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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醉花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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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南方天空飘着北方的雪。
第二日一早,司徒夫人和诸位弟子便收拾行囊,准备启程离京,忽然来了两位暄王府的官员,说暄王要留下永贞。夫人说,这些女孩只是随自己学艺表演,自己并没有买断她们,既然将她们从父母身旁带出来,便不能随便交给任何人。那两位官员问明永贞的家乡住处,请夫人务必留过当日。果然,天黑之后不久,他们就带着一份契约回来了,洛瑛的父母用女儿换回了八十两纹银。洛瑛又惊又痛,司徒夫人更是百般不舍,却无可奈何,师徒二人连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洛瑛已被官员推进马车中。
洛瑛被一直带到王府内宅,再次与那位自己曾在心底暗暗思慕的俊美男子独自相对,她不知道应该感到欣慰还是心痛,她只知道自己的命运从来都是身不由己的。
暄王细细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女孩,没有说话,不多时,进来一位侍女:“王妃小憩已醒。”
暄王点点头:“请她过来吧。”
洛瑛心底暗自作痛,像他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品貌,当然早有妻室,就算没有,自己又怎能再生痴想?
又过了一会儿,房门轻轻开启,又轻轻合上,侍女依旧留在房外,却走进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她路过洛瑛身旁,连瞥也不曾瞥她一眼,径直走向暄王,他站起身,伸出一只手臂,王妃也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两人才缓缓落坐。洛瑛偷偷抬眼观瞧,王妃的纤纤玉腕上佩戴的,正是那与她周身妆扮极不般配的花神手串。
暄王仿佛彻底忘却了跪在面前的女子,只是向着王妃温柔的说:“玲珑,你觉得身子怎么样?”
王妃娇媚的一笑:“有劳暄王挂念,臣妾贱体无恙。”那语调却极尽亲昵缠绵。
暄王放心的拍了拍她的手,才道:“这位就是我对你提到过的那个女孩。”
王妃随意看了洛瑛一眼:“你就要把她留下来?”
“已经跟她父母签过卖身契了。”
“买都买下了,还叫我来看做什么?”
“反正也不值几个钱,若是你不满意,就当白赏给他们了,还放她回家去。”
“那又何必。我不满意,你一样可以留下她来陪你。”
暄王很严肃的说:“玲珑,你还是不相信我。她是一个跳舞的女孩,我又不养舞班,留她在这里有什么用?她喜欢跳舞,当然还叫她回去跟着她师父。”
王妃嫣然一笑:“我满不满意有什么关系?柔儿喜欢就行。”
暄王无奈的摇了摇头:“女孩的心思我总也搞不明白,不想平白再惹她烦恼。所以请你帮我看看,这个女孩可能讨得她喜欢?”
洛瑛听他俩恩爱无间,谈论起自己却像谈论一样毫无生命的物件,心底早已痛苦不堪。只见王妃盈盈起身,轻步来到洛瑛身旁,伸出玉指,缓缓抬起她的下颏,好奇的打量她片刻。不知她的手势还是她的眼神做了什么暗示,洛瑛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任她前后左右的端详品评,洛瑛又小心翼翼的走动几步,待王妃返回暄王身旁坐好,她才重新跪下。
“身段还不错,脸盘却是中等。听你把她说得有一无二,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绝色人物,原来也不过平平。”王妃毫无妒意的随口说道。
暄王无可奈何道:“玲珑,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我根本没注意到她长得什么样,再说,就算她再有倾国倾城之貌,柔儿也……”他叹息着摇了摇头:“这个女孩的性情很可爱,心地真诚,淳朴无瑕,未经雕饰,读过书,也见过一些世面。”
“性情这种东西,是需要天长日久才能够看得出来的。”
“那就麻烦你带她一些日子,教给她一些礼节。她师父从来不许她们跟豪门贵族的客人接触,恐怕她对宫府之内的礼俗所知甚少。”
“臣妾愿效犬马之劳。”
“你要是觉得她性情不妥,或者调教不成,就直接把她送走吧,不用再来过问我了。这下你该放心了?”
