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汉宫春 ...
-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接下去的大半个月里,洛瑛便兢兢业业的接受王妃的“调教”,其实这所谓的“调教”,只不过要她时时刻刻陪伴在王妃身旁而已。王府中的侍女,排成三班,十二个时辰随时待命,洛瑛无需应差,她必须从起床到睡觉片刻不离王妃眼前。
洛瑛幼年在家里吃的苦头不必细说,进舞班之后,她的生活也不轻松,时常三更眠,五更起,即使在与乐队合练整套节目,甚至在有正式表演的日子,例行的基本功课照样不能短缺半分。司徒夫人的规矩,每四个月考核一次,不过关的就被遣送回家,当天上午,女孩们才有半日休假,可以离开舞班住地,随意走动,只要正午之前返回即可,可是那种时候谁还有心思游玩啊,很可能过了那一天以后,她就可以一辈子都玩个够了。
跟着师父的头半年,洛瑛没学过任何舞蹈动作,她整日苦练的,就是“走步”,半年过去,那些没有耐心,吃不了苦的女孩,和那些依然走得与市井路人没有分别的女孩,都领到半年薪水,回家去了,人数只余下不足三成。再往后,要学的东西便如巨浪一般铺天盖地,狂涌而来。司徒夫人挑的女孩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南腔北调,几乎都像洛瑛一样,出身穷苦,不认字,没见识,司徒夫人教她们读书、写字、吟诗、谱曲、绘画、刺绣,要她们说官话、练歌喉、为自己缝制舞衣,还要求每个人必须学会一样乐器,虽然班里配有专门伴奏伴唱的乐工,洛瑛学的是琵琶,因为轮到她挑的时候,眼前只剩下三把一模一样的琵琶,在那以前,她甚至从来都没见过这种东西。总有些风言风语恶意中伤司徒夫人,暗示她别有用心,因为像她那样训练出来的女孩子,倘若卖到青楼中,保准个个都是最时髦、最值钱、色艺双绝的“才人”。司徒夫人丝毫不为所动,她说过什么?她说一株树的美,在于树干、树枝、树叶、花和果,在于颜色、形状、质地,甚至在于花瓣、花萼、花蕊,这世上不存在只有色彩美丽的花瓣。无论那些人是否加倍嗤笑这番不知所云的辩解,总之,司徒夫人的第一批女孩首次公开献艺,即刻轰动朝野,文人骚客,皆以为她们写诗写曲为乐,王公权贵,皆以在自家府邸中观赏她们的舞艺为荣。当然,更诱人的乐子就是把一两个腰如柔柳的女孩弄到手,可是司徒夫人比看管羔羊的牧犬更加严酷无情,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弟子和陌生男子搭话,尤其是那些有钱有势的显贵男子。
相比之下,洛瑛在暄王府中,反倒过得轻松自在多了,不用练功,也没有那么多约束和忌讳。
“洛瑛,你不必学她们的样子。”王妃斜眼扫向端立左右的侍女:“你和她们的身份不一样,要守的规矩也不一样,你去把这套衣服换下来,以免被别人误认为我的侍女。你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如果你带来的行李不够,就去找王府内务官,你想要什么,她会做给你,只要不逾礼制就行。”
“礼制?”洛瑛想,自己一定得把在王府里必须遵循的条条框框全部搞明白,记清楚。
王妃发出一阵珍珠散落玉盘似的清脆笑声,“礼制”这种东西,可是她记忆中学会的头一件事。于是她耐心的向洛瑛解释,宫廷王府官邸之中,诸人怎样被分成三六九等,衣食住行,言谈举止,皆有定制,不可欠缺,更不得逾越,至于更低贱的士农工商应该如何,就与王妃和洛瑛毫无关联,她根本懒得在意。
洛瑛赶紧诚惶诚恐的背诵下来,司徒夫人教授的技艺和知识中,显然并不包括这方面内容。
“你不要这么紧张。”王妃觉得洛瑛的肃穆神态既可怜,又可笑:“我看你是没有什么机会违反这些礼制,除非你有办法偷偷溜进皇宫去试坐陛下的龙椅。在我们家里,你更可以放松,殿下不会因为你对他说话的时候盯着他的眼睛看就把你拖出去砍头。”
洛瑛想,难道这就是要命的罪恶吗?那我总该死过三四次了……
王妃看得出自己那番话非但没能安慰洛瑛,反而害得她更加惊慌。王妃轻轻叹息一声,比百舌鸟的鸣唱更加动人:“泓清看中的是你的性情,以后你在我身边,尽管顺着你的心意做事,如果我发现哪里实在不妥当,再教给你改。我不会把你驯服成俯首贴耳的奴隶,那样的木头人宫里有的是,比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铜钱还难分彼此,又何必把你弄来呢?”
