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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冰月之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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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寒
一
飞雪皇城。
天寒地冻,风雪像纯银的雀笼,囚禁了整个山谷。
黄昏风停。
千絮裹着素白丝棉的斗篷,绣着飞羽的暗花,帽沿袖口一圈绒绒的白毛,温暖而可爱。静静站在无瑕的雪地中,没有戴上帽子,于是细小的雪花多情地主动担起了帽子的职责。
仿佛一尊雪娃娃。
“不冷么?”有力的臂膀圈住了她,热烫烫的大手包住她凉凉的小手,动作始终轻柔,仿佛怕太用力会弄疼了她,“还站这儿吹风,手都冰了。”语气责怪而怜爱,“老不晓得爱惜自己。”
把头靠在他怀里,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累了?”俯身拦腰抱起了她,“进去休息吧。”
“嗯。”冬天的雪花像柳絮,然而终究仍不是柳絮。她好累。缩着小小的身子,努力汲取着他的温暖。
冰月潭的冰,比这儿还冷呢……
怀里的她令他极有想保护的欲望。抱她进屋,把炉子生得旺旺的。
神夜将他俩送到了一处极偏远的地方,远离皇宫。也不知是优待或是流放,但两人可以极自由地在一起了,却是不争的事实。
她的脸色有点白,白到似乎有点透明。
天璇坐在床沿,替她掖了掖被窝。
二
“爹,您不能这么做!”荆后本已上挑的眉眼此刻挑得更高了,抹了金粉的眼睑令眼神看来格外凌厉。
“我必须这么做!”荆丞相脸色沉寒,“你不是不知道,自柯君鹏以来,神夜已经拔除了我的幕僚达数十人之多。柯君鹏在流放途中被李老头派人暗杀,死无全尸,其余的人,下达边吏上至朝臣,不是被贬就是被灭。自古君相之权本就水火不容,现在是他逼我这样做,再不动手下一个被灭的就是我荆家九族!”
荆后脸色刷白,“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做的……”
冷笑一声,“你少抱虚妄的幻想了,不要以为他会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放过荆家,他若这么有情根本就爬不到现在这个位置!”手中的玉球转得越发快了,简直要迸出火星来,“少自欺欺人了,神夜至今从没临幸过同一个妃子第二次,自大婚后他就再没碰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身子一震。戳到痛处了,疼得钻心。
“你知道该怎么做。”冷冷拂袖而去。
三
自杨鹰失踪后边关将领之位已由副将樟鹄所顶替,然而现在却传来了边关造反的消息。
神夜皱眉。果然,当初一时心软没有对玉燕二嫔斩草除根是个绝对的错误,这两只没了舌头的狐狸对没有抵抗力的男人来说还是相当有影响的。
起身走到窗前,雪片落到大掌上,一阵冰凉。
“皇上。”金盘金杯金缕衣。梅妃侍茶而入。
茶有异香,清冽若醇。
“请用茶。”
持银针的小太监颈间五个深深的黑洞,嘴角淌着黑血,倒毙殿外。
四
“美人儿,”樟鹄一手搂着一个娇馨的身子,笑得狂傲,“我会让你们重新住进皇宫。”
大军浩浩荡荡地向京城开去。
飞雪连天。
五
“娘娘,您可回来了。”宫门风冷雪寒,兰妃望着从车中跳下的女子,不由得声音颤抖。
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一尺来长的条形竹匣,“该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我们走吧。”桑妃眼角隐隐闪着晶莹的泪光,仿佛纯净的雪光。
