有的河流最后都要归入大海,可是泪湖国的人能让河水停驻脚步,不再前行,所以他们并不会缺水,那里的石头都会走路,它们会自己搭成房子,所以他们不用住帐篷,也不需要搬来搬去,那里的男人对女人很好,娶了她,就会一辈子对她忠诚,不会辜负她,还有,那里的沙都会唱歌啊,会唱歌的沙,不会无缘无故将人掩埋。这些话我不能告诉泓清,如果他听说了,就会以为我生病了,就会急得嘴角生火泡,就会找很多御医来给我吃药。”
      洛瑛拍拍婉柔的手,让她放心,在今天早上之前,洛瑛也不相信荒漠之中还有一处无人知晓的秘密仙境,可是看过这张挂毯,听过公主的话,她就相信了,她一直认为,只要人的头脑能想象到的事,都会真正存在。
      “泓清把挂毯挂在这里就不管它了,他把皇宫里能找到的所有关于泪湖国的纪录都告诉给我,可是干巴巴的,没什么意思,那些记录都是前朝留下来的,在战争中被损坏了很多,我猜泓清自己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挂毯上画了些什么,他也不会关心泪湖国这样无足轻重的弹丸小地,不过每当那些很重要的邻邦大国的使节前来朝觐,父皇总会派泓清出面接待,因为他会说各种不同的语言。泓清,他,他并不知道对我来说,这幅挂毯有多么重要……”
      洛瑛心想,大概,这就是公主对暄王隐瞒的唯一心事吧。
      “……有一些日子,我很难过,一想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世上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美丽的,好看的东西,我不能告诉泓清,不然他就会非常非常责怪自己,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站在这里看这张挂毯,我看到了很多很多东西,我能看到它们有不同的色彩,有的软,有的硬,有的冷,有的热,有的轻,有的重,还有不同的气味,我都能看见,那些时候,我就不那么难过,就好像一扇门关上,却有一扇窗打开,泓清为我打开了很多很多窗户,所以我不应该怨他,恨他,我应该感谢他……”
      洛瑛看见公主的眼眸中涌出泪水,就把她扶到床边,让她坐下。
      “……昨天,我们去晗晔公主府,娆静请到一位乐师,她说,那位乐师只肯见我一个人,她把泓清都赶走了。那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没有一百岁也有九十九岁,他的眼睛也看不见,他说自从他一出生,眼睛就是瞎的,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东西,我比他幸运多了,不是吗?他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半说半唱,他弹着一个缀有好多小铃铛的手鼓,他说的故事我没能完全听明白,因为有一大半是用泪湖国的语言唱的,可是我不像泓清懂得那么多种语言。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在唱什么,他的语调,语气,他说话的速度,就像我们想到一些事的时候感受到的感情一样,所以我想他一定在讲那样一个故事。他说,他所唱的一切,都是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而他父亲又是向他父亲的父亲学到的,如果就这样祖祖辈辈追溯上去,最开始讲这些故事的人,也许就生活在八百年前呢?我听得最清楚的是一段古老的传说,讲述泪湖国怎样诞生,为何遭受诅咒的磨难,我只是很奇怪,娆静从哪里找到这位乐师,她怎么知道我很想听泪湖国的故事呢?那位乐师说,他少年时就离开故乡,已经流浪了很久很久,他要为他的王国寻找一位王后,他并不知道那位王后流落到何处,他只知道,真正的王后会像他一样,能够看见那些用肉眼看不见的东西,这位王后会再次拯救他们遭遇危难的国家……洛瑛,我现在就讲给你……”
      这的确是一个无比引人入胜的故事,可是洛瑛发现婉柔的脸色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急促,话语却越来越慢,越来越轻,她连忙揽住婉柔瘦弱的小肩膀:“公主,你很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婉柔听话的躺下,很快就睡着了。洛瑛学着婉柔的样子扳动机关,挂毯再次隐没在重重帷幔之后,她这才发现天色已至正午,公主竟然兴奋不止,连续不断的讲了整整一个上午。洛瑛有点担心,她匆匆走到寝宫门口,对守护在那里的侍女说:“公主好像很累,还有点不太舒服,是不是应该……要不要告诉暄王殿下……”
      洛瑛本来只想同那些侍女商量一下,因为她不知道遇到这种情况怎样处理才算妥当,可是那位侍女面色漠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简直还不到片刻,暄王已经抢在侍女之前,大步赶到公主寝宫。

      暄王一见公主,当即吩咐:“传御医!”然后转向洛瑛:“柔儿做什么了?”