洛瑛诺诺称是,她想,“玲珑”是王妃的闺名,“泓清”想必就是暄王殿下的本名吧……
王妃明白,现在的洛瑛,好似刚刚抓进笼子的野鸟,总要恐慌两天,先由她去吧。
在洛瑛看来,王妃的日常起居,可谓十分无聊。王妃起得早,睡得也不晚,可是每日早晚各要花费一个半时辰梳洗妆扮,每次要动用十八名侍女伺候,这十八个人只负责这一件差事,据说都是王妃特意从南方带过来的;一日三餐,每餐各吃一个时辰;下午小憩半个时辰,小憩前后,各花半个时辰梳妆。一天的时间就这样打发得差不多了。
暄王很少在家,只有晚饭才和王妃一起进餐,他会讲起朝廷和皇宫里每日发生的各种事情,不过王妃似乎毫无兴趣,只是敷衍的听一听罢了。王妃没有客人,王府中也没有专门排闷解闲的伶人,王妃很少和侍女说笑,她几乎从不离开室内。王府中总该有个花园吧?洛瑛琢磨。
闲暇的时候,王妃就一个人在王府内慢慢巡视。她非常美,每一根发丝都美得令人窒息。她在行走,可是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好似一幅静止的画卷,令人渴望匍匐在地,亲吻她践踏过的每一寸土地。然而,没有人欣赏她,甚至极少有人“看”她一眼,侍女们并非寸步不离的跟随王妃身后,她们只是默默的伫立在各处角落,犹如宫室之中的饰物。
王妃走累了,就半躺在卧榻上休息,那张榻非常宽大,她有数不清的软垫,每一个都像一只初生的绵羊那么温柔,但是王妃的脸上,从未流露出心满意足的舒适表情。
王妃总是觉得累,总是不声不响的倚靠在无数绵羊之间,可是洛瑛觉得,那并不是因为她疲惫、衰弱,而是因为她的体内压抑着一股火山一般的力量却无处爆发。
王府中总是静悄悄的,侍女来去的脚步声平稳、单调,轻微,然而清晰可闻。这是王妃向洛瑛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你走路的姿态很美,轻灵,但不失端庄。不过你的脚步应该再重一些,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好像要到处打探私密!”洛瑛意识到,对于自己即将服侍的昭晖公主来说,声音就是世上所有一切。
洛瑛没有多少时间独处,更没有机会和同住的侍女交谈,而她们似乎也完全把她当成殿下一时高兴就买回来的古瓷花瓶、青铜雕像之类。洛瑛发觉,这些侍女私下说笑玩闹,活泼开朗,相互之间处得很亲热,只是一到王妃眼前,立刻就变成新铸的铜钱,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她们穿着同样的衣裳,梳着同样的发式,走路用同样的姿态,说话用同样的腔调,就连她们的身材样貌,也有几分雷同难认,因为她们都是按照同一个标准挑选、调教出的美人,她们才是王府中不可或缺的装点。
不需要王妃开口吩咐,侍女们就知道她需要什么,也知道她满意,或者不快。洛瑛想,这一点,倒是很像师父。司徒夫人不能亲自为弟子做示范动作,她始终握着一根藤条,不过不是用来体罚,她用藤条指点在女孩身上,告诉她们哪里需要改进。司徒夫人从不打骂弟子,甚至很少发火,可是那些女孩都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她的不满和失望,她们会为此寝食难安,百倍刻苦。王妃也同样,只要有她在,即使不言不语,不行不动,不笑不颦,她的喜怒哀乐也能够强烈影响周围每一个人。