竹林披雪。
冰下的少女似笑非笑,沉静安然。
桑妃打开竹匣,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绢袋。从绢袋中掏出一把乳白色的粉末,隐隐有着奇异的香气,诡异而惑人。混了竹叶,撒在冰潭方圆一丈之处,默念咒文,便升起一个半透明的圆形结界。
取出一把折扇。紫竹的扇骨,温润如玉,末端却利如刀刃。
便是竹妃曾握在手中的那把。
扇冰相触,不一时便划出阴阳八卦及星宿的图样,已然成一阵势。将扇子插于阵势正中,桑妃退出阵外。
万事俱备。
兰妃焚起香,撒了一把玉屑,轻念几声,两人身畔各自升起一个小结界,将二人护在其中。
“开始吧。”
兰妃和桑妃同时双手捏诀,轻声吟诵起咒文。粗闻似是歌咏,细辨却反而不明,空灵而诡异。辽远,却又似近在耳畔,如耳语般轻吟。
吟诵声渐渐漫开,像涨潮的海浪,一层一层,漫上柔软的沙滩。无瑕。
随着声音的漫远,整片竹林仿佛苏醒了一般开始簌簌抖动。
渐渐地,平地呼啸起阵阵狂风,刮起雪片淹没了所有视线,一片纯白。
隐隐几声“喀啦”响动,细碎如斯,仿佛春天河上浮冰的解冻,在风声中,却又似乎不怎么真切。
忽然之间,风停雪住。
竹林静得连叶尖都没有一丝颤抖,仿佛从来不曾动过。
一切在瞬间归于平静。
原本镜子一般的潭面此刻正盛绽着一朵晶莹无瑕的巨大冰花。层层瓣瓣,美仑美奂。
所有的结界同时消失,嵌在上面的细小锋锐的冰碎,丁零当啷地撒落一地。
剔透如琉璃。
丝带无风而飘。两只穿着白缎小鞋的纤足轻轻踢晃着。乌黑的发丝一直垂到足尖之下。
白衣的少女坐在冰花顶端,手执竹扇,娇俏而淡漠的笑意仿若冰花一般无瑕绽放。
竹妃。思竹。千筱。
六
腹中冰冷的剧痛,仿佛一把利刃一路劈下。
堕入无边的黑暗。仅看到了静静迈入宫殿的那抹身影。
荆后伸手抚着已然气绝的神夜,轻轻阖上他怒瞪的眼,“我恨你……”语音冷冽却轻柔,似乎只是一声自语般的叹息。
而他已经听不到。
起身走出空荡荡的宫殿,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梅妃。
寒冬。冷得怕人。
七
“凝竹轩已废,暂居兰语阁吧。”紫竹依旧温馨而体贴。
“走吧。”桑妃取出雪狐皮裘,披在竹妃单薄的肩上。
屋中火炉温馨而孤独。
踏入屋中,众人都是一怔。
一道杏黄色的身影直冲过来,满脸泪痕,“他……他……”卧榻上一个人,全身肤色已然成了紫黑,骇然可怖。“救他……救他……”杏嫔泣不成声。她和柳妃、兰妃已经成了好友,知道她俩均通歧黄,至此惟抱一线希望。
桑妃伸指探探,轻轻摇头,微微叹息。已经没有鼻息了。
兰妃轻轻拍拍杏嫔的肩,却不知该怎样安慰,平常多么坚强英武的女子,此刻竟哭得肝肠寸断。然而,医术,究竟不是回天之术。
“钩吻。”白衣人儿淡淡开口。
“什么?”众人一愣。
“钩吻,俗称断肠草。”目光波澜不兴,“便是毒死百草神农的那种,无药可救。”冰凉的手指搭上紫黑的手腕,尚有余温,“然他尚有一丝回转余地。”
毫不犹豫地跪在竹妃面前,也不管这个人她完全不识得,“请你救他!”
竹妃淡淡一笑。
突然“嘶啦”一声,仿佛裂帛。出手如电,撕下了杏嫔整张柔嫩的面皮。
底下是没有血色的绝美的脸庞。分明的轮廓,异色的眸子。
极明白的外族血统。
把玩着手中精巧的人皮假面,眸子并不看她,“说出你的真实身份,否则,他死。”
一个三重身份的女子。
关外的莲纹,宫内的杏嫔,城中的女飞贼风雪月。
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三种不同的身份。
神夜大概永远都不会想得到吧。
“救他只有一个方法,你无论如何都要救他么?”竹妃微微一笑。
“是。”斩钉截铁,“用什么方法?”