王妃莞尔一笑,甜甜的挽住暄王的手臂。
没有人对洛瑛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多看她一眼,他们似乎在谈论她,却与她毫无关系,她只是心如刀绞的跪在那里,强忍着眼泪。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暄王有朝一日会成为太子。
暄王的生母当年也是太子妃出身,娘家势力很大,自从抢先生下皇长子之后,便坐稳了皇后宝位,这位正宫娘娘端淑贤良,有口皆碑,二十多年来,无论是媚似西子,妖如飞燕,还是冰雪赛比干的美人儿,只能讨得龙心恩宠,却近不得凤座半分。
身为母后的独子,暄王十分争气,自幼品学兼优,在一干皇儿皇孙中,始终独占鳌头,帝位之继,似乎早已无可猜测。
那一年,正逢太后整寿,暄王打算献一匹“万寿锦”作为贺礼。天下之锦,尽出锦都,掌管宫廷所用锦绣织造的,正是锦侯。元宵刚过,暄王便带着请皇家画师预先绘好的“万寿图”,亲自南下。
因为这桩礼,非属官家采买,所以接待暄王的,是锦侯之子。小侯爷为事爽利,当即召齐辖内所有顶尖织工,命他们依照图样,各织一片样本,统统来请暄王过目、比较,暄王定夺之后,与所选织工讲明要求、时限,约好赏金。小侯爷说,自己会亲自督促织锦进展,三个月之后,必定派人将成品送至京城暄王府,到时再领工费。
寿锦之事议定,暄王南来便大功告成,他又在锦都随意游赏数日,侯府自然乐得尽地主之谊。
辞行前日,暄王和小侯爷正在侯府花园闲话,谈及此间见闻。甫出正月,北方帝京依旧草木萧瑟,风雪飘零,南国锦都却已然锦绣明媚。眼前正有几株木棉,高耸十丈,未叶先花,朵朵红花,大如手掌,繁花满树,犹似烽火。小侯爷便述说起木棉的种种好处,暄王也意兴盎然,打量着这伟岸之木。
不知何时,一个女人的身影映入暄王眼帘,其实,她只是一位少女,不会超过十七岁,然而已是风姿绰约,仪态万方,举步落足间,尽现诱人情韵。这位少女静静走入木棉画卷,又悄悄消失在画幅终尾,宛如一朵鲜艳饱满的木棉花默默飘落,却在暄王的生命中烙下刻骨铭心,此生难释的印记。
“这位,是我小妹,乳名玲珑。”小侯爷察觉到暄王突如其来的沉默。
暄王轻轻点头,似是不以为意,转而继续刚才的话题。暄王已知锦侯有数男数女,诸位公子,他都一一会过,各位小姐,却不曾识面。
次日,暄王如约返京。
然而,不出三个月,一骑快马绝尘,暄王再次莅临锦都。小侯爷很惊讶。
“寿锦已经完工,护送的车马也预备妥当,这两日就要启程。不知是否耽搁过久,有劳暄王亲自催促?”
“时间还不急,不过寿礼重大,我想,我还是过来看看比较好。”
小侯爷便不以为怪。暄王看过织锦,十分满意,当面犒赏织工,又谢过小侯爷。
暄王独身前来,仍旧要用侯府选派的护卫,车队随时都可动身。
小侯爷和暄王年岁相仿,上一次会面,相谈甚契,此刻,小侯爷假作无意的说:“小妹玲珑,不在家。”
暄王不置一辞,仿佛竟未听见。
“玲珑随我母亲进京,给太后拜寿去了,前日才走。”
暄王一怔。
小侯爷笑道:“不知暄王取道何处,路上却没遇见?”
等暄王押着寿锦,小心翼翼赶回京城,锦侯夫人还在,玲珑却只见了太后一面,等不得赴寿宴,就匆匆返回锦都。因为玲珑自幼生长在南国,乍到北方,气候变异,水土不服,病得厉害,太后生怜,便命她不必留到寿日正式拜礼。
玲珑走在途中,病就好了大半,回到家里,已经彻底康复无恙。小侯爷一见妹妹,更加惊奇,掐指一算,恐怕暄王才到京城。
“暄王来过了。”
“他是什么人?”
