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的沙》唐小山

5、菩萨蛮

　　——谁说你只是我画中的幻影，一丝雨唤起你沉睡的心。

　　洛瑛住进暄王府的事，暄王没有上报宫廷，因为洛瑛不是官家登录在册的宫女，无法享受皇宫侍仆应得的种种厚遇，她只是一桩不足挂齿的小买卖当中的货品而已，但是暄王也不必刻意隐瞒，因为整个交易光明正大，无可避讳。渐渐的，这件事终于被皇后知道了。
　　“我听说，清儿弄回家一个女戏子！”
　　“是一个跳舞的女孩。”玲珑恭恭敬敬的纠正道。
　　“她以前在司徒莫双手下？”
　　“是。”
　　“你最好留神一点，当心清儿耍弄什么鬼把戏！”皇后冰冷的语调透着一股恨意。
　　玲珑同样不无恶毒的揣测，他还能耍什么把戏？泓清贵为皇子殿下，就算当真买几个舞姬回家解闷，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哪家王府不曾豢养着一群那样的玩物？只怕皇后还是对“司徒莫双”四个字耿耿于怀。
　　“你可不要不以为然！”皇后看出王妃的不屑之意：“那种女人，惯以声□□主，仗着自己身段不凡，种种狐媚妖惑之术，是你这样出身正统名门的上等闺秀连想都不敢想的！”
　　玲珑在心底偷偷冷笑，那倒未必，不是每一个高贵女子都像你这样甘守矜持，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点乐趣也没有。不过玲珑嘴上依然恭敬的解释：“洛瑛和婉柔作伴，婉柔很喜欢她。”玲珑看得很清楚，洛瑛进王府两三个月，暄王总共也没对她说过几句话，他真正关心的是婉柔对这个“新玩具”的热情能保持多深多久。
　　“哼！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那些从长公主身边爬到龙床上去的女人，你听说过的还少吗！柔儿心里当然向着她大哥，你还指望她能对你忠心耿耿呀！再说，柔儿只不过是个没脑子的小孩，她什么也看不见，最容易被哄骗！”
　　玲珑几乎忍不住笑了，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想象，那个总是紧绷着小脸的瞎子，那个同样总是端着架子的俊美男子，还有那个从身体到头脑都轻灵得几乎在地面上站立不住的跳舞女孩，这样三个人会在绿林深处的广袤阔厅之中上演一出香艳的宫闱俗剧，倘若果真如此，或许这日子过得就不再那样乏味了……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不管清儿对你说过什么甜言蜜语，男人的本质还不都是一个德行！得陇望蜀，贪欲无尽，更何况像清儿这样的身份！不要以为你生得美貌就可以高枕无忧！”皇后恶狠狠的盯着玲珑完美无瑕的面容。
　　不错，皇后也是后宫数一数二的美人，然而她不解风情，或者说她自己偏要刻意回避风情，她要做一个通情达理、深明大义的贤惠女人，朝臣和百姓会拥护这样的皇后，可是男人却不会中意这样的情人。
　　“现在，你是暄王身边唯一的正妃，若不用尽手段保住自己的地位，将来在三宫六院七十二嫔之中，你又如何能够脱颖而出，长胜不败！”
　　是啊，对于皇后来说，陪伴在君王身旁，就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战斗，所有女人，都是必须斩尽杀绝的敌人……可是，玲珑心想，可是皇后虽然生下引以为豪的一儿一女，却一点也不了解他们，她也没有必要知道泓清和婉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她的儿子能当上太子，继承帝位就够了，这就是她所谓的手段……
