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碧》回风·逆雪

10、冰月之章（下）

　　十一
　　“皇上，臣妾送水蛇粥来了。”棠妃轻巧地端盅进屋，却遍寻不着神夜的身影。“皇上？”将粥盅搁在桌上，四处张望。
　　一阵阴寒之气猛然袭来。
　　恐慌。
　　猛然回身！
　　神夜立在身后，脸色肃杀。眼睛是充血的深红色。
　　杀气凌厉。
　　“皇……”接下去的话再也无法说出。美丽的头颅软软地倒在肩膀上。
　　不怕了……
　　死人是不会恐惧的。

　　颈项已折。

　　十二
　　“皇上最近不太对劲儿？”
　　“可不是么，杀了好多朝中权臣呢！”
　　“哎呀，跟那些大人们沾亲带故的娘娘好像都没躲过……”
　　“棠妃、芦妃、桂嫔、苏贵人……好多呢，死了二十多个，连皇后娘娘都被抽了三十鞭子关起来了……”
　　一道眩目的银光闪过，美得令人心碎。
　　宫女们瞬间归于宁静。
　　神夜站在背后，手中长剑上血痕殷然，蜿蜒滴落。

　　十三
　　“等一下……为何要软禁我？！”天璇愕然。
　　“皇上有令，从今往后三皇子殿下不得踏出麒璇宫半步。请三皇子恕罪。”小伍子尖尖的嗓音似乎透着无奈与恐惧。
　　大雪纷飞。
　　“那千……柳妃娘娘呢？”千絮从昨夜开始便不见了踪影。寝食难安。
　　“柳妃娘娘已经被接回宫中。”小伍子微微一笑，“请殿下宽心。”
　　宽心？如何能宽心？宫中是何等的险恶……
　　“公公，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浓眉紧锁，“请代将此物交给柳妃娘娘。”一个长形包袱。
　　皇兄是何性格，早已明了，此后自己已是凶多吉少，保不定何时便会暗中被杀，无力再去保护她。既是如此，好歹多给她一件防身之器罢。
　　“这……”好生为难，“奴才无能为力……”被皇上知道了可是必死无疑的。
　　“公公。”斩钉截铁地双膝跪下。

　　十四
　　轻手轻脚迈入内室，灯火通明。
　　皇上呢？
　　冷不防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心惊肉跳。“你刚刚去哪儿了？”
　　魂飞魄散。脚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回……回皇上，奴……奴才听说柳……柳妃娘娘回宫了，所以去……去看了一下……”声音已是越来越小。
　　“哦？是么？”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仿佛跳动着两丛鬼火，“看到了什么？”
　　“柳……柳妃娘娘和……和竹妃娘娘姐……姐妹相认，都……都很开心的样子……”
　　“竹妃……回来了？”似乎饶有兴味，“她们果然是姐妹？”
　　“是……”瑟缩了一下。
　　“你还干了些什么？”声音听不出丝毫喜怒，然而越是这样便越是危险。
　　“回皇上，没……没有了……”心虚，所以胆颤。
　　很轻很轻的“啪”一声，仿佛玻璃胀裂的声音，轻巧而细碎。
　　从天灵盖上移开左手。
　　“欺君，是死罪。”看着面前倒下的身躯，“你忘了。”

　　十五
　　冬至夜。
　　天色寒凉。
　　久违的碧绿色茶水，升起浓浓厚厚的白雾。竹香氤氲。
　　“有客人来了。”竹妃抿嘴一笑。

　　“有客从远方来呢。”千絮淡淡笑望着面前红衣如火的女子。
　　“让开。”梅妃冷冷地抬眼。红梅怒放。
　　“抱歉呢，我姐有客人要招待，不方便让你们进去。”千絮握了握袖中的逆雪剑。
　　冰寒彻骨。
　　“娘娘，您进去吧。这里交给奴婢便好。”梅妃十指弯曲如钩，指甲泛着幽蓝的光泽，显见是煨了毒的。
　　荆后微微一笑，便欲从一旁通过。
　　“恭请娘娘留步。”含笑的语声，兰妃桑妃翩然现身，水红墨绿明艳相映。