小侯爷不禁窃笑,若问“他来做什么”,还显得自然些,虽然玲珑远离京都,深居简出,却不该连暄王的名号都没有听说过。
虽然暄王对木棉树下惊鸿一瞥的美人朝思暮想,晤寐难忘,可是他却不能公然打探玲珑的消息,在他年满婚龄,并由父皇和母后亲自指婚之前,他也不能主动提出婚姻要求。身为皇子,他可以施宠于姬妾,却不能轻易谈论与他身份相仿的贵族千金。
以锦侯的身份,他的子女若要嫁娶,必须事先报知宫廷。暄王精心留意每一桩皇族家事,每一次听到内务官禀奏婚约,他都如临深渊,而后如释重负。玲珑始终不曾许配。
自小到大所受的培养和训练使暄王懂得,必须隐瞒自己的意图,时机成熟时,才能探囊取物,反之,将欲望暴露得越早,遭遇阻挠和破坏的危险就越大。所以暄王并未故意寻找借口,再去锦都。
三年,暄王以为,自己已经把三生三世的思念之情都消耗殆尽了。
终于,天子决定,应当陆续为诸位儿女主持婚嫁了。
暄王是嫡长子,更是继承帝位的不二人选,所以,为他挑选王妃,堪比国是。各家年貌相当、地位相称的未嫁少女,统统将详尽情形上报内务官,王侯公相、文武重臣,转而做起媒妁。玲珑之名赫然其中,然而,却远非名列前茅的上佳首选。
暄王一概懒得听取各方游说争辩,他一口咬定,只要娶玲珑。却绝少有人知晓,这位锦侯的三女儿,到底有什么超凡特出之处。
皇后当然希望暄王妃出自自己娘家。
“清儿,你不要固执。你自幼懂事,从不任性。锦侯势单力薄,名位低微,将来根本无助于你的大业。倘若你实在心爱这位锦侯小姐,一年半载之后,将她纳为偏妃,也不算辱没她的身份。”
暄王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莫说他无法想象让那样一个如同木棉一般高贵的女人做小伏低,他甚至压根无法容忍除了玲珑之外,再让第二个女人走近自己身旁。
“我不做太子,我只要娶玲珑。”
“混账!”
皇后怒不可遏,她把一生的宝都压在自己唯一的儿子身上,可是她知道,暄王说到做到,因为他原本就对“太子”二字心存芥蒂,她可不能一结未解,再添新结。
天子对暄王的抉择倒是另有所见,锦侯兢兢业业,安分守己,做了暄王岳丈,未尝是坏事,总强过再由国舅之姓主宰未来的太子府。
然而,暄王大婚之日,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皆尽惊诧,终于见识到什么叫“养在深闺人未知”,无数原本有机会抢先下手的青年贵族,无不悔不欲生。更有人怀疑,向来寂寂无名的锦侯,将如此姿色的女儿深藏不露二十年,根本早就别有用心。
新婚之夜,暄王终于可以独自与这位令自己魂牵梦萦整整三年的美人咫尺相对,她傲然伫立,沉静如水,却诱人舍生忘死。暄王一直怀疑,怀疑三年前转瞬即逝的图画只是一场虚幻的海市蜃楼,此时此刻,他更加怀疑,怀疑眼前的人影只能出现在这场可望不可即的梦境中。
暄王抱住玲珑,他感受到的,是一具有血有肉的温暖躯体,所以,他放心了。
“现在,你终于属于我了。自从我第一眼见过你之后,我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想你,现在,终于得到你了……”
暄王本以为,这三年的思念,会化作无穷无尽的语言,迫不及待的想要说给她听,可是他发现,自己能够说出口的,只有这么寥寥几句。
“承蒙殿下牵挂,奴婢诚惶诚恐。”