“一命换一命。你死。”看到莲纹惊愕抬头,“如果服毒时短,则灌粪汁以助将毒液呕出。然他时拖太久,中间又遭你移动,毒已至全身,除了换血别无他法。”冷冷一笑,“自己考虑清楚,你死,还是他死。”
不由得苦笑。天意弄人。他和她,始终是不能共存的啊。
“这是我欠他的,终归要还。”当初是她先甩手而去,他又放过了她的家人。
该还的总归是要还的。
八
荆丞相皱眉。
神夜服下钩吻,必死无疑。然尸身怎会不翼而飞呢?
无暇多想。造反的樟鹄已将大军开到了京城之外,本是要助他夺取帝位,没想到这小子却自己垂涎起龙椅来了,若不除了这野心勃勃的小子,遗祸甚多。
冷笑。这小子实在幼稚,以为兵权便是必胜的筹码,再被两个小狐狸吹吹枕边风就自以为能飞上天了,竟想学神夜当初夺天下。
要灭他,实在太容易。
微微一笑,捏死一只爬上茶几的蚂蚁。
暗箭难防。
飞箭悄然而至,人也死得悄无声息。
世事果真无常,变幻莫测。
一夕之间,杀樟鹄,捉二柯,盗兵符,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昨日的壮志雄心,今日的暴尸荒野。
呜呼!
荆丞相手握兵符,高站城墙之上,望着仓皇退去的大军,一声冷笑。
世事实在很像游戏,如此轻易。
“那两个小贱人,剁碎了喂狗。”
九
全身干枯,火焰一闪便化为轻烟,缥缈天地间。
紫黑色一层层褪去,宛如蛇的蜕皮。尚未醒转,因余毒未消。脑后有一块地方毒素积聚不出,只得以七枚金针封住毒素,以免扩散。
兰妃端着热水走入内室。
床上之人赫然已不见踪影。
十
接连数日上朝,皆不见天子身影,众臣只道龙体不适,惟有荆相心中大笑。
断肠之毒,无药可救。
“皇上驾到——”小伍子久已未闻的声音突然惊天响起。
晴天霹雳。
震愕惊恐地望着神夜帝若无其事地登上高台,气息平静,步履沉稳。没有丝毫迹象。
依旧是威严的笑意,“近日朕身体微恙,现已无事。众卿为国事操劳,连日辛苦,朕感激在心。”
恐惧……
“臣等愿鞠躬尽瘁,不负圣心。”众臣躬身齐答。
面色惨白如死,努力控制着自己,却始终只觉双腿打颤。
窒息的恐惧……
“荆卿。”恐惧终究不能制止被死神点名。神夜的笑意隐隐透着残忍,白牙森森。有谁见过咧嘴微笑的虎狼?
惶恐抬头,冷汗涔涔,“臣在。”努力维持着语音的平静。
“朕一直在为樟鹄造反之事烦心,现听闻反贼已为丞相所破,朕甚是欣慰。”虎狼的微笑,何其狰狞。
“老臣……”
“来人,赐酒。”一只华美的金杯被奉命端上,“荆卿可不要负了朕的一番美意啊!”酒液清澄,略泛微黄,看得出乃是陈年好酒。
恐惧的毒蛇冰冷地游动,缠上无力的心脏,缓缓缠绕,渐渐包围,红信嘶嘶地吐出又收回……冰冷的鳞片紧贴着心脏,轻轻地摩挲,摩挲……
跳动的感觉渐渐凝冻,呼吸越来越困难……
心中嘶吼着不要,却无力拒绝。只能颤抖着双手接过金杯,乞求的目光含着深入骨髓的恐惧。老泪纵横。
“快喝吧,朕最得力的丞相大人。”殿上阎罗微笑地催促。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酒味极苦。
牵机药名列三大名毒之一。人食之后,头部开始抽搐,身体痉挛,状如机弩,前仰后合,仿佛被拉开又放手的弓,一会儿直一会儿弯,如此数十回,最后头部与足部佝偻相接而死。
其相甚为恐怖。
“弑君谋逆之臣,便好好看看这榜样吧。”神夜拂袖而去。翻脸如翻书。
满庭战栗。
一些官员终于忍不住冲出殿外抠着喉咙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