十几天一闪而过,初进王府时忐忑不安和好奇的心情很快被乏味无聊取代,洛瑛开始思念在师父身边起早贪黑,流泪流汗的日子。王府和舞班,各有各的严苛,各有各的自由,彼此大不相同。洛瑛想,在舞班,她就像一棵大树,扎根于地面,无法移动,但是她能够尽情舒展自己的每一条细枝,每一片嫩叶,在王府,她是一只小兽,可以随便跑来跑去,只是脖子上永远系着一条长长的锁链,无论这条锁链有多么长,它的另一头终究还是钉死的。洛瑛说不上自己更喜欢哪种生活,反正她向来命不由己,她的看法根本无足轻重,她只想跳舞,即使再也没有人观看。
当王妃告诉暄王,“这个女孩已经调教好了”,洛瑛猜,王妃只是厌倦了,她对洛瑛感到新奇有趣的兴致同样转瞬即逝,她不能容忍这只外来的虫子继续落在自己永恒的画卷上。
那天午后,暄王带洛瑛去见公主。
洛瑛听说,“侯门深似海”,其实暄王府占地面积并不大,却是奢靡至极,天下珍宝尽汇皇宫,皇后说赏给暄王,皇上就点头答应,全当花钱买清静。洛瑛当然看不懂那些角角落落里零零碎碎的玩意值多少金银,但是她能感受到,室内的布局和装饰非常协调,非常优雅,即使只是站在其中欣赏它们,也是美妙的享受,布置这些房屋的人,一定很有涵养,很有品味。可惜,司徒夫人的舞班从不曾来暄王府演出,洛瑛很想听听师父如何评价这里,她们去过一些王府,金碧辉煌,穷奢极欲,然而粗俗难堪,司徒夫人说,在那种地方跳舞,简直大受折辱。
暄王府分成前后两半,前一半是宫室,附带两三个小巧的庭园,整个后一半,是一大片树林。府址所在,原本是一处皇家寺院,暄王看中寺院背后的供养林,就让老和尚搬到城外去,他亲自定夺图稿,新盖房屋,连树林一起圈进暄王府。
茂林正中,另有一座寝宫,掩映在繁花绿树之中,不挨到近前很难发现,除此之外,四下再也瞧不见一墙一檐,一砖一瓦,视野之内,只有连绵无尽的草木。
这座寝宫,其实是一间完全通透的大厅,当中没有墙壁隔断,只有不计其数的幔帐从顶棚垂至地面。此刻,所有幔帐全被收拢到墙边,敞厅看上去似乎比窗外的树林还要广袤空旷。
端坐在大厅中央的,正是那位从暄王手中吃点心的贵族少女。
“泓清,你来了。”公主的声音柔柔的,细细的,轻轻的,却平板无味:“你身边的人是谁?她不是玲珑。”公主的脸端正的朝着自己坐向的正前方。洛瑛想,王妃也是这样,虽然她的眼睛没有毛病,可是她说话的时候,从来不会朝向听话的人。
“这几天,玲珑没来看你,她不太舒服。”
“玲珑又生病了吗?她总是生病。”公主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大概在这个小瞎子“看”来,只要双眼能看得见东西,其它所有病痛全都不足挂齿。
“现在她已经好多了。”暄王尽力用同样冰冷的语调谈论王妃,洛瑛却听出来,其实暄王心里非常,非常在意王妃。“柔儿,跟我来的,是洛瑛,她的艺名叫永贞,我们在昕王府看过她跳舞。”
昕王就是那个对司徒夫人出言不逊的酒色之徒,他是九皇子,眼下,他的生母正在后宫得宠。对于自己心爱的弟妹,暄王会直唤其名,另外那些自己瞧不上眼的,他就生硬的称呼封号。本来,暄王很不乐意和那号人鬼混,昕王也从不招惹这个注定要当家作主的大哥,他无意争权夺位,只要能日日夜夜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就足够了。可是暄王得知那是司徒夫人在京城停留的最后一天,他一定要带婉柔“见一见”洛瑛。昕王自然得意忘形,有暄王出面,表明自己家里这顿酒宴还不是那等粗鄙不入流的浑吃浑喝。