　　“我点到为止，你自己反省吧！”
　　皇后今日训诫便告一段落，皇后的贴身宫女捧出一只扁扁的小锦盒，玲珑接过来藏进袖中。
　　从皇宫返回暄王府的路上，玲珑感到浑身酸痛，胸口憋闷，皇后总有本事叫人意兴阑珊，情绪黯然。可是玲珑一点也不急着躺回阔榻软垫之中，她多想找一块无人之地，对着天空大声喊叫，喊到嗓音嘶哑为止，然后拼尽全力奔跑，一直跑到心衰力竭而亡，那样才叫痛快呢！

　　暄王和婉柔都不在家，他们一早就去拜访晗晔公主。娆静是最年长的公主，只比暄王小两个月，娆静生母怀孕之时，皇后提心吊胆，唯恐落败，因此后来，她对晗晔公主始终格外宠爱，因为正是这个丫头让她稳操胜券。晗晔公主二十有五，屡次拒婚，对于吃喝玩乐之道，却比男人还要精通，她性喜热闹，三天两头在公主府召开豪华盛大的游园会，三教九流，奇人异士，无所不有，府中厨子和艺人的水准在整个京城无出其右，她更喜欢掷金资助那些怀才不遇、寂寂无名的诗人、画家，她的墙上挂满了卷轴，她满怀信心的期待着未来的某一天，其中一幅书画能让她赚回千百倍的利润。晗晔公主始终是京都贵族时尚的先锋官，追随其后的大队人马疲于奔命，却永远赶不上她灵活百变的步伐。
　　娆静的热闹排场并不流于低俗，她的豪放性情也未堕入放纵，所以暄王很喜欢这个妹妹，婉柔也不反对偶尔去她那里赴宴，因为晗晔公主总有办法找来刁钻古怪的说唱艺人，他们说的词、唱的曲、弹的琴、讲的故事，都是那样匪夷所思，异想天开，其中一大半婉柔根本听不懂，可是她喜欢，她知道这个世界很大很大，即使那些肉眼完好的人所能看见的，也只是其中小而又小的一个旮旯角落，也许，还不如她只用耳朵听到的东西多呢！
　　这一次，晗晔公主说，一定要婉柔亲自到场，因为她为婉柔找来一个特别的说书人，保准能让昭晖公主心花怒放。
　　“泓清，我们把洛瑛留下来吧，她陪伴我这么久，肯定很累了，今天就让她在家休息。”
　　暄王没意见，洛瑛来之前，他也总是一个人带着婉柔出门：“你需要离开王府吗？”
　　洛瑛慌忙摇头，离开王府，她还能去哪里？又能做什么？
　　“好，那你就留在王府里，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暄王和蔼的冲着洛瑛点点头，就带婉柔走了。
　　只剩下洛瑛一个人，她要做什么呢？在王府里，确实没有主管和定规来约束她，那些面目森严的女官和千篇一律的女侍要么误认为她能与公主平起平坐，要么就是根本不屑于承认她的存在。其实洛瑛并不“累”，她一点也不想“休息”，于是，她换上暄王赏赐的舞衣，跳舞吧！自从这套舞衣拿回来之后，洛瑛还没有机会试穿。虽然师父说过，跳舞的时候，只想自己，不要想周围的人，可是洛瑛想，跳给别人“看”，和跳给别人“听”，总是不一样吧，她需要练习一些新舞，让公主能够很方便的“听”出其中的美妙之处，当然，那和敲铃铛奏乐又有不同。师父说，一首好诗，不但情境动人，读在口中琅琅悦耳，写在纸上也要笔画悦目，总有一些字，无论用多么精彩的书法去写，仍旧显得格格不入，这样的字，就需要推敲更换，那么，一段优美的舞蹈，即使没有任何伴乐，也应该“听”起来美妙吧？

　　玲珑回到王府，一个人走进树林。那些树，她想，真是愚蠢，每年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多少金银，多少血汗，它们活下来了，可是怎如它们在南方故园的亲眷那般活力盎然，蒸蒸日上，在这些土生土长，茁壮茂盛的北国同胞面前，更显得呆滞可笑，还有那些飞禽走兽，多么无辜，多么委屈，它们有腿有翅，却走不脱，逃不掉，泓清，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
　　玲珑知道婉柔不在家，可是她听见静谧的树林中传出阵阵清脆的铜铃声，却比风铃更加生机勃勃。玲珑循着铃声走进公主的寝宫，她同样看见一个曼妙的少女身形在无数亮闪闪的小铃铛中间穿梭飘移。
