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的沙》唐小山

4、梦江南

　　——我的笑容想要去伪装，我的泪却想投降。

　　暄王的生命中有三个举足轻重的女人，皇后，王妃，和公主，他很清楚皇后希望他做什么，只是有些事他做得并非心甘情愿，可是对于玲珑和婉柔，他情愿付出任何代价去弄明白，她们到底想要什么。
　　暄王如愿以偿的得到他梦寐以求的美人，却不知道如何才能讨取她的欢心。他挥金如土、煞费苦心仿造南国景物，然而假的就是假的，既不能代替真正的故乡，更不能缓解□□病痛。暄王曾经大排筵宴，遍请京中贵族少女妇女，玲珑做了一个尽责的好主人，宾客无不感到称心如意，然而她与这些女子并未发展出更深友谊，除了进宫觐见皇后之外，她从不去别家做客。暄王曾经召集歌伎舞伶，玲珑做了一个称职的好观众，然而过后并未对哪一出节目特别留恋。暄王很“忙”，他要和文武百官一样，每日上朝，陪皇伴驾，要完成陛下交给他的特别差事，要与达官贵人周旋应酬，要演练文武功课，他能用来陪伴玲珑的时间很少，因为婉柔的缘故，他们甚至无法远行休假，他们不能去海边行宫，不能去山中猎场，不能去其它繁华城池。以前，每次暄王不得不离开京城，就把婉柔送到皇后那里，虽然她一个人留在王府中也能得到周全的照顾，可是暄王希望婉柔和亲人在一起。玲珑嫁过来之后，反而要由她承担起陪伴婉柔的责任，这让暄王更加负疚。
　　暄王无数次冥思苦想，却始终得不到答案，玲珑究竟会为什么事而感受到由衷的快乐？成婚两年来，他只在她的脸上见到过一次那样真诚的笑容，就连那一次，也并非他本人的功劳……
　　那是一年前，暄王很早就回到王府，玲珑刚刚梳妆完毕。
　　“玲珑，我说过，要送给你一个惊喜。”
　　玲珑严肃认真然而兴致索然的望着暄王，暄王闪身让开，从他身后走出一个人，就在那一瞬间，欣喜的笑容在玲珑面庞绽放，这种笑容并不惹人神魂颠倒，却令人心安，令人动容。
　　来的人正是锦侯次子，他押送着今年的锦绣贡品，刚刚抵达京城，这样的差事，原本不需要小侯爷亲自出马，他奉父母之命，特意进京探望远嫁的小妹。小侯爷早已将这件事写信知会暄王，暄王思虑再三，决定先不告诉玲珑，他要带给她一个意外之喜。
　　小侯爷就在暄王府住下来，将贡品交待完毕后，又在京中逗留多日，他没有时间浏览帝都风光，而是整日整日从早到晚陪着玲珑，向她描述别后一年，家中人物变化。玲珑问到厨娘的女儿，她离家前，那个女孩正在生病，所以她没能最后一次吃到那位厨娘亲手做的她最爱吃的点心；玲珑问到豢养在自己闺房中的波斯猫，她离家前，那只母猫已经怀有身孕；玲珑问到侯府正厅那架机械钟，她临走那一天早上，发现它和锦都钟楼的报时不一致……
　　终于到了小侯爷必须启程返乡的那一天，玲珑和暄王送他到王府门口，玲珑拉着哥哥的手：“二哥，你回家去告诉父亲母亲，就说我在京城过得很好，请他们不必挂念女儿。”
　　小侯爷笑着点点头，他相信这句话，他自己已经放心了，他看得出来，暄王对玲珑不但宠爱万千，而且情真意切，忠贞不渝。
　　可是就在玲珑松开手，小侯爷打算转身上马那一刻，抑制不住的泪水骤然从玲珑眼中滚落下来，即使是离开锦都的那一天，她也不曾感受到这样痛楚的离别之情。
　　小侯爷无比惊讶的望着暄王，因为玲珑在家里，从来不是多愁善感，哭哭啼啼的性格。暄王只能报以无奈的苦笑，他感到自己惭愧得无地自容，娶了人家的女儿，却要害她伤心落泪……
　　玲珑，你到底想要什么？