　　琉璃壶中，竹叶静静浮着，恬淡而悠然。
　　“你回来了。”语音沉静。
　　“好久不见。”浅笑回身，望向紫袍的身影，“喝杯茶吧，有助清毒。”
　　“该怎么称呼你，竹妃？思竹？”眸间有冷色，“还是千筱？”
　　淡然一笑，“思竹已经死了。”琉璃杯盏晶光流曳，“其他的，随你怎么叫。”

　　千絮的长剑与梅妃的指爪凌空相接，叮叮之声不绝，竟似金石碰触。
　　何其可怖的指爪。
　　银光蓝影，纵横交错。美极，亦是险极。

　　“疯了。”神夜颦眉，“最近总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疯狂，清醒后总会发现自己杀了许多罪不至死的人。”望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沾满了鲜血，“心里像有一头狂躁的野兽，随时都有可能失控……”似有嫌恶的苦恼。
　　“是余毒的影响。”竹妃伸手摸向他后脑，“抱歉，我已无能为力。”七枚金针，圆润的末端，却是心智的封印。微微沉吟，还是决定告诉他，“莲纹死了。”
　　“什么？”愕然抬头。
　　“莲纹死了，为了救你。”语音平静，然略带伤痛，“她把血换给了你。”
　　“她现在在哪？！”陡然间不可遏止的心痛，痛得滴血。这全身跳动的血脉啊，都是莲纹的血！全部都是！！
　　“灰飞烟灭。”淡如逝水的哀伤，“即使这样，也只能延长你的性命，并不能挽救。我也无法预测你还能活多久，”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因为你体内还余有蛊毒。”
　　“蛊毒？我何时中过蛊毒？”知道自己终究会死，心中倒是平静了许多。

　　桑妃舞起清风，曼妙轻灵。兰妃招招手，满园桃花寒冬怒放。
　　风蛊和桃花蛊本为竹妃所饲，将自己冰封后便转给了她俩。
　　风蛊可巡遍世间，常用于搜集敌情，亦可杀人于无形。
　　桃花蛊以桃花为食，尤嗜白桃。漫天花雨，薄嫩花瓣，俱为利器。
　　风舞飞花，环围荆后。

　　“很早之前。”轻啜一口竹茶，“皇后在你身上下了情蛊，不能与其他女子贴身接触。你受伤时我替你疗伤触动了情蛊，所以那次你发了高烧，不治则死。”轻咳两声。
　　拍拍她的背，“那你如何救我？”敢情这丫头瞒着他的事儿还不少。
　　淡淡一笑，手伸到他胸前，做了一个掏心的动作，“捉虫。”又是两声轻咳，“可惜皇后控蛊之力太强，不但没能彻底拔除蛊虫，还自己受了伤。”轻笑，“还好，剩余的蛊毒已不会威胁你的性命。”轻叹，“但没想到现在……”

　　荆后的蛊已然出手。
　　白森森的一片，竟是数十具骷髅白骨。衣饰华美，云鬓花鬟，指爪尖锐。细看竟是那些在宫中逝去的美人们。
　　空洞洞的眼窝，无形地盯着桑兰二人。
　　天魔蛊。

　　“已经很好了。”宫中果然是危机四伏啊，“还连累你受伤，真是……”苦苦一笑，“还好你得了那颗丹药，应该无恙了吧？”想起自己寿辰那日，下毒的也许是那枚飞来的蛊虫吧，自己应当是体内有蛊才能察觉到的。荷妃倒真是冤得很了。那蛊是荆后的吧？女人的嫉妒心，果真是件可怕的东西。
　　“玄冥丹起着压制毒伤的作用，然并不能根治，若离了它，我立时便会死了。”神色淡然冷漠，“生死本是不必执着的东西，自天琮死后早已看透彻了。”
　　“他……”提起飞夜，只觉胸口一滞。
　　似乎心虚。
　　目光犀利，“不必说那些谁都骗不了的谎言，谎言存在的意义不就是欺骗么？”千筱冰冷的笑意仿佛霜雕雪琢的花，渐次绽放，“天琮之死，你难辞其咎。你的罪过，不会比葵妃轻到哪儿去。”锋锐的竹扇骨闪着幽幽的寒光。
　　“你要杀我吗？”神夜望着她，眸光开始变冷。虽说欠她情，但若要他坐以待毙等她杀他，却是万万办不到的。
　　淡淡一笑，“我杀不了你。”竹茶已经凉了。“你的体内有我的血，我不死，你便不会死。”
　　“什么？！”愕然。

