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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辟支的幻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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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岸,你不觉得好奇吗?”张非离的声音将江子岸拉回神,他偏头道,“好奇什么?”张非离抓抓脑袋,“你看,青石天然好歹修佛这么多年,就算没有达到八风不动(八风指‘利衰毁誉称讥苦乐’)的境界,也不会轻易动怒生嗔吧?”江子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张非离接着说,“那为什么他在知道辟支欺骗自己后这么生气?如果说有什么是出家人无法忍受的,应该是被损毁修行吧?辟支为了私心欺瞒他,却并未动摇他的修行,那他一腔怒火究竟从何而来?”
江子岸也露出迷惑的神色,“这个我还真没怎么想过……”张非离不知想到什么,一个人“嘿嘿嘿”乐起来,“难不成辟支将天山童姥对付虚竹那套放到了对付身上?”他并着食中二指有节奏地敲着江子岸肩头,一边模仿说书先生的腔调道,“呜呼!可怜那青石天然,本一心侍奉佛祖,无意人间繁华风月,却不料那辟支偏生要诱他破清规,毁戒律……”“打住,打住,越扯越远了这是,”江子岸不太舒服地耸耸肩,打断了他,“这里又出现一个疑点,我记得在虚境中瞧见青石天然封印辟支时的架势,分明是要彻底置对方于死地,可现下才过了几百年,封印的力量便减弱至此,说不通啊……”张非离一个手刀砍在他脖子上,“那封印时究竟是何等情形?还请江大侠不辞赘言。”
江子岸算是被他的“自来熟”打败,摇摇头回忆了一下,仔细描述起来,其间张非离想同他并排走,江子岸说他们脚下的“小道”仅容一人通过,而且每走一步,前面的路会长出一步的距离,后面的遂消失掉一步,若是现在后退或左右腾挪,只会从半空掉下去;张非离哆哆嗦嗦地道,“你不是说用缩地法的吗?”被对方一句“临时换了,那个比较费念力,怎么,你害怕?”给堵了回去。
“阵法图!”张非离抓住这个字眼,接着问道,“那阵法图是用来做什么的,具体什么样?”“我先前以为是捕缚妖鬼的,”江子岸喃喃地道,“等等……乾为天门,艮是鬼路,”他想起那阵法图金光闪耀中隐约见到白幡飘动,猛地叫出声来,“是锁魂阵!此阵是‘乾宫闭,艮宫开,生门终年长合,死户日夜大开,天地厉气藏阵心,白幡之上画符文,入则幡动,魂散魄消’不论是妖鬼神魔,一旦进了这阵,魂魄元神便会昼夜损耗,道行浅的,几十年就魂飞魄散了,道行深的,千万年时光也能叫他元神尽灭。”
张非离蹙眉道,“这么说辟支比较命大,不等魂魄散尽封印就松动了?”他沉思了半晌,推翻了之前的想法,“不对!这不是运气问题,难道—青石天然后来放水了?”江子岸接话道,“厄,我也有这种感觉,虽则被业火焚烧了五百年,怨恨了五百年,但他在最后一刻还是选择放过辟支。”
浮于空中的引路符约只有一掌宽,数尺长,却燃烧了很长时间,最终火舌猛地一窜,熄灭下去,张非离吓得闭上眼大叫,“啊啊,掉下去了!”“闭嘴,”江子岸嘴角微微抽搐着,“我们到了!”咋呼的青年睁开眼,发现四周的雾气尽数散开,斜阳挂在远处的山坳,为天地蒙上一层薄薄的金纱。泰山本多松柏溪泉,眼前绿意勃勃,耳畔水声幽幽,平添逸兴。但对面的石峰却极不合群,除去一身嶙峋瘦骨,无半棵树,半从草,半枝花;像一位绝症末期的患者,半死不活地打量着两位访客。
江子岸踢着鞋边的小石子,呼出一口气,“就是这。”他本以为被压在山下的辟支一定是怨气冲天,但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情绪好似一口深井,叫他察觉不出半丝涟漪。