　　洛瑛住进公主的寝宫，偌大一个厅堂，完全属于她们两个人，平时，公主的侍女昼夜都在门外听差，换班之后，她们返回位于王府前半的住处各自休息。洛瑛与公主同时起床就寝，同席进餐，公主喜欢自己动手做所有她能够做到的事，其余事，侍女们早已操办得驾轻就熟。洛瑛不必伺候公主，只要时时刻刻陪着她，回答她偶尔提出的奇怪问题。洛瑛觉得，这样的差事实在很轻松，她像公主一样，有许许多多时间静坐冥思。
　　不久，王妃的生日到了，她说要去进香还愿，暄王当即满口应允。
　　“玲珑，你想去哪里，我立刻叫人安排。”
　　“就去华存山，魏夫人祠吧。”
　　暄王大感惊奇，万佛寺、三清观、白云庵，京城周围，可供皇族妇女许愿的寺观很多，而魏夫人不过是民俗传说中司掌百花的小仙，华存山奇花斗艳，异草争芳，天然如此，四周乡民集资立祠，主要是为了美化景致，增添赏玩情趣，当真遇到生死大事，谁也不会寄希望于花仙之佑，倒是市井平民中的年轻女子，很喜欢来此将隐秘的闺中心事一吐为快。
　　玲珑莞尔一笑，举起右手轻轻晃了晃，暄王看见那只自己从洛瑛手中抢过来的手串，也笑了。他明白，玲珑并不需要大张旗鼓，大发宏愿，她只想偶尔享受些许原本就属于女儿家的小乐趣。当初在岿岩关，玲珑说，要满足自己的心愿，实现自己的幸福，除非得到花神信物，祈求花神娘娘保佑。暄王思前想后，还是不能让王妃混迹于街头巷尾的黎民百姓之中，于是他亲自微服便装，替王妃争抢信物，也就是这样，他才和洛瑛不期而遇。
　　暄王告诉公主，他和王妃要外出一日，尽管平时，公主经常整日独处，不受打扰，可是每逢暄王和王妃都不在家，他们一定会事先告知公主，让她安心。
　　“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
　　暄王顿时大喜过望，人们总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暄王的苦恼恰恰在于，他的米太多了，却没有人想吃，只要玲珑和婉柔肯开口提条件，不管她们要求什么，暄王都感觉自己福星高照。
　　王妃生日那天，车马停在王府前门，暄王亲自来接公主。公主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走路，她不想摸摸索索，走得跌跌撞撞，更不愿意时时刻刻拎着一根探路棍，那样实在太失尊严。她总是坐在轮椅上，侍女们将她在寝宫内推来推去，离开寝宫，她只要暄王抱她，长年累月，她的双腿也在一天一天衰弱下去。
　　林中路窄，一顶二人小轿勉强来到公主门外，暄王走进寝宫：“柔儿，我们走吧。”
　　不等暄王动手抱她，只见公主撑着轮椅扶手站起身，一只手紧紧抓住洛瑛的胳膊，小心翼翼挪动双脚，慢慢走向大门。
　　暄王默默的看着公主自己走出十几丈远，然后立在门口沉思。暄王打了个手势，侍从将轿门转向公主正对面，他轻轻抓过公主的手，搭在轿杆上：“柔儿，上轿吧，林中有露水，容易着凉。”他想，今天柔儿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已经足够了。
　　公主想了想，终于摸索着坐进轿中，坚决的补充道：“洛瑛和我一起去！”暄王想，当然，对柔儿来说，洛瑛的作用似乎已经不可或缺。

　　整座华存山被皇宫侍卫封锁得滴水不漏，不但闲杂人等清理一空，就连祠中原先住着的两三个一团和气的老道姑也提前好几天就被请下山去。贡果、香烛、拜垫、素斋，都是宫中侍从准备好的。
　　洛瑛曾随师父游览诸多名山名寺，因为寺观中的雕塑壁画极耐品味。在她看来，魏夫人祠在民俗小庙之中算得上精致上品，魏夫人的造型乃是一位不食烟火的仙姑，中规中矩，虔敬有加，然而她身旁的女弟子雕像却颇讨人喜欢，这位散花天女黄令徵，却做二八娇龄的世俗少女妆扮，眼波流转，似奔似跳，既俏皮，又憨朴，大概每年春夏，华存山上的红花绿树间，这样可人的少女随处可见吧。
　　王妃焚香跪拜祝祷，一丝不苟，仿佛面前正是如来佛祖或是三清天尊，公主同样虔诚行事，而后是洛瑛。暄王很受感动，暗暗追问，魏夫人，你管不管男人的心事呢？他索性也焚了一炷香。
　　四个人都许下心愿，随意用了点素斋权充午饭，就起身回府。虽然眼下正是百花竞放的好时节，可是公主无法欣赏，玲珑也累了，对他们来说，心中那份执著的意愿远比眼前热闹的美景更动人。
　　暄王见王妃此行兴致不薄，更加感动，他想，如果玲珑如此信任魏夫人，我就在王府中为她建一座花神祠，让她满怀希冀能够有所寄托，可是，她虔心虔意许下的，究竟是什么心愿呢？