洛瑛很好奇,因为暄王能够如此自然的对公主说出“看”这个字。
“你也把司徒夫人请来了吗?你今天在家设宴吗?”其实,暄王绝少在自己的王府款待宾客,欣赏舞乐,暄王府似乎永远都是冷冷清清的。
“不是,司徒夫人已经带着舞班离开京城,我把洛瑛留下了。”
“你特意把她找来陪我吗?”公主的语调第一次流露出些微起伏,她慢慢把头转向暄王。
暄王不露声色的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成败在此一举:“如果你喜欢,她会在这里听你的话,如果你不喜欢,她不会再打扰你。”
公主一动不动的静默了半天,似乎在用某种奇特的法术“观察”洛瑛。许久之后,她慢慢抬起左手,那是一只苍白、瘦弱的小手。
暄王如释重负,不,简直是如闻大赦,他大步走到公主面前,回头盯着洛瑛,洛瑛连忙停止发呆,快快跟上。
暄王一把抓住洛瑛的手臂,洛瑛吓了一大跳,立刻本能的抽回手,她满面绯红,心跳如狂,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她主动……不,是无意抓到他的手,如果多看暄王一眼就要掉脑袋,那这样……
暄王不悦的瞪了洛瑛一眼,果断的再次抓过她的手,轻轻放到公主手中。
公主的手柔软、细腻、冰凉,她顺着洛瑛的手臂慢慢向上摸索,洛瑛不得不弯下腰。忽然,公主抓住洛瑛的肩膀一用力,洛瑛差点跌进公主怀里,公主却借势站起身,她从洛瑛的肩头、面庞一直摸索到她的头顶:“你比我高,和我一样瘦,你长得不如玲珑挑来的侍女好看。”
洛瑛压根没敢听清公主对自己究竟有何评价,暄王却不知为何露出轻松的笑容。
公主松开手,却没有马上坐回去:“让洛瑛睡在我这里,不要让她和玲珑的侍女住在一起,她们会欺负她,还会教她学坏!”
“好,我立刻安排。”虽然暄王根本不觉得王妃的侍女有那么“坏”。
公主又抓紧洛瑛的手臂,好像攫住一个中意的玩具:“她是我的,她只能听我一个人的话!”
“好。”这正是暄王的本意,他花了八百两银子买回这个“性情可爱”的女孩,就是为了送给婉柔当作玩具,只要公主喜欢,他就安心了。
“你可以走了,你总是很忙。”
暄王无奈的笑了,他可以把一辈子的时间全都用来陪伴婉柔,别的什么事也不再管,只要他知道怎样才能讨好她。
“把窗户打开,我热。”
“现在外面还有些凉……”暄王不无忧虑。
“我不像玲珑那么怕冷!整天闷在小屋里!”其实,公主的寝宫,怎么看也不能算“憋闷的小屋”,即使门窗紧闭,这里依然显得宽敞阔达,简直大得令人心慌。
“好,我这就命人开窗。”暄王略微停留片刻,见公主再无吩咐,又说:“我叫玲珑晚上过来看你。”
公主“嗯”了一声。洛瑛觉得,其实公主一点也不想见王妃,就像王妃也没耐烦来看公主一样,王妃定时前来“参见”公主,只不过是为了完成某项礼仪而已。洛瑛忽然又想,不知道暄王妃和昭晖公主,哪一个地位更高一些?
暄王走了,临走前,意味深长的看了洛瑛一眼,惹得她又是一阵心慌意乱,其实,这些天,王妃并没教给她怎样和公主相处啊,公主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习惯什么、忌讳什么、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洛瑛统统不知道……
“你是一个飞天吗?”公主首先打断洛瑛不知所措的等候。
“啊?”这样具体而荒诞的话题反倒让洛瑛放松下来,她笑着说:“不是啊,我倒希望自己是呢!”