张非离从后面走来,推了推江子岸道,“站一边去,免得我运气念咒时误伤了你。”说着抖擞精神,从外套的内侧口袋取出一沓黄符来,这符咒由符头,主事神佛,符腹,符胆及符脚组成,其中符胆最为关键,恰如人无胆不壮,符无胆亦无威震神力,江子岸伸头看了一下,发现张非离画的符笔触深重,字形拙稚,似乎还有点眼熟?符头代表三清的三点点得七倒八歪,符胆以七星符胆和五行符胆最多,要说符咒的效力,不外乎敕令神明,驱逐邪恶,消灾解难等;如果把它们比作人间的武器,有的是刀剑,有的是枪支,还有的火炮,而张非离的符便是出膛,高角度,射程,AA弹威力等指数的综合水平达五星的防空炮,战斗力虽华丽到瞎眼,但用来对付寻常的妖祟小鬼,却有大炮轰蚊子之嫌。
“这个‘井’只开一口便可以了,天道尚不绝人路,你又何必赶尽杀绝?”江子岸一手指着符纸,用不赞同的语气道,符胆中的“井”字对于妖魔鬼怪来说,是永坠地狱的深渊,但只要不是万恶不赦的妖邪,也该为其留一隙生路,逼迫太过反而有损自身阴德;张非离抓着头发道,“咳咳,没人教我这些,画符念咒什么都是我自学的,所以有些忌讳我不太懂。”江子岸抓起那一叠符纸拍在他手心,有些无奈地说,“破解封印之前,要先做结界,否则这么大动静可能会引来麻烦。”张非离立刻应声,“是,江老师。”
张非离绕着石丘走了一圈,依照八卦之位分别将八张符纸用石头压好,江子岸站在一边默诵口诀,口诀有着民歌般反复回旋的词句和悠扬的旋律,温雅的男声中,苍穹似乎越升越高,阳光愈加迷离,四周的景物恍惚退后,张非离眨眨眼,他说不出哪里变了,但总感觉自己和江子岸连同这死寂的石山被隔绝到另一个时空。江子岸合上双唇,长指间夹了另一道红符,他轻吹一口气,符纸如蝴蝶般飞向空中,与四面八方流连一番后回到主人手里,江子岸见张非离正面带疑惑地看着自己,微微一笑解释道,“这个是用来检查结界是否完固,若是有破损之处,符纸便会烧毁。”他交抱起双臂,对着张非离一扬下巴,“剩下的就看你了”。
张非离难得地整肃了神色,将符咒夹与双掌掌心,屏气凝神,低低念诵,“吾含天地炁咒,咒毒杀鬼方,咒金金自销,咒木木自折,咒水水自竭,咒火火自灭,咒山山自崩,咒石石自裂,咒神神自缚,咒鬼鬼自杀,咒祷祷自断,咒痈痈自决,咒毒毒自散,咒诅诅自灭……”
江子岸在一旁细听,辨出这是“太上正一咒鬼经”,此咒功效相当霸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天地万物只要脱不出阴阳五行,与之相触莫不崩催瓦解,简直是禁咒界的终极武器;一般术士还真不敢乱用,因为越是强大的咒术,反噬的危险也越大;江子岸摩挲着下颔,心道,看来这小子说自己是天师道传人,还真不是瞎扯。其实对付一个日渐失去法力的封印,动用此咒实在是大材小用,譬如在武侠小说中,李寻欢的飞刀或者陆小凤的灵犀一指也不是逢人就使出来嘛,不过张非离这小子,江子岸勾唇一笑道,也就是个程咬金,逮谁都是那三板斧。
“咯嚓—”奇异的声音从石丘内部响起,江子岸感觉脚下的土地不明显地震动了一下,“咯嚓—咯嚓—”怪声越来越大,像捕食前野兽在磨着獠牙,地面飘起一层薄薄的浮尘,无数颗小石子不安地上下弹跳,“咯嚓—嚓—”飞散的尘土中裹着土坷垃打在江子岸的小腿,一阵麻麻的疼;从指头大的石子到到拳头大的石块一齐开始跳房子,对面的石丘表体蔓延出道道裂缝;“轰—”石山碎成了千万只大小各异的石块,如同失去平衡的积木,千零八落地塌陷开来;江子岸紧紧捂住双耳,恐怖的巨响简直要刺穿耳膜,被灰尘刺激的眼睛泛出生理性泪水,喉咙里又痒又麻,刚要张口咳嗽立刻被呛得七晕八素,“咳,早知道就不试探张咬金同志了,连移山填海的法术都不会,一出手就是山崩石裂,果然有天分的半吊子最伤不起。”
好容易尘消雾散,世界和平,江教授斯文败类的形象彻底毁了,张非离抖抖衣服上的土,抽掉头发窝里画了字符的白纸条,堆起笑脸看向身旁的临时搭档,“这个,我旅馆里有外套裤子,要不回去时换一身?”“不用了。”江子岸硬邦邦地丢下几个字,从口袋里掏出近视眼镜,拉过张非离的衣服下摆擦了擦,架上鼻梁。
矫正后。的视力下,一只身形颀长的类狐动物迈着优雅的步子缓缓行来,九条微蓬的尾巴如莲瓣舒散,一双凤眼眼尾斜飞,瞳孔明亮泛赤似有火焰跳动,毛皮虽粘有些许杂草灰土,却不减高贵清华之气;他漫不经心地瞟了二人一眼,移开眼神望向天边的浮云,低低自语,“却不知今夕何夕?”张非离抢前一步伸出双手,“辟支兄你好,我叫张非离。”辟支闻言赏他一个注目礼,“你怎地知道我名号?”张非离搓着手掌,偏头看看江子岸,“嘿嘿,我特意向他请教过,久闻九尾狐大……”