　　啊！玲珑暗自惊叹，洛瑛的身材还真不赖，她穿成这样，和□□也没有多大区别，女人的美，就应该尽情炫耀，可是即使是那些面容姣好的女人，又有几个自信到敢将自己的肌肤和身段暴露给人看呢？裸露并非意味着邪淫，亦如经画中的菩萨和天女，赤身裸体，却圣洁得令人只能五体投地，顶礼膜拜，皇后也是女人，她却对世上成百上千种女人所知甚少，像洛瑛这样的女孩，就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小菩萨，哪怕对于那些心狠手辣、志在必得的世俗恶妇而言，她也毫无害处，不过，不过皇后提到的另外一件事，倒是……
　　玲珑又走了几步，在一堆软垫搭成的小山上款款落座，她微微舒展肢体，兴致十足的欣赏洛瑛的舞蹈。玲珑想，这个女孩一定是中了诅咒，她停不下来，直到王朝覆灭，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天地间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她依然还在无休无止的跳舞。
　　玲珑只得用小铃铛般的笑声打断洛瑛：“果然是严师高徒，名不虚传啊！”
　　洛瑛猛然止住舞步，盈盈转身，立刻面露惊慌：“王妃殿下，我不知道……”
　　“过来，坐下，坐下。”玲珑轻轻招手，拦着洛瑛下跪。
　　洛瑛呼了一口气，走到玲珑面前，盘膝席地而坐，真像莲花宝座上的自在菩萨。很奇怪，在王妃面前，洛瑛一点也不害怕，这种过于挑剔的人反而令人无从怕起，因为反正无论你做什么，都没法讨得她们满意。
　　玲珑含笑盯着洛瑛：“你把柔儿哄得很舒心，你跳舞也很好看，可是我还是很想知道，你师父把你送到暄王府来，究竟想要你做什么？”
　　“啊？”洛瑛张口结舌，她一直以为，师父很不情愿让弟子离开，在自己写信之前，师父也根本不知道她来王府是为了陪伴一个名叫婉柔的小公主。
　　玲珑敏锐的观察洛瑛的神色：“你没有说假话，这么说，不是你师父派你来的，而是泓清主动要你，那么他又有什么用心呢？”
　　洛瑛更加无言以对，暄王还能有什么用心，虽然她很伤心，可是她不得不承认，暄王就是要把她当成礼物送给公主。
　　“你也不知道他居心何在？你说说看，泓清是怎么找上你的？”
　　洛瑛便将自己和暄王前三次相遇经过据实相告，甚至也说了自己在表演间隙看见暄王喂公主吃点心，以及暄王替司徒夫人解围的细节，她没有目的，也没有挑拣，那些都是真实经历，自然而然就被她描述出来。
　　玲珑嫣然浅笑，若有所思：“这和泓清自己讲的，半分不差，看来，他也没有说谎。百花会那天，他一回来就告诉我，说他遇见一个女孩，跟柔儿作伴倒是不错，可惜不知道她的下落。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你是司徒夫人的弟子。可是，当他发现你的身份之后，为什么依然坚持把你领进王府呢？”
　　我的身份？洛瑛愈觉百倍千倍困惑茫然，我不过是一个只能任人随意买卖的贱民，自己拿不得半分主意，除了跳舞，我一无所长，离开舞班，我无处容身……
　　看着洛瑛大惑不解，自伤身世的神情，玲珑不由得心生怜悯：“依我看，就凭泓清的性情和智慧，他策划不出什么阴谋诡计，我只好相信，这是一场巧合，也许就是天定的命运，你们两个人，既无辜，又无知……”
　　洛瑛只能怔怔的等待，等待王妃说出更加莫名其妙的话语。
　　“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们，她的腿，是怎么断的？”