      洛瑛想,自己应该替公主保守秘密,于是她低着头,忐忑的说:“公主讲她昨日赴宴见闻。”
      暄王点点头,他看寝宫内整洁宁静如常,不像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他便心平气和的等候御医,并未毫无理由的急躁不安。
      洛瑛感觉,御医到场的速度居然比暄王刚才更快,她怀疑,他们是不是昼夜无休的守在王府门外,只等侍从开门一招手,就立刻飞奔至此。
      这位年迈苍苍的御医将公主诊视之后,气定神闲的说:“不碍事,只是饮食失调,稍过劳累,但不知昭晖公主这两日用过什么?”
      “昨日,我们拜访晗晔公主府,柔儿在那里……”暄王一时语塞,他忽然记起自己昨日忙于和几位宾客交谈,并未留心娆静带婉柔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不由得面露愧色,十分自责。
      老御医却心照不宣,现出“难怪如此”的深邃笑容,大概他有不少主顾都曾是晗晔公主的座上嘉宾,大快朵颐之后,却病得奇奇怪怪,似乎这个老头对年轻公主的待客之道颇不以为然:“昭晖公主向来饮食严谨,起居节制,深得保养之道,偶尔有失偏颇,无需惊怪,用两服药就好。”
      暄王却听出老御医言外暗含责备之意,不免更加惭愧。暄王出世,便由这位御医亲手接生,此后二十五年,除了婉柔的眼睛,兄妹二人大病小痛,都经他诊疗。老御医一直满怀自豪的宣称,昭晖公主是难得一见的好病人,她自爱自重,日常生活极有规律,从不像那些贵族世子,骄纵无度,自毁自伤,即便偶染微恙,她也泰然处之,谨遵医嘱,更不胡乱发威,任性取闹。
      御医走后,暄王叫醒婉柔,让她先用午膳,歇过一两刻钟再喝药,而后才脱衣躺下。婉柔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也不抱怨哪里疼痛,只是累得想睡觉。
      暄王午后另有要事,临走前,他亲手将婉柔卧榻四周的幔帐掩好,吩咐洛瑛就在帐内守护公主,如有变故,只要告诉侍女,她们自然知道去哪里找他。
      洛瑛悠闲的坐在公主床边,望着婉柔祥和宁静的睡容,她不禁想到,暄王一定很擅长照顾病人,因为王妃经常生病……
      晚膳仍和中午一样,暄王留在婉柔榻前,待她沉沉入睡之后,他依然迟迟不肯离去,就那样默默的望着她。洛瑛惟有屏息凝神侍立一侧。
      不久,玲珑也来了,洛瑛却觉得,与其说王妃来探望公主,不如说她是来陪伴暄王。玲珑静静的站在暄王身后,同样深沉的凝视婉柔。洛瑛想,王妃对各式各样的病痛深有感触,大概她对于病人的守护者,同样心有戚戚。
      时光在沉默中流逝了很久很久,洛瑛以为,这四个人就要永远化成雕像了。忽然,婉柔的小脸一皱,绝望的呼喊:“太黑了!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好像一只被困在钢铁蛋壳里的小鸡,用尽自己软绵绵、轻飘飘的全部力量,拼命挣扎。
      洛瑛心头一震,不由自主望向暄王,却又立刻将目光移开。暄王低低的垂着头,闭着眼睛,紧紧咬着嘴唇,那副痛彻心扉的神情令人不忍观瞧。
      洛瑛又见王妃高高昂着头,望向遮掩着挂毯的帷幕,她的眼眸中同样注满悲伤。洛瑛忽然感到,也许王妃的痛苦更胜于暄王和公主,因为她不得不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为了一桩无心犯下的罪过而一辈子承受着悔恨和自责的折磨,她无能为力,他们三个人都没有出路。
      玲珑把一只手搭在泓清肩头……
      第二天清早,暄王和王妃一起来了。公主起床比平日稍晚一些,可是她的气色几乎恢复如常,她惊讶的听见耳畔传来泓清温柔的问候声:“柔儿,你觉得怎么样?”