辟支不耐烦听他恭维,抬起左前肢指向江子岸,“羊权?”很快自己摇了遥头,“我怎么忘了,山中一梦,世上千年。”江子岸淡淡道,“我的确不是他。”辟支带点玩味的眼神滑过他的脸,“前世没吃够皮相的苦么?今生何不生的粗陋些,免得萼绿华又来缠……”带着揶揄意味的话才说到一半,辟支的神色陡然一变,凤眼闪过嫌恶,惊诧,讽刺等等复杂的颜色,口上冷笑,“原来是好一个天魂!却不知采食多少阳气才得今日血肉凡躯,以行那欺世惑众的勾当?!倒叫我也差点看走眼。”江子岸额角筋脉跳动,面色不住变幻,咬牙道,“修佛者切记口上留德。”辟支笑容愈加冷厉,“你知道的倒不少啊。”
空气中隐隐闻到火药的味道,张非离虽对眼下状况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赶紧化身和平的小白鸽,一闪步站到二人中间,“有什么话好好说嘛,二十一世纪,淡定最重要。”江子岸捻着两只指头掸掸衣襟,抬起眉毛道,“说的对,加。”辟支轻哼一声,在原地转了一圈,灵巧的鼻头轻轻抽动,抬眼看向二人,“这里气息阻塞,是有人做了结界?”江子岸刚想说话,却被张非离抢了白,“子岸兄也是以防万一,咱们两下里若是谈的妥帖,又何须这扰人的结界……”他正半文半白的啰嗦着,一转头见江子岸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两只深陷的眼眶像有鬼火在燃烧,张非离惊得要叫,不料对方猛地抬步向前,一伸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张非离憋得双颊发红,勉强“嘶—”出一口气,拼命去扳江子岸的手,可他的五指硬如钢钳,纹丝不动。
耳朵里像有一万只苍蝇在嗡鸣,嗓子里似有甜腥一阵阵往外冒,张非离在心里狂吼,劳资和你近无仇远无怨,江子岸你特么吃错药了?!眼角飙出咸涩的泪花,视线渐而模糊,他使劲眨眨眼皮,世界再次变得清晰,然而在看清江子岸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时,张非离的眼球却几乎要脱出眼眶,那是一个身量纤瘦的青年,有着流畅分明的面部线条,一双眼睛特别清澈漂亮,瞳孔漆黑,眼白清亮,巩膜周围隐隐流动着淡蓝色的虹光,足以秒杀一切美瞳,张非离每天照镜子时都要自恋一把,可眼下对着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却忍不住从骨子里打了个寒战,他是谁?“他是你。”低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不,不,他是我,那我是谁?对面的江子岸距自己不到一臂远,张非离能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的毛孔,他努力看进江子岸的眼里去,他的眼球像一只小小的凹凸镜,倒映出变形的荒石,野草,蓝天和太阳,却没有自己的影像!好像……自己根本不是真的存在!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非离心里一阵慌乱,这一切会不会是假的?可脖子上的疼痛和窒息感却又那么真实;张非离瞪着江子岸身后的“自己”,感到一阵阵陌生,这家伙虽顶了张和自己分毫不差的脸,但气质神情却完全不似,哪怕“他”染了稍显轻浮的红发,耳轮上挂着一排亮闪闪的耳钉,穿戴是典型的英伦风,却依然流露出一股内敛儒雅的风范,叫人觉得他骨子里本是“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到阶前去看秋海棠”的古君子……
“张非离,张非离—”急切的唤声像从天外传来,招回他悠悠飘去的魂儿,张非离浑身一震,猛而惊醒,脖子上的桎梏消失了,眼前是江子岸焦急的脸,他愣愣地盯着对方的瞳孔,看到了一脸呆滞的自己,还好,我还在!张非离莫名的松了口气,“放下!”对面的人喝道,张非离一怔,什么放下?江子岸露出苦笑不得的神情,“手放下!”张非离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放在脖子上,靠!敢情是他自个差点掐死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