　　这件事洛瑛倒是很清楚：“师父说，她在一次练习中不小心受伤，所以她最开始就教给我们怎样保护自己，她说不管在什么场合，安全和健康总是最重要的。”司徒夫人从不急功近利，更不会为了新奇卖好的节目就恣意摧残年轻女孩的身体，她知道很多跳舞的女孩在昙花一现的名利过后，剩下的却只有终身难愈的伤病，司徒夫人所说的“保护”，不仅指肢体而言，也包括洁身自好的方方面面。
　　玲珑不免有些惊讶：“真的？这么多年来，她始终坚持这种说法？”
　　洛瑛点点头，她想不出这种事还会有什么另外的内幕。
　　“真了不起！这样的女人！”玲珑扬起脸，吐出一串婉柔所谓的“凉爽”的笑声：“你知不知道，你师父曾经恨过什么人？”玲珑好奇的望着洛瑛。
　　洛瑛笑了，天底下，师父是最不可能跟“恨”字沾边的那个人，虽然她也不曾“爱”过什么人，因为洛瑛想，司徒夫人对“人”并不感兴趣，她全心在意的，是世上那些除了“人”之外的事物，司徒夫人不曾明言，但是洛瑛能领悟到，舞蹈，并不是“人”表演给“人”看的一种节目，就像山风，流水，月光，和摇曳的枝条一样，它是天然存在的，离开“人”越远，才能与那些天然事物越贴近。洛瑛听说，一直有许多文人、官员、舞师苛责司徒夫人，他们说，司徒夫人摆弄的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注定不会在世间久存，他们认为，歌舞诗画应该表达“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才能够在“人”的内心深处永远扎根。司徒夫人回应道，在“人”诞生之前，山川草木静默久矣，在“人”消亡之后，日月江河依然如故，哪一样更持久，更永恒，似乎不言而喻。洛瑛却乐观的认为，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事，就需要各种各样的人分别去做，她自己就很喜欢追随师父的所思所为，虽然这并不是她当初主动抉择，而是命运的编排。
　　然而王妃殿下明显对听歌赏舞毫无兴致，她乐于琢磨的，恰恰是千奇百怪的“人”：“洛瑛，你有没有胆量当面问问暄王殿下，就问他，你师父的腿是怎么断的？一个舞师，练舞受伤，不能再跳舞，这还情有可原，若伤到终身残废，连路都不能再走，只能一辈子坐在轮椅上，这可就令人百思不解了。”
　　洛瑛一惊，坦白的说：“我，我不敢问……”
　　王妃笑得更加轻快：“可怜的女孩，你很怕他吗？你觉得，暄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洛瑛十分苦恼，这座王府里的人为什么这么喜欢问这种问题，自己还能怎么回答，也说他长得十分美貌？不过这确实是洛瑛对暄王的唯一明确印象，至于他的品行才学如何，她当然一无所知！……也许只知道一点点，他送给公主成千上万个能发出不同声音的小铃铛，这总不是粗枝大叶、呆若木鸡的人能做到的事……
　　“泓清……他是一个很沉闷、很乏味的人，倘若他没有皇子的身份，恐怕找不到什么女人真心情愿嫁给他……他长得非常好看，可是朝夕相对，多看两天也会看厌啊！你总能猜到他下一句话要说什么，下一件事要做什么，对什么变故会有什么反应。他有时候也会说一些非常吓人的话，比如要点烽火，或者要杀掉两个人之类的，可是我知道他绝不会那么做，结果呢，他果真也没有做到。他的生身父母都不是凡夫俗子，只可惜他不幸得到了他们身上最糟糕而不是最优秀那些特点，皇帝陛下浮想联翩，却没有胆量付诸行动，皇后陛下胆大包天，无所畏惧，头脑却单调至极，而我那可怜的清儿，他既没有想象力，也没有胆量，他只能按部就班的去做那些人人都希望他做到的事情，或许他会成为一个称职的好君王，可是女人却不会满意这样的情人啊……我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一幅画卷中，画好了，就永远不会改变了……”王妃悠然凝神，思绪早已飘出宽敞的寝宫。
