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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半吊子天师张非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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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色的日头欲落未落,天地间一片恍然,江子岸从缆车里往外看,一面是起伏高低的群峰,一面是拥挤攒动的人头,一面是影影绰绰的城市高楼,也许山水自然对于都市里的人来说,就像灵魂中短缺的某种微量元素,类似钙铁锌硒维生素ABCDE什么的,虽然不像葡萄糖那么重要,也得时不时地地补上一补。车厢里很静,在雄奇灵秀的泰山面前,人人都觉得眼球不够用,陌生人胳膊贴胳膊地坐在一块,神情却都是松弛惬意的,大山将所有庸俗的,精明的,神经质的人都治愈成了好人;江子岸不知怎地想起一则房地产广告,好像是什么“与山相对,两两无厌”,抓的就是这种现代人深为人际社交所累的心理,山和人不一样,山怎么解读都是对的,山也永远不会轻视你,欺骗你;而人呢?哪怕是最亲密无间的兄弟,也会存在误解和矛盾,很多矛盾也并不能得到调和的机会。
到了南天门,就算是到达山顶了,这边留影的人非常多,江子岸好几次不小心地撞进别人的镜头里,不过他每次都礼貌地等别人拍完—可眼前这小子也实在太烧包了吧,他已经拍了不下十个镜头,难为的是每个镜头的pose风格都不一样,有逆光侧颜的文艺青年范,有单手支颐思索人生的苦逼范,最后连双手捂脸的装嫩风都出来了,江子岸看得一阵恶寒,替那青年拍照的两个小女生还不停地叫着,“啊,啊,萌死了!萌死了!”青年终于注意到一边的江子岸,他双眼发亮地盯着对方,鼓了鼓右腮—这应该是他的习惯性小动作;江子岸却感到一道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爬,这小子的眼神怎么像田鸡看到一只飞舞的蚊子?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江子岸说着绕过青年往旅馆的方向走去,他得先订个房间,待会不单要对付青丘九尾狐,还得在周围布下结界,身体肯定吃不消。一声轻微的“嚓”从身后传来,江子岸隐隐觉得不对劲,回头看到方才那青年正手忙脚乱地放下数码相机,这小子不会把我当成某个通缉犯吧?江子岸的嘴角抽搐着,靠,你见过哪个通缉犯有心思爬山旅游啊?不对,我从头到脚哪一点像通缉犯啊?!
从旅馆出来,江子岸便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石阶两旁的峭壁陡峰上长满树木,徒手爬上去并不太难。人声喧语被远远抛到了身后,江子岸眼望前方已是断壁悬崖,无路可行;这才停住脚步,他略一思索,便打算先念“起云咒”招来云雾掩人耳目;再用缩地法使得山川移位,天堑合拢,千里遥途缩为寸土;就在江子岸刚要从怀中掏出符咒之时,耳后便响起一阵草木摩挲的簌簌声。
一只修长的手掌重重拍上他的肩,清亮的男声响了起来,“你想做什么?”说话间来人绕到了江子岸的面前,扬着下巴接着道,“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竟是方才拍照的小子,他不论神情还是口气,都带了股威胁的味道,江子岸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那小子愣了愣,咧嘴笑开了,“啊哈哈,胆子不小啊兄弟。”江子岸莫名其妙地瞪着他,思忖着要不把人先打晕了丢一边回头再说?