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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白藏之章(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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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一湖残梗。
枯了边的荷叶,垂了头的莲蓬,呻吟着死亡的焦黑色。
荷花早已随着荷妃的逝去而成为不可追忆的过往。荷妃并没有殉葬,早在政变之前,皇后便已下令赐死了她。一杯泛着幽蓝的忘忧酒,带走了她的全部。皇后的爱是极霸道的,神夜救过荷妃,所以她不可活。
千絮轻轻叹息,纤细的指尖轻抚过残损的荷茎,如微风拂过。
进宫了,是为了寻找那个一心挂念的人,然而庭院深深,机关算尽,又何处寻去呢?
一怔。那抹弯腰抚荷的绿影,竟是像极了那曾经淡漠疏离的美丽幽魂……那身段、那姿势、那怜悯疼惜的神情……
然而……不可能的……像归像,真正的她早已……
一颗冰凉的珠粒滑下光洁柔嫩的脸颊,滴落手背,这才发觉自己竟已不知不觉中挂上了满脸的泪痕。赶忙拭了泪,在宫中落泪被人瞧见可不是闹着玩的。
“呀~瞧这雀儿,还想逃哩~”
“长得可爱,怎的这么不识相?不陪咱姐妹玩儿,待我拔了你的羽毛,看你还能飞么?”
远远的,嬉闹声伴随着鸟雀凄厉的哀鸣清晰传来。黄昏的宁静碎成一块一块,有着尖锐的棱角,在夕阳中闪闪发亮。
柳妃眉颦若蹙,快步走去。
一只青绿色的雀儿在春葱似的指间哀鸣挣扎,羽翼上鲜血淋漓,鸣声已渐渐嘶哑无力,仿佛泪水哭干。
玉奴的指间攒着一搓带血的绒羽,红绿相间,艳得触目惊心。
“放了它吧。”玉奴燕奴回首望去,一个浅绿纱裙的女子,并不相识。
“我们不认识你,你定不是官赫家的女儿。”燕奴笑得不屑,“劝你别多管闲事,扫了咱姐妹的兴,可就要自讨苦吃了。”
淡淡地斜睥了她俩一眼,不置一词。
“啊!”两姐妹一声惊呼。
一个杏黄色衣衫的身影飞腾而过,凌空一扭纤腰,轻盈落在柳妃身畔。
雀儿已不见踪影。
“给你。”掌心里是那只失踪的雀儿,气息微弱。
柳妃小心地接过,抬眸冲她一笑。一个明艳的女子,眉眼末梢如凤眼般微微上挑,英气中略透着煞气。
“杏嫔!你好大的胆子!”玉奴怒喝。杏嫔也只不过是个民间女子,不过会几分功夫,竟敢公然冒犯她俩?!
“胆子大的是你们吧,柯玉嫔,柯燕嫔。”杏嫔用丝绢擦了擦掌心沾上的血迹,“见到柳妃娘娘却不行礼,还出言不逊。亏你们出身官宦,连宫中这点规矩都不晓得么?”在宫中,层级分明,犯者必罚,就连民间也多有耳闻。
“那……那又怎样,你们这些贱民休想让我们低头行礼!”官家的女儿始终是傲些,仗着有父亲撑腰,燕奴虽有些顾忌,口上却丝毫不肯示弱。
“想不到柯尚书竟然教出你们这样的女儿。”一抹水红色由远而近。
“兰妃娘娘金安。”略施一礼,面色却并不甚服。兰妃的出身是个谜,神秘得如同宫廷传说中的冰月潭。她既不是来自民间,也没听说是哪家官宦的女子,在底细未清之前,还是留点余地为好。
“燕奴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肮脏的贱民本就不该进宫玷污皇室高贵的血统!”燕奴瞟了柳妃和杏嫔一眼。
兰妃眉梢挑起,面有愠色。
柳妃微微一笑,淡漠而冷傲。
兰妃望见她的笑意,一瞬间竟是痴了一般。
何其的相似……
“你们大概没听柯君鹏说起过他的当官历程吧,回去好好问问他,便会明白你们才是最贱的杂种。”柳妃转身欲离,雀儿伤得不轻,得尽快包扎才是。
柯尚书本是妓女之子,出生后便被遗弃为乞丐,民间人尽皆知。不过想来这位父亲是决计不会告诉女儿们的。
“你……你竟敢直呼我父名讳!”玉奴气极,而柳妃身上突然透出窒人的冰冷气息,却令得她不敢造次。
“呵,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有什么好在意的?”柳妃从草丛中折起一枝三叶草,世人只道这草命贱,遍地皆是,却鲜知这是治伤的良药。心中怒痛,这两个无良女子竟将雀儿折磨成这样!“该在意的是灵魂。若是灵魂邪恶污秽,名字再高贵,死后一样要下地狱,剥皮煎骨,永世不得超生!”