玲珑的嗓音像她的名字一样美,犹如玉声,可是她的话语却让暄王浑身一冷。他推开她,惊慌的注视着她。
“你,你别这么跟我说话……”
玲珑微微一笑,已是勾魂夺魄,她轻轻想了想,暄王的乳名叫泓清。
“清儿……”除了皇帝,皇后,和太后,天下再也没有人胆敢如此称呼暄王。
“这就对了……”暄王终于彻底安心了。这一刻,他真的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能当上太子,能登上皇位,能统治天下,只要拥有玲珑,他就觉得自己这一生已经别无他求。
可是婚后不久,暄王就发现,当年,自己和玲珑在京城失之交臂,玲珑返乡之说,并非托辞借口,她的身体,果真难以适应北方的生活环境。
暄王从小侯爷私底下寄来的密信中进一步得知,玲珑先天患有“离乡病”,早已由太医确诊,无药可医。在家时,乃是活力四射,身强体健的青春少女,一出家门,莫说从南往北,远隔万水千山,就算只离开锦都百十里,只喝家里带去的水,也要病病恹恹,萎靡欲凋。所以玲珑极少走亲串友,皇亲国戚之中,亦罕有人见识过她的品貌。
圣上赐婚的旨意刚一传到锦都,锦侯和夫人本想将女儿的身体情况据实禀奏,婉拒此事。不料玲珑却说,暄王金枝玉叶,婚姻大事怎能儿戏,圣上金口玉言,黄绢墨迹岂容随心反悔,自己甘愿舍身攀结贵戚,以报父母养育之恩。
只有小侯爷心愿,或许有情人终成眷属,胜似灵丹妙药。
虽然暄王对玲珑恋慕若渴,可是他也为自己迫使她远离故乡亲人,忍受病痛而倍感自责,惟有千方百计,呵护有加。
北方干冷,王府宫室之中,各处安置巨型水器,冬以沸水,夏以井水,使得呼吸之气略微湿润,其它驱寒取暖、蔽日祛暑之举不一而足。又在花园各处,移栽南国花木,豢养南国鸟兽,专请南方匠师,精心饲育成活,聊解王妃思乡之愁。暄王但凭自己身份,倾尽全力而已。每月南方进贡的时鲜蔬果,总有大半运往暄王府,这倒不全是为玲珑,也是为了柔儿。虽然皇后对独子的婚姻耿耿于怀,但对既成事实的暄王妃,却不得不百般关切,只愿她早日诞下龙孙,更添筹码。
玲珑自己,却从不恃宠而骄,暄王如何待她,她都安之若素,除此之外,再无主动索要。有了上次在京城发病的经验,这一次,玲珑事先遵照医嘱做好防备,因此并未严重发作,只是时常倦怠,玲珑也从不抱怨,至于她暗地究竟承受多少痛苦,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
不过,玲珑还是提出她晋升为暄王妃之后第一个要求。
“你王府中的侍女,是哪里来的?”
“都是宫里派来的,怎么,是哪一个让你不满意?”
依照本朝体制,各位王子府中的侍女,应用多少人,都由皇宫主管统一分派,年长放还,例同于后宫宫女,不得私自增减、调换,即便侍女犯了重错,必须遣退,也要经由皇宫主管核名登册。不过因为柔儿的缘故,暄王府的规矩,总有些特别,曾经一月之中,里里外外的侍女,就换了个遍。
玲珑抬起眼,望了望远远静立在寝宫门口的侍女:“都不满意,太丑!”
暄王很惊讶,他向来不喜欢与不相干的女子相距太近,所以他起居穿戴这类贴身事务,都由少年侍从服侍,而府中的侍女都归女官掌管,各司其职,她们与主人对答接授,必须垂首视地,总之,暄王从没留意谁在做什么,只要她们把自己的份内职责完成得干脆利落,谁在乎她们长什么样呢?不过,由皇宫精挑细选而出的宫女,总不会丑得太离谱吧?