　　那天晚上，暄王来请公主赴玲珑的寿筵，其实这席“寿筵”，只为他们三个人而准备。
　　“我不去！我和洛瑛就在这里吃！”
　　暄王走后，公主才告诉洛瑛：“我不去，是因为我知道泓清根本不想叫我去，他希望只有他和玲珑两个人。”公主苍白的小脸透着精明的神情。
　　这个，洛瑛猜测，大概，大概就是这样吧……
　　“你知不知道泓清今天许了什么心愿？他希望玲珑能够爱上他！”
　　“啊！”洛瑛失声惊叹：“可是他们不是……”
　　“没错，泓清有权利安排别人做他的王妃，但是他没有能力勉强别人心中的想法。泓清一直以为，玲珑不快乐，是因为她被迫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所以他总是千方百计试图让玲珑真心爱上他。泓清很笨！”
　　“啊！”除了感叹，洛瑛还能说什么？她没有经历过爱情，更别提婚姻了，戏曲里唱的、故事里讲的是一回事，真实的生活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可是泓清非常非常爱玲珑，他第一次从锦都回来，就好像整个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以为没有人察觉他心里的秘密，其实他说话的声音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后来他又匆匆忙忙跑去锦都一趟，我还以为，他看中的是哪一位平民少女，没想到原来是锦侯的千金。那三年里，他过得比我还悲惨。不过幸好泓清还算有点脑子，要是他的想法早被母后发现，母后一定会立刻把玲珑随便嫁给哪个男人，母后最喜欢干涉别人的私事，可是我不喜欢，所以我帮着泓清，没有把他的机密泄露给母后。”
　　洛瑛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越来越意识到，虽然人们都以为这个自卑自闭的小瞎子活得多么可怜，其实公主明白的事情多得会让那些人惊吓得下巴掉下来！
　　洛瑛的笑声仿佛让公主备受鼓舞，她起劲的继续说：“母后觉得玲珑娘家的地位还不配与暄王结亲，她本希望泓清娶大国舅的女儿，她……”公主像平常人思考和回忆时一样，轻轻皱起眉头：“……她身上总有一种刚洗好的衣服在太阳下晒过的气味，所以我想她一定非常温暖……”这就是公主了解世界的方式，通过人们的气息和声音：“……她的笑声也是暖洋洋的，冬天听见一定很舒服，玲珑的笑声很凉爽，更适合在夏天听……可是，可是泓清只爱玲珑一个人，他曾经对玲珑发誓，说自己这一生只娶她一个，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到呢，泓清将来是要当皇帝的，如果……”公主猛然噤声不语，她紧紧抿着小嘴巴，不过似乎并非因为她担心自己对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女吐露了太多宫廷隐私，公主沉默许久，才顾虑重重的说：“我也知道玲珑许的心愿是什么，可是我不能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她从没说给我听，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我可以把泓清的心愿说出来，那个不要紧，因为魏夫人根本不会帮他这种忙，都怪他自己太笨！”公主不屑一顾的撇了撇嘴：“我许下的心愿是希望自己能够重新看见东西，这个也可以随便说，因为本来就不会实现。你呢？你的愿望可以说吗？”
　　洛瑛想，公主已经毫无保留的倾吐了这么多秘密和心里话，就算是为了报答她的热诚和信任，自己也应该坦白，洛瑛便笑着说：“我许愿，希望自己能够永远跳舞，这个愿望，也无法实现吧，可以说的。”
　　公主满含同情的点点头：“是啊，没有什么事能够‘永远’，总有一天，你会老，会死掉，那就再也没法跳舞了。”
　　洛瑛忽然感到无比欣慰，公主很明白“永远”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可不像暄王，认为凭借权力赐给自己一个终身舞师的身份就算“永远跳舞”了，也许，暄王真的比较笨？
　　公主若有所思，担忧的说：“洛瑛，你知道吗？我想，也许，我们三个人泄露出来的心事都能够实现，可是玲珑保密的愿望反而无法成真，如果真是那样，玲珑就太可怜了，其实，玲珑也很笨呐！”
　　洛瑛现在相信了，也许小公主才是王府里面最聪明的那一个。
　　“唉……”公主厚重的叹息声一点也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洛瑛想，其实公主就像暄王和皇后一样，也很操心别人的命运呢，只是她不用那么强硬的手段强迫别人罢了。“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跳舞，就在这里跳吧，我的寝宫足够宽敞吗？”
　　够，太够了，公主的寝宫比洛瑛表演过舞蹈的任何地方都要宽敞数倍，这里的家具全部贴墙摆放，幔帘收拢以后，当中的地面完全是空的，而且铺满了柔软的厚毯，可是洛瑛不想在这里跳舞，她不在乎有没有人看，但她不愿意让公主面对无法感知的东西。公主能够摸出洛瑛做的每一个动作，然而她不能欣赏流畅连贯的舞蹈。
　　“啊，不了……”洛瑛坦率的说。
　　公主明白洛瑛的顾虑，就不再勉强她。