大概看到对方眉间显出一丝狠色,青年飞快地换了张亲切的笑脸,“其实呢,你我各行各道,我并无为难你的意思,只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这人浑身散发出兴奋和欲望的情绪,极似猎人看见心仪已久的猎物,江子岸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威胁过,倒觉得满有趣的,抬起一边的眉毛道,“什么忙?”青年见对方神色松弛下来,以为这是退一步说话的意思,走近了按住他的肩低声道,“这泰山的深处,有只被封印数百年的九尾狐……”江子岸心道,原来遇到同行了,不过这件事我们江家已经接手了,他又是从哪冒出来的?那青年继续出语惊人,“我要俘获他做我的式神,但我一个人会有些麻烦,所以想请你帮个忙,你……”
江子岸又讶异又好笑地打断他,“你想役使上古异兽做式神?小子,信不信对方吞得你渣都不剩?”青年丢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我不是说了他被封印了数百年么?以他现在的灵力,连一个法力稍高的术士都对付不了,何况本天师亲自出马。”术士和天师的差距有点类似会考和奥赛,一般的术士能解决普通的妖鬼事件,法力强的能镇压段数很高的恶鬼,但很多术士努力一辈子也达不到天师的境界,这就好比不是通过题海战术就能战胜奥赛一样。江子岸上上下下打量这个狂妄的青年,毫不掩饰眼中的怀疑之色,
青年回瞪他,“天师道的创始人张陵知道吧?是我本家。”江子岸冷笑,“九尾狐现在是灵力大损不假,等他日后恢复了,就是张陵本人来了也不顶事。”张姓青年的眼瞪得更大了,“这是我自个的事,你只要帮我抓住他,其他的不劳操心。”
有些话江子岸压在嗓子没说出来,青丘辟支何等骄傲慧黠,岂是你一介小小天师便配奴役的?而且人的灵魂,正是妖魔恢复元气的大补汤。但他现在更好奇另一件事,“你凭什么以为我一定要帮你?”青年这下彻底变了脸,后退一步,放在背后的手已捏成妖雷诀,色厉内荏地道,“好个不知好歹的妖魔,你以为披了张人皮我便认不出了?信不信我打你个魂飞魄散?!”
江子岸现在不知道是该吃惊该生气还是该大笑,连人妖都分不清,还敢自称天师?他一时并不辩解,只是故意口气强硬地道,“我偏是不帮,你要怎地?”青年的脸涨得通红,“你,你……”他方才撂狠话的样子颇为慑人,现下却结巴了起来,江子岸挑衅的眯起左眼,“你什么你?有什么绝招尽管使出来啊!”
天边的云气缓缓聚积,雷声渺渺,紫色的电光在群峰间忽隐忽现,青年清咳两声,“又不是要你白帮忙,日后你若遇到什么麻烦,我必回你一次人情,大家何必搞得这么僵嘛。”江子岸忽然冲他展颜一笑,那一刹有电光如雪,划破云气,映得他本来就深邃的五官如刀斧刻就,青年愣了一愣,猛地听得“咔擦”一声,眼角的余光瞟见斜后方有道黑影正直直地向自己倒来,他惊得要跑,却拔不起脚板;空气中传开一股焦糊味,青年僵硬地扭过脖子,看见一截焦黑的松树干倒在离自己数步之遥的地方。可,可是,自己并没有……
江子岸拍拍手,淡淡地道,“你方才若是真动了恶念,这雷劈的可就不是树干了。”青年哇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你疯了,这事儿能瞎开玩笑吗?”“我没开玩笑啊,”江子岸云淡风轻地道,“我就是替张陵教训教训他徒孙,连妖和人都能搞混,真给他老人家丢脸。”青年惊讶地指着他,“可你身上明明有妖魔之气,相机也照不出你的影像!”江子岸听了这话也微微一惊,随即明白过来,隔着衣服摸着小臂上的佛珠,“你察到的魔气也可能是我身上物事散发出的,至于照相不见影,你确定你按下快门的时候没手抖?”青年想起自己往回翻之前拍的相片,的确只有江子岸的那张找不到,但如果对方真是妖魔的话,应该只有风景没有人像,眼下这情况只说明自己当时快门根本没按下去嘛!