“你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你是飞进来的吧?我只听见你衣服的摩擦声。”
洛瑛想,糟糕,自己一紧张,就忘记了王妃的教诲,这是她苦练十几年的基本舞功,一时半会也扳不过来,幸好公主似乎并未为此生气。
“你会跳舞……”公主的声音渐渐变得韵味悠扬,感情丰富,她的眼眸甚至也焕发出几分神采,沉浸在独自遐想中的公主,一点也不像一个倔强、冷酷的瞎子。
洛瑛已经从王妃身上学会忍受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沉默和突如其来的问话,可公主还是让她大吃一惊。
“你觉得玲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洛瑛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她非常非常美丽……”随后,洛瑛立刻感到后悔和恐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在背后对王妃说长道短,更不知道公主是否介意别人对她提起她根本看不见的“美丽”。
不料,公主精明的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答案:“对,她非常非常好看。我小时候没见过她,她嫁过来那天我才第一次看见她。”洛瑛明白,公主所说的“小时候”,指的一定是她七岁之前,再往后,她把自己用手摸索,全都叫做“看”,这样倒省去很多忌讳。“泓清也很好看,他和玲珑非常般配。我就不够好看。”公主不经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我和泓清不像亲生兄妹,母后的美貌都传给他了,没给我剩下什么。你见过我母后吗?她也非常美丽,以前是,现在还是,并不比宫里任何一个女人逊色,但是她偏要装作自己并没有那么美,因为她以为,只有容貌不美的女人才会有良好的品德,而容貌出众的女人都会德行败坏,她要让别人认为她很贤良。玲珑就不喜欢假装自己不美,所以母后不喜欢玲珑。”
洛瑛听得战战兢兢,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她生怕公主接下去就要揭发王妃如何德行败坏,或者透露更多宫闱之争的奥秘,王妃警告过她,不要“到处打探私密”。幸好,公主又沉默了。
其实婉柔长得并不难看,算得上清秀,只是她的五官都像那双呆滞空洞的眼眸一样,很少表达出心意和感受,因为少至户外、少做运动的缘故,这位正当花季嘉年的青春少女,却生成一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消瘦身材。她不像玲珑,玲珑即使在缠绵病榻、痛不堪言的萎靡时日,依然蕴含着令人生畏的生机和活力,玲珑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表情却能传递出惊涛骇浪般的慑人巨响,可是婉柔,只会让人担忧她就这样寂静的枯萎、凋零下去。
“我有很多镜子,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公主缓缓的说。
洛瑛十分疑惑,难道从平滑的镜面也能摸索出镜中映照出的景象吗?
“铜镜很凉,夏天最热的时候也是冰冷的。你往镜子里看,也会觉得自己是凉的吗?”
原来公主是这个意思,镜子,是极少数她不能用手“看”的物品之一,所以面对镜子,她会感觉自己冰凉绝望。洛瑛思索片刻,慢慢答道:“我很少照镜子,师父说,不要去想自己在别人眼中看起来什么样,只要在意自己想表达什么样的内心。我们永远无缘观赏最美的舞蹈,因为它只在无人观看的时候才会呈现,只有舞者本人才能感受。”想起师父说过的那些寓意模糊的教诲,洛瑛感到如沐春风,如饮甘泉。
“你师父愿意和我交换吗?她愿意用她的眼睛换我的腿吗?”公主平静的问。
洛瑛又思考了一会,也平静的回答:“我想她一定愿意。”
“我也愿意。”
两个女孩都无话可说。洛瑛想,如果自己真的拥有这种法术,她一定要成全这两个人,毕竟她们并不贪婪,她们甘愿付出沉重的代价,却无人接受。
而公主似乎陷入另一重深思熟虑,她在犹豫,在斗争,在为自己接着要说的话而鼓励自己,但是她一定要尽快让洛瑛知道这件事。
“玲珑是个骗子,她最会撒谎,她说的话你一个字也别相信!泓清全都相信,他是个傻瓜!”公主呆板的语调就像王妃漠然的表情,透露出无穷无尽的骇人力量。
当天晚上,王妃果然如约来看公主。
“小瞎子,我来了!”那欢快的语调简直不像从王妃那具冰冷淡漠的躯体中发出来的。如果天下还有两三个人可以将暄王唤作“清儿”,那么世上只有玲珑一个人敢把婉柔叫成“小瞎子”。
公主皱了皱鼻子:“如果你坚持按时喝药,而不是整天忙着试用不同的香粉,你就不会总是病怏怏的。”
王妃的笑声如同叮咚泉水:“那些老头儿,连他们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还不知道谁救谁呢!我的病,就和老头儿开的药一样,都是无中生有,虚张声势,骗人的!”看来王妃很清楚公主如何看待她的“病”。
“你别以为泓清只会说笑!”公主严肃的告诫王妃:“你要是把他惹急了,总有一天他会动真格的!你还没见过他认真发火什么样呢!你想让他把皇叔的心肝挖出来给你做药引子吗?”