“你……你咒我父亲?!”玉奴燕奴大怒,正要发作,忽闻啪啪之声响亮传来。
“说得好,说得好。”白衣公子拍着手走来。星目剑眉。“谁的灵魂肮脏,咒的便是谁。你们的父亲是这样的么?”
“当……当然不是。”终于收敛了张牙舞爪的狂态,恭敬地行了个礼,“参见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点点头,“皇兄不喜欢太吵闹的女人,你们或许该收敛一点。退下吧。”
“这……是。”临行还不甘地回头瞪上一眼。
“见过三皇子。”三人躬身施礼。
爽朗一笑,“不必称我三皇子,叫天璇便好。”伸手解下束发的丝带,递给柳妃,“快给小家伙包扎吧。”长发飘散。绝代风华。
柳妃俏皮一笑,“千絮代雀儿谢过。”
日沉西山,一个白色的身影弯下腰,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一丛纤细的三叶草,顿了一下,直起身来。
手心是一枚四叶的三叶草,娇俏玲珑。
十二
夜色浓如墨,月色寒如水。
“杨嫔和檀妃拜了李老头为义父,这岂不是代表杨鹰那小子成了他的人吗?”柯尚书面有焦虑之色,一盏热茶捧在手中,直至凉透仍未动过,“杨鹰那小子握有重兵啊!丞相!”
面容淡定,“正合我意。”笑容深不可测。
“您?!”愕然。
“你可知李老头为何能从兵部侍郎一跃升为太傅?”
“因他有功啊。”
“柯大人你太幼稚了,”冷笑摇头,“连杨家姐妹都比你有见识。”
“这……”
“皇上升他为太傅乃是为了收夺他的兵权,如今李杨合盟,代表兵权重回他手。”金砂的茶壶,点点金光流曳,“他现在比先前又更加位高权重,如此一来,皇上岂能容他?”
杨家姐妹算计的对象始终只是廷上之臣,却未将皇帝列入考虑之围,殊不知最最需要戒备的便是这人了。
“她们行事自然是未想过告诉皇上,我们只需将这消息透出一点风声,皇上自然会让人去追查,呵呵……”
柯尚书怔住,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捋了捋长须,笑意森然。“我让你的女儿去挑衅她们,目的本就在此。”借刀杀人,妙哉。
手掌中转着两枚卵大的玉球,仿佛拿捏住整个乾坤。
十三
庭院中植着一株桃树,绿叶成荫子满枝,在关外,这并非寻常之景。
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掂着脚,努力地想要够着枝上的桃子,可惜总差那么一点儿。
一只大手伸过头顶,轻轻松松地摘下了那枚桃子,“喏,给。”温柔而怜爱。
“老鹰~”这是她对他的昵称,他虽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接受了,“我还要那个。”小手指着高枝上的另一枚桃子。
“那个太高啦,我也摘不到。”无奈地摇摇头,怜爱之色不减。
她嘟起了小嘴。
想了想,他突然俯身抱起了她,“这样就够高了。来,你自己摘。”
桃子很不情愿地离开了枝头。她喜笑颜开。
他望着她娇俏的笑颜,也不由得一笑,心中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动。
“闭上眼睛。”他声音依旧温柔。
“嗯?”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对他全心的信任,她乖乖地垂下眼睑。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温暖柔软的触感从唇上渲染开来,温柔如斯,仿佛怕吓着了她……
他发现自己渐渐沉沦,再也不想放开她……
“将军。”副将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京都来信。”
“睁开眼睛,”果断地放开她,“菀儿,进屋去。”依旧是平素淡定刚毅的脸,“你,去密室等我。”
副将领命退下。
轻轻在她粉额上啄了一下,“乖,回屋里去,别在外面吹风了。”
信很短,信鸽飞得很轻松,优雅地啄食着杯中的谷粒,歪着脑袋瞅着面前的两人。
浓眉纠成一团,“这两个见识短浅的丫头!这下可惹火上身了!”
“将军……”副将不明就里,望着将军的焦急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来不及说明了。你马上命令全部兵士,提高警惕,加强防御,时刻备战!”
“是!”