“她们在我这里很久了,都很聪明能干。”
只要柔儿不闹,暄王本人并不刁钻苛刻,踏实本份的侍女足以令他满意。
“长得太丑,让人看着心里难受!”玲珑不屑一顾。
这一次,暄王好奇的看了看侍立于玲珑身后的四位侍女,她们都是从锦都陪嫁而来,锦都自古盛产绝代佳人,又经玲珑千甄万选,最后带来的,个个都是花容月貌的绝色美人。再看看暄王府中原有的侍女,果然相形见绌,虽说还不至于不堪入目。
暄王笑道:“现在,你是王府的主人,无论对哪里不满意,你尽管随意处决。”
次日,玲珑果然进宫面见皇后。更换奴仆,本来就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后宫三千少女,皇后让玲珑随意挑选,记明姓名来去即可。
不出三日,暄王就发现,王府中的侍女面孔,果然全部焕然一新。又过了半个月,这些侍女不但身材样貌美若天仙,而且举手投足之间,也更添落落大方的气质。王府中侍女的言行举止、衣装服饰都有定规,玲珑在不逾礼制的前提下,尽量将她们调教、装扮得赏心悦目。再来暄王府的客人都称赞,果然是一颗宝珠照得满堂奇辉异彩,虽然他们其实很少有资格亲眼见到王妃本人。
暄王心想,只要玲珑高兴,她愿意做什么都可以。不过在他眼里,玲珑永远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其它的脸盘、身段,全都只是装点、摆设的背景而已。
洛瑛来到暄王府的头一晚,被安排跟王妃的侍女住在一起。第二日早上,便有人送来新衣,将她带到王妃的寝宫。王妃看了看她疲倦而哀伤的神情,不无同情的说:“洛瑛,这个名字很好听,让我想到武陵仙源。既然你已经不跳舞了,就不必再称艺名,也不再另起它名,以后我们都叫你洛瑛,好不好?”
洛瑛恭顺的点了点头:“但听王妃吩咐。”
王妃笑着说:“过来,坐到我身旁来,我们并不是叫你来做奴仆的,你坐得舒服一点,我慢慢讲给你听。”
洛瑛并没有变得快乐起来,但还是小心的走到王妃身旁,在她半躺半倚的阔榻一角坐下来。
“也许你并不了解,当今天子的正宫娘娘只有一双儿女,长子就是暄王,”王妃露出爱恋和羡慕的笑容:“他还有一个小妹妹,昭晖公主,小名婉柔。柔儿自幼自然受尽万千宠爱,最疼她的就是她大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把她带在身旁。柔儿七岁那年除夕,很多小王在宫里的空地上放焰火,他们打赌,用手握着爆竹去点,看谁握在手里的时间最长。当时没有长辈在场,他们赌的就是未来的皇位,当然这是不算数的。最后获胜的,是暄王。可是当他把手里的爆竹扔出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柔儿就站在他身后。皇上和娘娘找来了宫里的所有御医和全天下的名医,总算没有在柔儿脸上留下疤痕,可是她的双眼,从此再也看不见一丝光亮。”
洛瑛猛然想起,在那次宴会上,坐在暄王身旁的女孩一定就是这位公主,她那样安静的神态和他对她的种种暧昧之举,其实只是因为她的眼睛根本看不见。也许洛瑛还不能彻底体会一个女孩在七岁那年失去双眼是什么感觉,但是她早就深深领悟一位舞师在二十三岁那年失去双脚是什么感觉,因为她在那样一个人身旁陪伴了十几年。
王妃细细的观察洛瑛的神情:“最开始,柔儿哭闹了很久,摔东西,打人,不吃不喝,横冲直撞把自己弄伤。有一次,暄王带着她偷偷逃出宫去,不过还没有离开京城就被抓回来了,他说要带着她去深山、去海外寻找隐居的仙人,替她治眼睛。他从早到晚陪在柔儿身旁,每次都要动用多少御林军才能强迫他去学习诗书礼乐骑射这些王子们必然要做的功课。暄王是嫡长子,他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即使在他的兄弟当中也很有威望,圣上早有立储之意,是他自己坚决不肯接受,他说这个皇位是用柔儿的眼睛换来的,他决不会要。”王妃的语调满怀怜惜,却并无遗憾。“柔儿本来应该最痛恨那个弄瞎她双眼的人,可是很奇怪,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她把所有她看不见的人全都关在自己的心灵之外,包括她的父母,而暄王却是她唯一肯信任、亲近、依赖的人。”
洛瑛忍不住脱口而出:“一点也不奇怪,如果我是公主,我也会那么做,因为那样可以减轻他心中的负疚和自责。”