他抓着后脑勺,讷讷地,“对,对不起啊。”旋即醒悟般道,“你也是天师?”江子岸正色道,“不错,而且正为九尾狐一事而来,我奉劝你别再插手此事,自古因贪念而被妖魔反噬的术士多了去了,还是你想把自己变成典型案例?”青年刚想顶回去,一偏头看见冒着黑烟的树枝,喉结上下一滚,“其实我就是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古兽,以前接触到的都是些小妖小鬼,太没劲了!”江子岸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觉得这种事很好玩?”“对呀,那些妖精很有意思的。”青年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
江子岸挑眉,“人世已经够复杂了,何必还要搀和异界的事?”他瞅了瞅青年打了五六只耳钉的耳朵和染成深酒红的头发,“你还没毕业吧?没事多把精力花在六级上,ok?”青年不满的嚷嚷,“切,我毕业三年了,不过,我有个外号叫伪正太。”他耸耸肩,“人生就像水果沙拉,自然是材料越丰富味道越赞。”江子岸不想再和他浪费时间,眉一横道,“九尾狐的事现在归我处理,想半道劫货,先掂量掂量自个几斤几两!”
“啊啊,人家好怕喔!”青年夸张地捂着一边的心脏,撇着嘴道,“大哥,就你这幅斯文样子,装什么□□啊?”江子岸干脆扭头就走,青年一路跟了过去,“哎哎,我知道抢不过你,你就带我一块去呗。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天师道传人,到时能帮到你也说不定。”江子岸挥开拦路的枝枝叶叶,权当他是空气;青年毫不气馁的继续游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告诉你你别不信—”
我姓张,叫张非离,我出生之前我妈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走在一只石桥上,石桥前面连着一石梯,顺着石梯往上是只黑洞,就在她前脚踏上石梯的刹那,那石洞变成了一只巨蟒的嘴,脚下的桥变成蟒蛇的舌头,蟒蛇一卷舌头就要把她吞进肚子,她拼命地往回跑,偏偏这时候肚子疼起来,就这么活活疼醒了,原来是我早产了,说来也巧,当天,云游在外的我爸遇到了一只真蟒妖,那蟒蛇有些神通,我爸怎么也杀不死,就在蟒蛇张着嘴扑向他的一刻,他手中的剑突地像有神力附体一样,脱离主人的控制,刺进蟒蛇的嘴里,正好将它下颚藏的宝珠戳破,蟒妖就此一命呜呼,后来我爸一算,蟒妖被剑刺死的时刻正是我出生的时刻,一分一秒也不差。
当年天师道祖师爷张陵正是为除蟒妖而葬身蛇腹,那蟒妖也是数尺长舌变作“会仙桥”,腥臭大口变作“仙人洞”,引诱想要修仙的世人自投其腹;这么算来,张非离的出身还真有些受命于天的味道。
可惜江子岸一直不喜和其他天师打交道,可以这么说,他虽然是术士圈的佼佼者,本人却很排斥这个圈子,张非离今天就是张良转世,估计也打动不了他。
“而且我的命格很特别喔,四柱全阴,但日支中藏有三阳干,不算是孤极至阴之命,一方面呢,天生就是但天师的料,另一方面,大运中虽有劫难但总能化解……”青年聒噪得像六月里的青蛙。
江子岸神色一动,停了下来,“你真想帮忙?”张非离赶紧点点头,冰蓝色的耳钉在暖阳中一闪一闪地。“帮倒忙也是帮忙。”江子岸自言自语着,张非离原地跳了起来,“你—”“你能保证到时不要添乱,也不要动歪脑筋?”江子岸笑着看着他。
那只矩形巨石上布满圆形的坑洼,像老天爷随手扔下的筛子,半边卡在了山体间,半边对着数千尺的深渊,一旁的古松倾下浓密的树冠,将石面切割成半昏半晓,张非离擦擦鼻尖冒出的细密汗珠,偏头看着阴影里的江子岸捻了只黄符,半阖着眼念咒,“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化云腾雾,吾证神通……急急如律令。”低低的念咒声刚落下尾音,厚如棉,白如絮的浓雾忽而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沁肤的凉意顺着裤管和袖筒往里钻,口鼻中呼吸的是浓重的湿气,近在咫尺的人脸很快湮灭不见,“喂—”张非离忍不住叫出来。