      婉柔摇摇头:“我没事。”可是她皱眉沉思片刻,犹豫的问:“泓清,昨天我睡了很久,我睡着之后,是不是说了很多傻话?”她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无比恐怖的噩梦,她不但看不见光亮,听不到声音,嗅不出气味,她的手指也没有任何感觉,就连她脑海中那个多彩多姿的想象世界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彻头彻尾的黑暗,死寂、凝滞、毫无指望的真正黑暗,是心灵的黑暗,生命的黑暗。
      暄王微笑着说:“没有,你什么也没说。你睡着之后,总是很安静,很乖巧。”
      婉柔忽然一头扑进泓清怀里,轻轻搂着他:“我知道你一定会一直在这里陪着我,所以我什么也不害怕……”
      暄王无声的叹息着,轻柔的抚摸着婉柔单薄的后背。
      玲珑再次把目光转开,她眼中的悲伤更甚于昨夜,她紧紧握着双手,泓清对她非常非常体贴,她不可能再有更奢侈的要求,可是她心底多么多么渴望,当她生病的时候,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哥哥、姐姐,也能像从前在家那样,来到她的床前,对她说一句最最简单的问候……
      洛瑛同样有兄弟姐妹,可是她对他们没有什么回忆,更没有多少眷恋,她好奇的看着相拥相偎的暄王和公主,猛然间明白,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恐怕很难产生亲密情感,而那些同父异母的皇子公主之间,明争暗斗的戒备和妒忌之意早已掩没了手足亲情,所以,像暄王和昭晖公主这样的亲生兄妹才会更加真挚的互相依赖,彼此呵护,无论公主的双眼是否曾为暄王所伤。
      婉柔终于从泓清怀里抬起头,她撒娇似的撅着嘴说:“泓清,我想……”
      “你想要什么,慢慢说,我立刻就去给你拿。”
      “我还想见在娆静那里遇到的说书人,他讲的故事很好听。”
      “好,我马上就去找他!”

      这种事,惟恐侍从传话说不明白,暄王骑上马,亲自赶奔晗晔公主府。
      晗晔公主也不是懒睡懒起的懒汉,那些不用赶着上早朝的普通百姓也不过刚刚吃完早饭,整座公主府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喧嚣和忙碌。
      娆静倚在一张宽大的躺椅里,平伸着手臂晾指甲,两个侍女在一旁打扇。她的两只手,十个手指头,刚刚被涂成十种不同的颜色,她伸着腿,光着脚,另外两个侍女正在小心翼翼的将她双足的十个趾甲涂成另外十种不同的颜色。
      侍女已经禀报:“暄王殿下驾到。”所以暄王刚一进门,还没等开口,娆静就抢先发难:“泓清,你还有什么面目再来我的府邸!前天我还没来得及骂你,你倒先溜了!”
      暄王莫名其妙,想不起自己在公主府做过什么失礼的举止需要遭受主人责难。
      “我来问你,你是否曾经在朝堂上同侍酒的歌女调笑?”
      “不要胡说!”暄王正色斥责,他不曾在任何场合同歌女调笑,然而他尤其不能容忍娆静拿公议天下政事的庄严朝堂随意取乐,晗晔公主虽然不至于举止轻浮,言谈却往往欠缺顾忌。
      “你倒敢在我的宴厅中与朝臣商议国事!你们整整一天都在说什么赋税、漕运、军饷、督察,你知不知道那些字眼听起来有多可怕!有两个女孩对我说,如果你再出现在我家门内,她们就决意不肯再赴我的酒宴,那简直比被先生逼着背书还要遭难!‘清泉濯足’、‘背山起楼’、‘焚琴煮鹤’,古往今来所有大煞风景的罪行加在一起,也不及你所作所为的一半来得可恶!”娆静公主滔滔不绝,气势汹汹,大有兴师问罪之架势。
      暄王这才想到,那天自己确实和两位老臣聊了几句近日朝中热议的政事,其实他也很惊讶他们怎么会光临娆静的宴席,他猜测晗晔公主挖空心思请到这几位人物,绝不是为了替自己抬高身价,八成她觉得那样道貌岸然、古板麻木的老家伙也是天下的怪物之一,正好和她家里其他千奇百怪,不可理喻的怪人搭配成套。暄王和老臣们谈得很投机,或许这样轻松的场合更容易吐露真实思想,或许除了和暄王议政,那些老头在这里实在找不到其它乐子,总之直到暮色四合,暄王才想起该打道回府了,而他一整天都没有见到婉柔,早上他们一进门,娆静就把婉柔拉走了。暄王明白,的确怪自己坏了酒筵的规矩,于是他坦率的认错:“娆静,对不起,当时我没想那么多。”
      晗晔公主本来还想乘兴大逞口舌之快,岂料暄王这么轻易就赔罪了,她反而愈加扫兴,却只能无言以对的撇了撇嘴。
      “娆静,我这次来,是找你要一个人。那天,你让什么人给婉柔讲故事,她还想再见那个人。”
      “哦,你说那个说书人啊,他已经走了。”
      “他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呀,连赏钱都没领就走了,我还怀疑他别有用心呢,不过检查过了,家里没丢什么东西。”
      “他是从哪儿来的?”