　　银蓝交错。
　　一声闷响。
　　指爪插入千絮柔软的小腹。血流如注。
　　半边身子倒在血泊中，半边身子仍旧立着。
　　逆雪剑尖滴着血。妖剑似乎很激动的样子，握在手中似乎在微微颤动，却不知是喜是怒。
　　伤了千絮，死了自己。
　　红梅零落，一地温暖。

　　“你以为你喝下的真是貂血么？”千筱的笑容幽深如冰月潭。
　　“什么意思？！”心下一惊，不由得颦眉。
　　“你受伤那么重，却不过几天时间就基本复原，莫非自己不觉得奇怪么？”浅笑依旧，“那是因为，你喝下的是我的血。”

　　“妖血。”眸子亮得怕人。

　　白骨被柔弱的桃花刺破，碎成一地骨块，隐没于一地白雪之中。
　　风有了刃，白骨便段段劈裂，支离破碎。
　　微微一笑。
　　猛然间。
　　一个骷髅冲到面前，兰妃大骇。伸手一挡，头骨像被踢飞的蹴鞠，骨碌碌飞向身后的楼宇。
　　黑暗无边。
　　骷髅残留的躯体猛然炸开一朵妖艳的白花。
　　骨片四射。
　　一截雪白的指骨直勾勾地嵌在兰妃胸前。

　　“我非人。”竹妃笑如飞雪，“我乃妖魅，竹妖。”
　　错愕。说不出话来。
　　“千絮是柳妖。”
　　“就是因为我体内有妖血，所以中了剧毒也不会死？”苦笑。不知该怎么分辨心中的想法，一团纷乱。妖精……为什么这么虚幻的东西竟然会让自己碰上，还有了似乎不浅的瓜葛？
　　颌首。“起码没有死得那么快，这才有了救你的时间。”
　　“砰”的一声响，什么东西撞上了墙壁外侧。
　　“啊……”竹妃眉梢轻挑，“皇后追杀你追到这儿来了呢……”手一挥，一样东西向他飞来，“该了结的总归是要了结的。”
　　本能地伸手一接。触手冰冷，几乎冻僵指骨。低头细看，“剑？‘回风’？”
　　“走吧。”

　　十六
　　纷飞破碎的花瓣和骨片，混着飘摇的雪花。
　　一地殷红。
　　风茫然地四处飘荡，仿佛被灌下了孟婆汤的游魂。
　　冷冷地望着地上的四人，凄厉地笑了起来。骷髅全都碎了。蛊与主人是身心相连的，蛊废了，饲蛊者也必会因巫术反噬而大伤元气。
　　一口血呕出，猩红的一片，还冒着血泡。
　　“你恨我，对吗？”神夜的声音由远而近，冷冷传来，“我杀了你的父亲，灭了你的家族，还害了你，是不是？”
　　笑声戛然而止。荆后血红的眼睛瞪着他，而后转向一同走出的竹妃。
　　神色淡漠，懒得抬眼看他们，千筱略一皱眉，走向血泊。
　　千絮体内的妖血可以拖住毒发的时间，然而拖久了却仍是必死的。梅妃的指上是蛊毒，她竟将自己制成了巫蛊。
　　千筱神色凝重。
　　桑妃和兰妃已经不行了，即便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
　　伸手拾起逆雪剑。
　　妖剑虽会认主，但剑毕竟是剑。天玦和天璇血统相近，千筱和千絮气息相似，便无法分辨是否主人了。
　　持剑走到神夜身边，冷冷抬眸望向荆后，“你也将自己制成了巫蛊，是不是？”
　　荆后并不答话，目中冷光迸射。
　　猛然一挥手臂，向两人扑来。十指指甲瞬间伸长，宛如十把利剑，直取要害。
　　略微一惊。
　　眉目间升起一团青气，千筱一声冷笑，现出妖形。
　　二人齐地挥剑迎上。
　　“呛”的一声，利刃相接。