　　洛瑛无话可说，她只想到一点，也许王妃其实很享受做一个“画中人”，她无法想象王妃策马狂奔或者迅疾旋舞的情景，甚至无法想象王妃与诸多人共处一堂的场面，这样沉静的女人生来就应该萧然半卧于水墨画幅之中。如果风也能思考，也想说话，那么画中为什么不会存在另外一番天地？一个光阴流逝非常非常缓慢的世界，当赏画人垂垂老去，归于尘土，画中人却依然青春洋溢，光彩照人……洛瑛同样无法想象三十年之后，年过半百的王妃又是怎样一副形容……
　　婉柔寝宫所在，曾经是一处地位尊崇的寺院，数百年来，无数高僧大师的诵经声缭绕在幽林碧树间，不知是经文的感化，还是瞎眼公主的生活习惯影响，这座寝宫，似乎很容易惹人沉沉欲眠，陷入梦境。王妃已经翩然起身，洛瑛的脑海中依然似真似幻，她想，那些飞天，她们不用腿走路，师父的腿脚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但是仍旧可以做出优美的动作，如果师父是一个飞天，能够自由飞翔，永远飞舞……
　　“看来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他们没让你饿肚子，也没有打你骂你。”王妃的咯咯笑声把洛瑛拉回凡尘俗世：“如果你觉得闷，就让小瞎子给你讲故事，只要你把她哄高兴了，她能讲出很多奇谈怪论呢！不知道今天晗晔又从哪里挖出一个怪物讨好婉柔，她家的每一个角落里都住着怪物！幸亏我不用跟晗晔住在一起，要不然王府里所有人手都给她洗盘子还不够用呢！而且我敢保证，晗晔能把她请到的每一个客人都叫出姓名来！多聪明的脑瓜！你身上这件衣服挺漂亮，就像一只小狗，叮叮当当，远远的，主人就知道你要来献好啦！”
　　玲珑离开洛瑛，现在她是真的累了，需要小睡一会儿。皇后说过什么，从来都不会困扰玲珑，因为那些事情，即使皇后不说，也是真实存在的，倒是皇后这个人，实在令她头疼。多么可笑的故事，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紧接着却要面对他的母亲和他的妹妹，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恶俗套路，尊贵的人，卑贱的人，统统无法逃脱。

　　暄王送婉柔回来的时候，晚膳已经摆好了，洛瑛猜，一定是暄王想跟王妃一同用膳，不然婉柔会在晗晔公主府吃完还不肯回来，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有很多奇特怪异的吃喝，虽然难称美味，却诱人忍不住想尝试一番。
　　婉柔吃得很少，仿佛因为兴奋过了头而难以咽食，如果她还能看见东西，洛瑛一定会说她两眼放光，炯炯有神。
　　果然，当茶饭撤走，侍女散退，空落落的寝宫又只剩下两个小人儿的时候，婉柔立刻用微微颤抖的尖细嗓音说：“洛瑛！今天你应该和我一起去，不，是我本来应该带你同去，可是我一开始没有想到，我怎么会知道娆静她……她怎么能……不是泓清告诉她的，因为泓清也不知道，娆静她真是太了不起了，天底下没有她想不到的事，没有她做不到的事！”
　　公主语无伦次，可是洛瑛一点也不着急，在暄王府，从来不需要着急，这里的人说话总是藏头露尾，含糊其辞，不是因为他们故弄玄虚，只是他们自己心里很明白一件事，却从不顾及听话人的想法和感受，反正王府里也没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洛瑛学会了耐心等待，到最后，她迟早总能弄明白，这些人到底要跟她说什么……
　　“我想今天已经太晚了，我没关系，可是你不行，明天，明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婉柔紧紧抓着洛瑛的手臂，她看不见，所以只有这样她才能确定洛瑛的确是在好好听她说话。