　　第二天清早一起床，公主就兴奋难抑的说：“洛瑛，昨晚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你可以跳舞给我看！快来，推我到窗边去！”
　　寝宫中有数百扇窗户，公主喜欢把它们全都敞开，让窗外的鸟语花香、阳光绿阴成为室内的一部分。每一扇窗檐下，都悬着一串风铃，这些风铃质地、形状各异，发出的声音也互不相同，公主坐在寝宫正中，就能听出哪扇窗开着，什么样的风从哪里吹来。洛瑛摘下一串风铃交给公主。
　　“我把这些小铃铛系在你身上，我就能听出来你在做什么！”
　　洛瑛推着轮椅绕寝宫转了一圈，依照公主的指点把合用的风铃摘下来。然后她脱去鞋袜和全身宽大的常服，换上一条长裤，只在胸前围了一抹绸缎，用丝巾将长发紧紧缠在头顶，不留任何零碎衣物影响铃铛发声。公主把成串的风铃全部解散，每挑出一个，摇一摇，记住它的声音，然后用丝带缚在洛瑛身上各个位置。
　　前一天婉柔不肯一起用晚宴，暄王十分内疚，他当然愿意和玲珑单独相处，可是他不想让婉柔觉得自己为了玲珑而忽视她，他担心她因为受委屈、受冷落而生气。
　　当暄王早早来到婉柔的寝宫，他看见明朗的阳光和亮闪闪的铜铃洒满整座大厅，一位轻盈的少女就在铃声中飞舞。暄王曾经两次观赏洛瑛的舞蹈，她很认真，也很有天分，可是眼前这一幕比那两次表演更美妙，更动人，暄王的心不止一次高高悬起，他想，她就要飞走了，从某一扇敞开的窗户飘出去，远远的飞回高高的云端，再也不会回来了……
　　洛瑛沉浸在忘情的舞蹈中，就连婉柔也没有留意暄王的脚步声，他悄悄走了，心情却愈加沉重，这个女孩对他说过，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永远跳舞，他不知道“永远”有多远，可是至少应该比今年夏天更遥远，她喜欢跳舞，即使是跳给一个两眼摸黑的瞎子，她也跳得那么尽心尽力。
　　暄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下了第三个错误，他把婉柔的眼睛弄瞎了，他让玲珑离开故乡和父母亲人，现在，他又让洛瑛离开她真心热爱的师父和舞班，他从来不愿为了一己私利而损害别人的幸福快乐，可是一次又一次，他有意无意的改变了别人的命运，让她们的心愿变得可望而不可即，如果他连身边的女人都照顾不好，还怎么去守护天下万民百姓，如果他连最起码的丈夫和哥哥都做得这么失败，当生杀予夺的大权当真交到他手中的时候，他又怎么能保证自己不会做出更严重、更愚蠢的罪行？