　　寒风呼啸。雪被夜风刮得四处乱撞，却始终冲不进严密的战圈。

　　天玦为攻，千筱为守。斗了许久，仍是胜不了成蛊的荆后。已然疯狂。
　　时间悄无声息地滑过。千筱瞥见血泊中的千絮，心中不由得慌乱，如火燎一般。

　　不可以，绝不可以让你死！

　　杀气陡然一盛，瞬间化守为攻，剑势犀利，锋芒暴长。

　　我誓不杀生，然如今，为了你，我惟有破戒。

　　“唰”的一声，两人削去了荆后一条手臂，五根长甲瞬间碎裂，不复威胁。而她却似并无痛觉，神色不改。另一只手继续阴狠抓来。
　　臂上黑血四射，溅了神夜一身。
　　血有剧毒。
　　踉跄一下，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上，赤色刺眼。神夜以剑撑地，终于跪下。
　　被毒血溅上的地方烧灼难忍，并渐渐向身内蔓延，五脏肺腑却升起冰凉的刺痛。竟是引出了体内的余毒，一齐发作起来。
　　内外煎熬。
　　“天玦！”千筱一惊，一时疏忽，只闻“噼啪”一声，荆后的指甲竟生生刺碎了逆雪剑。
　　晶莹四溅。
　　妖剑竟是以琉璃为外壳，内部注入水银为胎而固内本。水银剧毒。
　　银光遍地。荆后被水银所毒，呕出一口黑血。
　　千筱闪身避开，不料荆后竟趁此机会向神夜扑去！——

　　目似有泪。

　　或为爱而救之，或为恨而杀之。

　　面色冷如冰霜。

　　十七
　　大雪疯狂地飘着。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荆后疯狂凄厉的笑声久久不息。
　　神夜依旧撑跪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眼睛不再睁开。
　　“我恨你！天玦！”荆后大笑着倒下，两颗晶莹的泪珠狠狠地滑下。

　　“我恨你从未爱过我！”

　　身子化成了飞灰，随风散去。
　　锋锐的竹扇，背后插入，胸前穿出。
　　雪地上唯余两滴泪珠滴下的痕迹，也渐渐被飘下的雪花覆住，不复再现。

　　十八
　　雪停了。
　　千筱看看天玦。他没事，只是暂时失去了意识，体内原本残余的蛊毒与外来的蛊毒相攻相消，并未伤及他的身体，一时半会儿还不至驾鹤西归。
　　扭头快步向千絮奔去。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一定要……
　　指尖已经开始冰凉了，浓黑的血触目惊心。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空荡荡的灵堂里……沉睡的玉棺，再也醒不过来的棺中人……那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不愿……不愿再回到那个看着挚爱的生命随风消亡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梦魇……
　　我不愿！！
　　天琮，再等一等，我就来陪你，很快……
　　轻轻运气，张口吐出一颗金绿色的珠子，放入千絮口中。
　　看着小腹的伤口渐渐复原，红润的色泽逐渐漫上唇角颊边，仿佛被水氤开的胭脂，静静绽放一朵生命的蓓蕾。
　　微微一笑。自己的唇色一层层黯淡下去，仿佛被水浸洗而褪色，渐渐发白。
　　也许，真的该结束了……
　　眼前的东西开始显得那么不真实，雪地的白色那么刺眼，或许，该将眼睛闭上了……
　　好累……真的想休息了……睡吧……
　　“姐！！——”千絮睁开眼睛，却只能在第一时间惊慌失措地抱住千筱软倒的身子，“姐！！不要！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絮儿——”
　　别难过……知道你的眼泪让我有多心痛么……别哭……我真的没有一丝的不情愿……
　　一滴泪无力地滑落，苍白而晶莹。
　　撕心裂肺。“姐！！——”杜鹃啼血。
　　艰难地一笑。“冰……冰月潭……”
　　请你……不要再难过了……
　　我不想让你……堕入和我一样的梦魇……

　　十九
　　冰底的女子，静静地睡着。
　　冰上的女子，静静地守着。
　　“絮儿，”天璇将雪狐裘披在她瘦削的肩上，“今日天色已晚，竹姐姐该要休息了。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好么？”他略略颦眉，她又瘦了。
　　静静地抬眼，琉璃般的眸子澄澈得没有一丝涟漪，深不见底，“天璇，我跟你说了我是妖精，你为何不惧？”
　　温和一笑，“你说呢？”拦腰抱起她，走出竹林。
　　夕阳无限好。

　　林子依旧葱茏，青翠欲滴。

　　冬末
　　神夜帝因病退位，幽于玄宫。
　　三皇子天璇即位，帝号白夜。千絮为其妻，封为桃皇后。
　　重召杨鹰，封靖远将军。

　　————————————————（冰月之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