　　“明天早上”并不遥远，睡一宿就到了，公主梳妆简便，用膳也很快，从她睁开眼睛直到侍女退回门口站好，不超过两刻钟，向来如此，这大概只够王妃洗脸的时间。
　　婉柔的激动情绪与昨晚相比，有增无减。她从轮椅上站起来，几乎是拖着洛瑛来到自己卧榻一侧的墙壁旁边。公主寝宫的四壁，全部遮着数层百褶帐，所有家具都用夹着棉层的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无论她撞到哪里，都不会受伤。婉柔在床头摸摸索索，终于找到一处机关。
　　一阵轻柔的“窸窸窣窣”声缓缓响起，犹如戏台上的帷幕一般，墙壁上悬挂的素色幔帘从当中分开，向两旁退去，当帷幔终于缩到尽头，展现在洛瑛眼前的，是一幅硕大的挂毯，高不满二丈，宽足有五丈，在温和的朝辉映照下，已是光彩斑斓，耀眼夺目，乍一看，根本看不出上面画了些什么，好似天空的飞鸟俯瞰百花会那天正午的京城，只觉得满眼熙熙攘攘，拥拥簇簇，纷纷扰扰，吵吵闹闹，几乎让人头晕目眩！洛瑛明白了为什么公主一定要她在白日的阳光下观赏这幅挂毯。
　　“好看吗？好看吗？这是泪湖国进献的贡品，昨天，娆静请到一位泪湖国乐师，他唱的，全都是这幅挂毯里画着的故事，泓清告诉我，泪湖国早就不存在了，所有城池都已经消失在沙漠中，因为水源干涸，人都死光了！可是他们还活着，他们还在唱歌！他们还有水！那是一面湖！是眼泪化成的湖！”
　　婉柔细瘦的手指停在挂毯前半寸远，就像人们过于兴奋时难以看清细节，难以看进脑海一样，她又垂下手臂。洛瑛只是耐心的静静等待，她想，这一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十年前，我八岁，泓清十五岁，父皇说他可以拥有自己的王府，泓清要我跟他住在一起，这是京城最大一片树林，没有假山，没有凉亭，没有水池，全都是树，本来，寺院里的高僧不愿意搬迁，泓清劝说父皇为那些收成不好的地方免去一整年的赋税徭役来交换，住持大师才无法拒绝。泓清动手画了一张草图，又一直亲自监工，就连室内的每一处家具陈设都是他安排好的，他把这座寝宫送给我。前面的房子就不是他盖的……”婉柔露出甜美的笑容：“……泓清毕竟不是全知全能，可是他最大的特长就是看人很准确，他知道什么事交给什么人去做，才能完成得最出色，娆静就差得远了，总有一天，她会遇上真正的恶棍和骗子，她可得好好吃一番大苦头呢！我没有认真看过泓清住的地方什么样，但是玲珑喜欢，如果不是真正美好的东西，玲珑绝不会满意，你觉得呢？那里是不是很美？”
　　“是啊，真的是很美……”洛瑛叹息着说，那套宫室与王妃相得益彰，如花伴锦。
　　“后来啊，泓清就到皇宫的库房里去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可能用得上，他就找到了这幅挂毯，也许还有好多别的吧，把几位贵妃娘娘简直都要气疯了，因为他们的儿女还小啊，泓清就先下手为强了，父皇也真大方，全都赏给他了。那时我就跟泓清说，等他将来当了皇帝，可要把钥匙攥紧，不要被子孙儿女把家都抢空了。”婉柔刚要发出咯咯的笑声，却好像突然噎住了似的，脸色一下子黯下去。
　　洛瑛惊奇的想，不止一次，公主会在欢欣的兴致中猛然想起一件凝重、忧虑的心事，究竟是什么呢？洛瑛现在还抓不住头绪。
