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春尘

2、永日无言

　　医院的妇产科在三楼，很大的一个大厅，墙壁上贴满了各种温馨的育儿经。她一个人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周围是很多挺着肚子的孕妇和她们的另一半。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她想起昨天晚上玉牧坐在电脑前头都不回地说，长清，你自己去没有问题，可是我是你的丈夫，别人都是丈夫一起陪同的，你这样，算什么？她愣了愣，然后像往常隐藏自己一样，轻松地说，没事，我就是去验一下。
　　那种小说电视里经常演的，妻子在检查出自己怀孕后，丈夫看到化验单后欣喜若狂，一把抱起妻子转几圈的情景，她一直不敢想象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也许来自愧疚，在她发现自己生理期两个月没来后，涌上的是无限的恐惧。当天晚上，玉牧像往常把她抱在腿上，凉凉的唇刚覆上的那一刻，她脑子里炸开了无数雷，推开了他。在疑惑中，她谎称自己来了月事，随后自己回了房间。第二天，玉牧在餐桌上直接问了她，你是不是怀孕了。她很惊诧看到了他眼中不可抵抗的惊喜。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说要陪她去医院。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随后他们就争吵了好几天。
　　最后他妥协了，眼睛里的烟火也渐渐熄灭，装作不闻不问，但是她知道深夜那双轻轻抚摸自己肚子的手。不过她很困，嗜睡让她分不清夜和日，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窗外的玉兰早在春天就已经凋谢。高中时，她常常最后一个离开班里，然后经过那一排玉兰花时，她总盯着硕大硕大的花。她一向喜欢姿态微小的花朵，仿佛微风拂过，安慰了那个彷徨的年纪。她捡起了掉落在地上洁净的玉兰，偷偷放在书本里，下午到教室时打开，那朵花已经变黑枯萎，失去了它所有的洁白。失望让她再也没有捡起它。

　　拿到化验单结果的时候，她清楚看到了显示自己怀孕的结果。身体突然支撑不住想要倒下。身边的护士轻轻扶了一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张不开口。此刻话语失去了所有意义，路过的夫妻看到她这样一张惨白的脸都变现出了疑惑。电话响了，是玉牧。玉牧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清冷如常，像是自己的老板给自己打的电话。他问她，长清，怎么样…她点了点后，后来又想到他看不到自己的点头。斟酌很久，她听见自己说，玉牧，中午给我炖碗鸡汤吧。
　　在玉牧很愉快地挂了电话后，她还是头脑不清地站在走廊上，她始终觉得送子观音给自己的这个孩子打开了她和玉牧所有的未来，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未来。这种重大未来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沉重。
　　走廊很长，窗外的雨还在下，被秋风垂落在落地窗上模糊了一切。外面的车打开了闪光灯，温煦的灯光在现实世界里触手可及，但它所属于的并不是所有人。这样的温馨，她曾在年少时无数幻想着，可是如今碰到了，年少的悸动却无法抵达。
　　长……清……？
　　玉牧的声音很低沉，成熟性感令人沉迷。这个声音属于一个男子，却藏着像银线的细，许是在妇产科的原因，有无限的轻柔。但是她知道，这个声音很危险，像这个人一般，锋利又伤人。平时在人群里是个善于辩驳的人，他的话会让你觉得这个人善于健谈，心思单纯。
　　然而，在无数个背对人群的场景里，他眯起眼睛，算计每一秒每一句。
　　她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离她不远的颀长男子和他身边小腹高高隆起快要足月的孕妇。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笑了笑，说，长清，你好，好久不见。
　　她没有回答，仍旧没有表情地打量对面的夫妻。网上那些岁月是把杀猪刀的句子放在他的身上一点都没有实现。十二三岁时相遇，他跟她差不多高，两个人都瘦。后来她一直没有在小学后长高，这一直是她妈妈给别人讲的笑话。而他越来越高，最后高三摸底考试，她在拥挤、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与他擦肩而过，她还不到他的肩膀。后来她看到身边当初的男生好多有了啤酒肚，仍举着大杯啤酒喝醉了在一起吹牛谈人生，她就觉得这就是这个时代男生的照影。今日见到他，却错觉，他们还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而不是今天快要为人父母的他和她。
　　见她没有答话，他就直接扶着孕妇从她身边经过了。两个人的关系可能性不过就那么几种，亲人，朋友，爱人，陌生人。然而多种可能性的转变到底要花费多少时间呢。亲人在生理上的血浓于水无法更改，但亲密因人而异。她一直觉得，朋友，爱人，陌生人，改变也许是一瞬间的事情。维持更是要经过精心的努力。
　　她看着他侧脸时的微笑，那份被精心雕琢的温柔，给了恰似温柔的别人。她看到了这个世间所有的表象，可她永远无法知道背后的真实。这就是，她永日无言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