王妃发病最严重那一次,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到最后,连暄王亲手喂的稀粥也咽不下去了。她为了忍耐病痛折磨,把嘴唇都咬破了,却流不出一滴血。暄王终于勃然大怒,他把全体御医召集到王府,告诉他们,三天之后,如果王妃的身体仍然没有任何起色,就把他们挨个拖出去斩首。过了三天,王妃拼着性命起身下床,总算救了那群老家伙。说来也怪,从那之后,王妃的病情果然渐渐好转,她自己也逃脱一场生死劫难。过后,王妃时常嘲笑暄王,她说就算自己真的病死了,他也不敢逆天行事,大开杀戒。王妃很清楚暄王是什么样的人。
“好啊,我正想看看他生气起来什么样。他不会一辈子都过得这么无聊吧?”王妃咯咯笑着。
公主不由得紧锁眉头,好像在思索一些很深奥、很庄严的道理。
王妃似乎方才发现洛瑛,她原本坐在公主身旁,王妃进来时,她起身行礼,王妃一直没坐,洛瑛也不敢坐。公主的寝宫中几乎没有椅子,然而遍地都是软垫,王妃本可以随意坐,大概她觉得“坐态”没有“站姿”那么优美吧,即使是在一个小瞎子面前。公主早就学会不向王妃让座,只要她不嫌累,就让她站着去。
王妃不声不响的冲洛瑛做了一个鬼脸,并非出于对洛瑛有什么特别感情,只是王妃觉得在公主面前做一些她无法察觉的举动,是一种很好玩的游戏,其实,这非常非常困难,因为公主极为敏感,即使是衣袖擦动半寸,珠钗晃动半分,也逃不过公主的耳朵。又有谁知道,从说话人的语气语调而不是遣词造句中,小瞎子刺探了多少别人竭力隐瞒的秘密呢?所以,只有她知道王妃是个“骗子”吧?
“清儿送给你的礼物,你还满意吗?”
“比以前那些强多了!”
王妃哈哈大笑:“这种话你可千万别让清儿听见!不然他会伤心死的,他一直以为,只要是他送给你的东西,你都会当成宝贝一样捧在心窝里呢!”
“泓清是个笨蛋!”公主和王妃一起笑了,她们似乎觉得,像这样背地里贬低那个为了她们俩倾注了全部爱意的男人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喜欢我的新香粉吗?我可以送给你一些。”王妃本已走到门口,又扭头问。
“不喜欢!泓清也不会喜欢,你最好再换一种!”公主不胜厌恶的说,其实洛瑛什么气味也没嗅到。
“唉……”王妃悠然长叹,简直叫听见的人五内俱焚:“听你的,狗鼻子!”王妃翩然而去。
洛瑛愈加稀里糊涂,这里的人似乎都把她当成无妨无碍的屏风和花盆架,无论什么话都可以在她面前直言不讳,可是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也许,因为她们都是“骗子”吧,这些住在皇宫王府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