　　一转眼，婉柔的心境又明朗起来：“这张挂毯封存在库房里总有一百多年了，名册上记着，是太祖开国登基时，泪湖国国王朝贡的贺礼，泓清说，因为这样艳丽的颜色与皇宫的装饰不协调，所以无处可挂，但是我觉得，大概从来也没有人打开看过。泪湖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国，他们送的礼物无足轻重，好像，好像那些住在冷宫里的女人，父皇早就把她们都忘记了……礼单上写着，这幅挂毯并不是当时现制的，而是在一座荒漠里的古堡废墟中发现的，七百年之前，那座古堡曾经是他们的王宫，古久的东西总是特别值钱，何况又是上古国王的财产，所以我想，这一定是泪湖国最最贵重的珍宝，他们把它送给我们……泓清说，织造这样的毛毯，同时只能由一个人操作，一个女孩，从她懂事起，就开始双手编织，直到她出嫁时才能完工，作为自己的陪嫁，可是这么大一张挂毯，不知道需要多少女孩从生至死，一刻不停的劳动，前后加起来，也得有上百年吧，也许，这是一位王后嫁给国王时的嫁妆，可是礼单上没有写，因为挂毯织成时，泪湖国还没有笔墨纸张，也未设司掌文字记载的史官，所以没有人知道当时是怎样的情形。”
　　婉柔轻轻喘歇片刻：“泓清把它挂在这里，他说，这种色彩鲜明的织物忌讳光照，古时的染色工艺不像现在这么精巧，所以他用厚幔把它遮起来，他还说，这幅挂毯熬过八百年的漫长光阴依然能够艳丽如故，是因为它一直被掩埋在干燥的沙漠中，没有湿气，也没有光线，藏在沙子里的东西总能保持得更久远，听说有些国家把他们死去的国王也埋在沙子里呢，这样国王就能一直保护他的子民。”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婉柔踮起脚尖，一手抓着洛瑛的肩膀，另一只手高高探出，在头顶的粗厚毛线中摸索许久，拈出一个小东西，放在洛瑛掌心：“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一粒沙，只有黄米那么大，圆润光洁，金灿灿的，这可是远自千里之外，历经数百年之久的一粒沙啊！
　　婉柔又拾起沙粒，踮起脚尖，重新把它放回原先所在的位置：“我早就发现了，下面这一半我全都仔细找过，只找到这一颗，它是幸运呢，还是孤独呢？其实，几乎这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有这样一幅挂毯，因为我从来不在白天看它，深夜，灯火熄灭之后，等他们全都睡着了，我才一个人站在这里看，看完了底下这部分，我就踩着椅子看上面的，可是再往高处我就够不到了，这里没有那么高的桌子给我踩。要是白天被人发现我爬到这样高的地方，他们肯定会大惊小叫，泓清就会头一个担惊受怕，其实没有关系，我从来也没摔倒过。我只给玲珑看过，不过她好像不屑一顾，你知道吗？玲珑的父亲是锦都的侯爷，天下的织锦刺绣都归他管，玲珑觉得，这样粗糙的羊毛厚毯远远比不上他们家精致的锦绣绸缎，可是我喜欢，我非常非常喜欢，我喜欢这座寝宫，我喜欢藏在床头的挂毯，我喜欢窗外的树，我喜欢窗檐下的风铃，只要是泓清为我准备的东西，我都非常喜欢！”
　　洛瑛想，这和她两个月之前听到的那番对话可有点矛盾，不过她相信公主现在说的才是真心话，她记得王妃说，即使在公主眼睛受伤之前，她对自己的大哥哥也是那样忠诚的热爱和信任。
　　婉柔又拉着洛瑛走到挂毯一侧，仰起头，伸手几乎指向天棚：“那里有一段文字，你能看见吗？”
　　洛瑛能看见，看得很清楚，那些字仿佛由金丝银线绞织而成，熠熠放光，周围还装饰着繁复多彩的花纹，可是洛瑛却读不出来，因为那不是本朝的文字，甚至也不是上古的骨金篆文。
　　“你不认识吗？泓清认识，他还认识好多异域番邦的文字，他说，那是古时泪湖国使用过的一种文字，现在还有一些胡人在用。这段话的意思是——”公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用歌唱似的悠扬跌宕的语调缓缓背诵：“——说话的兽，静止的河，行走的石，歌唱的沙，看守着这道，通往天堂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