　　三天之后，暄王召见洛瑛。洛瑛还像第一天进王府那样，满怀惶恐的跪在暄王面前，这一两个月来，她再也不曾与暄王单独相处，他甚至没对她说过两句话。洛瑛身边，早已放着一个锦盒。
　　“送给你的，打开看看吧。”
　　洛瑛依然忐忑不安的打开盒子，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害怕什么，暄王当然不会打她、骂她、惩罚她，也不会突然把她送到不可预知的地方去，洛瑛和公主已经相处得很随和了，她甚至也习惯了王妃那种奇特的冷漠和直白，可是她一见到暄王，就会觉得紧张。
　　盒子里是一套舞衣，长袖长裤，贴合身材，还有一件形如帽子的头饰，舞衣和头饰上缀满了樱桃大小的铃铛，如果不算铃铛，整套舞衣不会超过二两重，即使每一个小铜铃，也当得起“薄如蝉翼”四个字……这种东西，算得上，算得上国宝了吧？除了暄王，还有谁能……可是他又怎么会知道……难道是公主向他要的？那天，公主“听”舞，很满意，却又觉得余兴未尽……
　　暄王打断了洛瑛的胡思乱想：“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洛瑛首先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然后才认真琢磨，今天，不是什么节日，一定是哪位王公贵族的生日，莫非殿下要我去献舞，所以才给我舞衣……
　　“过了今天，你就是在柔儿身边呆得最久的一位伙伴……”
　　原来如此，洛瑛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不知不觉的，日子过得这么快，她听说公主曾经频繁更换侍女，或者根本不让别人亲近，可是她觉得公主并不那么难以相处啊。
　　“看来柔儿对你很满意……”暄王沉思着打量洛瑛，她一放松，头垂得也不那么低了，他可以很清楚的看透她脸上的表情和心里的想法：“你想给家里写信吗？”
　　“给家里写信？”这个主意让洛瑛感到很意外，离开家时，她年纪太小了，那些清贫而单调的生活并未给她留下多少深刻记忆，即使她学会书写之后，也没想过要对父母说点什么，也许在她的印象中，父母也不大在意这个女儿在外面过得什么样吧。舞班里的女孩平日需要花钱的机会不多，司徒夫人几乎为她们提供了所有应用之物，她根据弟子的意愿替她们保管工钱或者定时寄回老家。洛瑛身边一文钱也没留下，她一直在努力赚更多的钱，这就是她和生养她的父母之间唯一的联结，其实她从没算计过，这十几年里，自己总共寄给家里多少钱，她也很少想到，她的父母可能已经老了，她的哥哥姐姐可能早就有了儿女，在她离家之后，自己可能又添了几个弟弟妹妹……
　　“那么，你想给你师父写信吗？”只见洛瑛脸色一亮，看来这个提议正中她心意，暄王点点头：“好吧，你写好之后交给我，我派人送给司徒夫人。”看见洛瑛显出些许疑虑，暄王笑着解释：“司徒夫人的行踪不难查询。”
　　洛瑛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是啊，对暄王来说，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是难以办到的，她想写信，她太想给师父写信了，如果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向师父述说的话。她想描述暄王府的宫室和器用，她想描述后园中的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她想描述风华绝代的王妃，也许还有这位俊朗超凡的暄王，因为所有这一切实在是太美了，而师父还没能亲眼见到。洛瑛也很想写一写那位小公主，她总是有很多奇怪的想法，她通过一种非常特别的方式认识这个世界……
　　“多谢殿下厚恩……”
　　暄王神色凝重，微微摇头：“柔儿喜欢你，你就要尽量让她高兴，无论她怎么对待你，你都要忍耐，无论她对你提出什么要求，你都要满足她。如果你觉得自己吃苦受累，或者心里委屈，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亏待你，但是你一定要让柔儿满意，明白吗？”
　　“是……”可是洛瑛心里想，也许暄王看错了，公主并不需要这种无微不至的关照和不惜任何代价的忍让成全，如果他也能像王妃那样，偶尔叫她“小瞎子”或者“狗鼻子”，偶尔对她表现出忽视和不耐烦，没准公主会更高兴，因为那样能让她觉得自己并不与众不同。可是现在，洛瑛还不敢把这些话当面告诉暄王。
　　“你需要什么，直接对婉柔的主管说，我已经吩咐过她，会像听从公主命令一样听你的要求。”
　　“是……”洛瑛想，自己并不需要什么，在这里有吃有穿有住，已经足够了……

　　洛瑛把舞衣带回去，连公主也觉得新奇和兴奋：“泓清真是心细，只有他才能想到这么好的办法！我窗上这些风铃，都是泓清送给我的，有一天早上我一起床，每打开一扇窗户，就有一种不同的声音传进来，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永远闷坐在这间小屋子里！我喜欢这些风铃！但是玲珑不喜欢，她说风铃死气沉沉，毫无意味，她喜欢听鸟儿唱歌，不过泓清为她养的那些鸟儿都不肯唱歌，有的甚至活不长，无论他怎么善待它们。我可不觉得风铃比鸟儿更死板，那是风在唱歌啊，风也会有想法，有感情，风也会有它想说的话，风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它只有手，它可以摸索每一样它遇见的东西，然后摇摇风铃，把它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你觉得呢？”
　　可是洛瑛没有应答，因为公主正在小心翼翼的摸索着那套舞衣，举起每一个小铃铛，认真聆听它们的声音。洛瑛想，等公主记清所有铃铛的位置，我就可以穿上这套舞衣，为她跳舞，我曾经在山巅，在海畔，在高楼顶，在密林深处，在严冬，在深夜，听到过不同的风声，就让我用小铃铛告诉公主，那些风都对我说过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