      “那我就更不知道了。前一天早上开门扫街,他就坐在我的正门口卖唱讨钱,我看他也是个瞎子,我想瞎子和瞎子更能说到一起去,再说婉柔本来就喜欢听与众不同的东西,我就把他弄进来,叫婉柔过来玩嘛。”
      暄王一听,顿时火冒三丈:“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你也敢往家里请!还敢让婉柔和他单独呆在一间屋子里!”
      “有什么可怕的!我也没受什么损失,还省了一笔赏钱,再说婉柔不是也玩得很高兴吗,是你非要那么早就带她回家!怎么样,她还没玩够吧!”
      晗晔公主已经染好了趾甲,她学着在田间地头劳作的粗鄙农妇的样子,将七尺阔的裙摆掀起,系在腰间,挽着裤脚,赤着双足,在三寸厚的地毯上踩来踩去,颇觉自我陶醉。暄王却拧着眉头,嫌恶的瞄着那双花里胡哨的小脚丫。娆静的相貌,虽不同于玲珑那般端正、标致、众所公认的美貌,却也别有一番迷人风情,可是她偏偏喜欢把自己收拾得怪里怪气,有时她从头到脚裹着整匹锦缎,好像一个散了绳的粽子,有时她全身上下只缠一条丝巾,又像个扒光了壳的鸡蛋。暄王琢磨了半天,简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语来教训她。
      娆静耀武扬威的在暄王面前展示着十指的色彩:“今年夏天,整个京城的女人都会做此妆扮!”
      一想到那种可怕景象,暄王不由得感到阵阵不寒而栗,他相信娆静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可是至少,玲珑就不会模仿这套妖术。
      “那么你知不知道,京城的男人又追捧些什么呢?”
      暄王十分不悦的转过脸,厌憎回答如此提问。
      “当然是‘面沉似水’,‘不苟言笑’!想当年独孤郎猎归,秦州尽侧帽,而今暄王板一板脸,皇都老□□子皆作苦大仇深状,倘若果真如此,这个夏天算是让人没法过了!”
      暄王面色愈加阴郁,独孤信勤政爱民,文治武功都可效仿,娆静却偏要拿相貌来取笑,他只得最后追问一句:“那个说书人,你是不是真的再也找不到他了!”
      娆静嫣然一笑,款款走到暄王面前,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我的好哥哥,你不要为这点小事闷闷不乐,那个瞎子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谁知道他讲的是哪国语言呢?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没事就在家门口溜达溜达,你也能碰上好多好玩的东西呢!你家那条街可比我这里繁华百倍啊!”
      暄王尽力躲开娆静艳丽的指甲,沉沉的说:“是婉柔想见那个人!”
      娆静松开手,端正面色,默然不语,就连京城的普通百姓都知道,暄王为了昭晖公主,宁可移山填海,摘星夺月。娆静再开口时,态度十分诚恳:“泓清,你的占有欲望太强了,你不应该把婉柔和玲珑都关在你的王府里,女人不喜欢那样,你应该给她们自由!婉柔是个瞎子,可是她远比你所认为的更有能力保护自己,照顾自己,玲珑青春洋溢,活力四射,她更应该趁年少尽情享受美好的生活!”娆静的语调饱含热情。
      暄王糊涂了,不明白话题怎么会突然扯到王妃身上,他严肃的说:“这和玲珑有什么关系,我从不曾禁止她做任何事,是她自己不愿意……不愿意和你混为一谈!”暄王心想,若是娆静这样的“美好青春”,不享受也罢。
      娆静不禁哈哈大笑:“谁说玲珑不愿意,她心里可是愿意的很呢!她每天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是因为她不想让你知道,除了你之外,她还会对很多别的人,别的东西有兴趣,她想让你以为,她只惦记你一个人,她只要得到你就心满意足了,你这么容易就被她骗过了!可是她却为了你,甘愿让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在无所事事中白白流逝!”娆静用一寸长的指甲捏了捏暄王的脸:“可惜你空有一副俊美皮囊,却一点也不了解女人的心思,我宁愿嫁给一个流浪卖艺的说书人也不愿意嫁给你,我只是可怜玲珑她命不由己!”
      偏巧在此时,侍女又报,有宾客到,娆静还知道应该穿上鞋袜,理好衣裙,她一边对镜检查仪容,一边问:“泓清,你要留下来吗?今天也有一场大热闹呢,上次的事,我就不怪罪你了,下不为例!”
      暄王气狠狠的摇摇头:“我这么乏味无趣的人就不在这里败坏你们的好兴致了!”
      娆静却丝毫不以为意,她爽朗的大声笑着,暄王还要问:“那天你到底给婉柔吃了什么东西?她第二天就生病了!”娆静却已经翩然离去,就连刚才那一大屋子侍女也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暄王一个人,果然十分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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