“嗯。”江子岸应了一声,“别乱动,待会跟紧我。”一簇明黄色的火焰猛地在半空中亮起,原来是一张燃烧的红符,跳跃的火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来回游移,像一只处于紊乱磁场中的指南针,张非离盯着它看,只看得两眼发花,他摸索着搭上江子岸的肩膀,“哥们,这玩意好使吗?”江子岸淡定的道,“好使,谁用谁知道。”张非离干巴巴地“呵呵—”两声,心里道,我记得这句广告吹的玩意可是鼎鼎大名的伪劣品……那边正经些解释,“其实这符和指南针差不多的原理,只不过感受的不是磁场,而是‘气’,九尾狐的妖气极烈,肉眼虽不可见,却躲不过符咒的感应。”说话间躁动的符火终于安静下来,在二人右侧的空中缓缓浮动着,像是无声的指引,江子岸反手抓牢张非离的胳膊,“走吧。”
张非离瞧着江子岸向前踏出一大步,他刚刚站在凸出山峰的巨石边缘,这一步正常来讲绝对会踏空,但他的前脚稳稳地落了地,张非离赶紧跟了上去。在云雾中行走的感觉有点怪,前后左右都是白茫茫一片,给人视网膜覆盖一层白翳的错觉,四周无一丝声响,足下机械地迈着步子,就连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不准确,张非离这人最讨厌安静,平时没话也要找话,何况他现在有一肚子疑问,“哥们,我看你对九尾狐这事既没啥企图,也没啥兴趣,那干嘛要接手?”江子岸微微侧过头,“这个说起来有些话长,你想听吗?”张非离眼睛一亮,“你说,我不嫌长。”
江子岸从自己在昆仑撞见奇异虚境一事说起,将青石天然和辟支的恩怨也详细告知,并加入自己的推测和分析。“我后来才想到,所谓修佛是为识得自性,即找到内心的真佛,但人的身上既有佛性,也有魔性,要如何才能辨别这两者呢?青石天然去的地方,所遇的都是魔王住舍,贪嗔痴三毒缠心的人,也许他正是借此来分辨并摒弃自己内心的魔。”张非离一边听一边摩挲下巴,有些犹豫地道,“可不可以这么理解,修佛的最难的还是了解自己。我以前看过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个人非常贫穷,一次去富裕的亲戚家做客,那亲戚为了帮他,就偷偷将一颗明珠缝到他衣服的夹层,但这个穷人却一直不知道,直到一天他的富人亲戚看见了,非常吃惊地说起这事,他这才取出明珠,并用它过上了好日子。这颗明珠,说的应该就是我们的‘自性’,自性人人都有,但它藏得如此之深,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现。”
江子岸抓着张非离胳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我想我有些明白辟支是如何诱惑青石天然的了,不管是世人垂涎的功名利禄,还是西天极乐之境,这些美妙的事物都侵扰不了青石天然的内心,”他脑中闪过林山网站首页的诗中的零散字句,“你对自己的解释”,“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这些似乎毫不相干的诗句像闪电一样照亮他的思维,江子岸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急切地说了下去,“可是,辟支却看透青石天然难辨魔佛面目的困惑,虽舌战群僧却错悟禅机的危险,以及不识自性的失败;他是用这些难堪和阴暗的,却又是极真实的消息打动他;而青石天然留辟支在自己身边,为的也不过是想通过对方来解释自己,看清自己……厄,你是不是不懂我在说什么?”
“还好,你想的和我差不多啊。”张非离边说边小幅度的甩动手臂,示意对方放轻些,江子岸赶紧减轻手头力量,叹口气道,“这二人真说起来,都是把对方当成磨镜的石琢玉的刀而已。”他不知怎地联想起林山和许岭云的爱情悲剧,许岭云觉得林山变了,自己从他那再得不得安全感,所以亲手斩断这条主动无法通往幸福的路,可她怎么知道李硕就永远不会变,不会失去那些让她感到安定的物质和性格因素?
江子岸深深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从心底发出了疑问爱也好,佛也好,不应该都是自我圆满,自我成全吗?想要从别人的灵魂汲取自己所没有的,欲依附他人渡己成道,难道不是磨砖为镜,架梯摘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