王妃认真的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不错,我明白你的意思。看来暄王没有看错人,你的确能够成为柔儿的好伙伴。当柔儿发脾气的时候,大家只是觉得很烦燥,反正宫里有足够多的东西供她摔,也有足够多的人给她打骂,她只是一个小孩子,闹腾够了就没有力气了。谁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会惹她发火,可是小孩子的脾气本来就是反复无常、不讲道理的。她看不见,所以她变得特别敏感,一丁点声音,一丝气息,衣服上的一个小褶皱,旁人根本感觉不到,也全然不在意,却有可能惹得她大发雷霆。如果她嫌弃衣服上的一个针脚咯得她不舒服,就算是寒冬腊月,她也会把衣服全都脱光,再也不肯穿。她最喜欢吃柑橘,每次南来的贡品总是先送给她挑选,她会一个一个摸,一个一个闻,直到挑出她心满意足的那一个。有一年,恐怕全天下的柑橘都堆在皇宫里了,可是她一个也没选中,又哭闹了很多天。她不许她‘讨厌’的人服侍她,她当然不会一个一个去摸她们,闻她们,可是她能听出她们走路的声音,能感觉到她们举手投足带起的微风,那些被她忍受了很久的侍女,也许忽然有一天她会嫌她们的脚步声变得讨厌而把她们赶走,不过对她们来说,倒是求之不得的幸事。她只有黑暗,所以她害怕安静,即使是冬天,她也要人不停的为她打扇,因为她要感觉到风,即使是她睡觉的时候,也要人在她身边走动,说话,让她听得到声音,如果她半夜醒来,感到周围是一片死寂,她会不停的哭喊,直到把整个皇宫的人都吵醒。其实一个小女瞎子才能闹出多大的风波来,只不过很难很难讨她欢喜就是了。后来,皇上和娘娘也习惯了,放弃了,任凭她去折腾。只有暄王还在千方百计,用尽一切手段逗她高兴。当他十五岁那年住进自己的王府,就把柔儿一并带出宫,留在自己身旁照顾她。”王妃稍微改变了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立刻有侍女过来帮她调整身下的软垫。“不过这些都是我嫁过来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也只是零零星星的听人提起。他们真是可怜,柔儿和她大哥,本来应该是全天下最无所不能、最志得意满的两个人,结果却落得这么不幸。好在柔儿不讨厌我,虽然我猜她也算不上喜欢我。我们大婚的那一天,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公主,如果她不想要我留下,我想暄王会把我送回娘家去的。”王妃发出清脆而畅快的笑声,所以洛瑛明白她说的不是真心话。
“公主当然会很喜欢你,因为你是她大哥心爱的女人。”
王妃笑得更加快乐:“你可真会讨好人。”那笑容在她脸上荡漾了很久,终于慢慢散尽。“可是,当柔儿一年一年长大,她也变得越来越安静,这才是我们真正担心的事情。她吃任何东西,穿任何衣服,再也没有任何挑剔。她独自一个人呆在寝宫里,有人来了,她就顺从的接受她们的服侍,然后要她们赶快离开,她从来不会主动叫人。其实,除了暄王,也许偶尔还有我,柔儿几乎再也不跟任何人说话。那些侍女熟知公主的起居习惯,所以无需她开口吩咐,就算有什么地方做得令她不满,她也不会分辩,只是默默忍受。她只告诉暄王她需要什么,然后他就想方设法弄来给她。他请过很多唱歌的人,念书的人,讲故事的人,不论他们唱什么,说什么,她全都静静的听着。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有时候,暄王会带她出去,去花园里,去皇宫,甚至也去别的王府做客,她需要他一直接触她的身体,她才会安心,要么她就一个人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等他带她回家。除此之外,柔儿从来不走出她的寝宫。我们都想,也许可以永远就像这样过下去,不知道柔儿是否真的快乐,至少看上去她是满意了。”王妃忽然俏皮的一笑:“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他认识一个女孩,可以找来给公主做伴,也许会让公主更开心一点。那时我想,狐狸这么快就藏不住尾巴了,娶我的时候说过的那些话都烟消云散了,还要找这么拙劣的借口。不过现在我有点相信了,也许他真的只是想给柔儿找一个伙伴,让她不那么寂寞。”洛瑛咬着嘴唇,努力掩饰心底的哀伤,王妃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我不是说你对男人没有吸引力,我只是觉得,你这一生,似乎注定要做一些更特别的事情,那些事情,是男人没有办法理解,也没有办法欣赏的,即使是像暄王这样一个了不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