迅速写了一张回信,绑在鸽腿上,一扬手,鸽子箭一般冲向天际。
如果信送到了,想必皇上不会诛连那两姐妹。他大跨步走出了密室。
“噌”的一声弓鸣,他一惊抬头,望见一个小黑点从天边直直地坠落。
“菀儿!”“砰”的一声推开门,“马上收拾行装,我们进京去!”面容镇定,目光却是慌乱的。若不亲自进京谢罪,天子怕是会灭了杨家九族!
惊愕地愣了一下,马上开始动手收拾。
心绪混乱地望着她,却明白此刻自己最清楚的念头。军中有奸细,不再安全。这是他的妻,他要保她平安!
“将军!边境告急!”副将焦心如焚地闯入。
菀儿愣住了。
“该死!竟然这么快?!”额上的青筋已然暴起,“拿我的盔甲来!”
十四
“皇上!皇上!”泪泗流,怎么也无法相信,不过是认了个义父,自己竟然会被赐死,“不要!不要!唔……”药液顺喉而下,香甜而冰冷。
良药苦口,毒药大多是甜的。
强行被灌下秋虫散,穿肠蚀骨。梁上白绫悬挂,另一个身影晃晃荡荡。
“走。”老嬷嬷的脸像最冷硬的石雕。带着众宫女头也不回地离去。
不可以……不可以……
挣扎着向外爬去。
有没有人……来人啊……来人啊……
前方两个人影,纤细曼妙。
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毒已开始发作,眼睛渐渐模糊,耳朵里有嗡嗡的声音……
撑住……一定要撑住……
猛然抓住其中一人的脚踝,吓得那人尖叫一声。
“求你……求你……”暗黑的血不断从嘴角涌出。
十五
杀声震天。
菀儿望着满屋子慌慌张张收拾东西的侍女们,手中的丝帕被绞成了麻花。
除了鹰,她什么都不担心。
杀声逐渐一层层消退。可他仍未回来。
再也耐不住了,冲出屋子,疯狂地寻找着那抹高大的身影。
他在哪里……
他在哪里?
他在哪里!
“夫人,夫人……”一迭声唤着,侍女慌慌张张,见了她二话不说拉着便走。
跨进内室,她眼中的空洞被填满了。
然而……
鲜血的颜色,药草的气味,军医们忙碌而慌乱的身影……
她的天空开始坍塌崩毁。
他一定不可以丢下她!!
十六
“既是如此,便拜托姐姐了。”柳妃望着黑马上一身素黑面蒙黑纱的女子。
略一点头,长鞭一挥,连人带马溶入浓重的夜色之中。
檀妃投环,杨嫔服毒,李太傅将头一缩,什么都推得一干二净。有人暗中派人送密信到关外各部族,信中竟是关卡机密及兵力分布。因知凭关外部族之力定然攻不下关卡,必会伤亡惨重,却也能最大限度地消耗杨鹰的兵力,实是一石二鸟之计。
关外的情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杨嫔临终的话断断续续,却深深地刻进了心上。
不由得忧心,要寻的那人,究竟如何了……
这个皇宫,太复杂。
两双晶亮的眼睛,隐在暗处,一路尾随。
十七
几日之内,边关战事不断,幸亏副将得力,虽伤亡惨重,却一直未让敌方攻入关内。
未伤筋骨,然而血流过多,一直昏迷。几日之后,伤口已开始结痂,然而杨鹰却仍然未醒。
菀儿已是累极,趴在床沿沉沉睡去。
一只粗糙而温暖的大手轻轻抚过她柔嫩的面颊。
男子粗糙的肌理,完全不同于女子的细腻。
睁开眼,杨鹰正微笑地望着她,手掌抚摸着她柔软的黑发。
她瘦了……
怔了半晌,突然“哇”的一声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
几日里,深深的担忧,深深的恐慌,只怕他从此醒不过来,犹如黑暗的梦魇,禁锢住她,使出浑身解数亦无从挣脱。如今所有的噩梦随着他的一个微笑雪解冰融,一朝湮灭,一刹那便牵动她所有的情绪一同爆发了出来。
手足无措地望着怀里哭花了小脸的菀儿,手臂僵硬地圈着,抱又不是,不抱又不是。
“菀儿乖……别哭了……”笨拙地去擦她的金豆子,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完,“唉……”轻轻低下头,吻上她的泪珠。
咸咸的味道。
柔嫩的肌肤……“乖……不哭……”吻渐渐移动,封住她更为柔嫩的唇瓣。
再次不可遏止地沉沦,手臂不由自主地揽上了她纤细的腰肢。
她好软……
火烫的他,火烫的她。
新婚之夜未完成的终于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