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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来自阴间的网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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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师母亲刚做完第二次手术,还不知道这事,我们瞒着说她闺女去外地了……”江子岸想着同事的话,一个打挺坐起来,匆匆揣上钱包钥匙出门。
医院的气味总叫人不舒服,江子岸抱紧了怀里的剑兰花束,心道,难怪要送病人鲜花,成天闻着消毒水的味,没病都觉得有潜伏病;他这束兰花味道十分幽雅怡神,不单是花香使然,更因花杆吸足具有锁魂安神作用的符水,陈岭云坠楼死亡的事实早晚会泄露,江子岸担心病人在巨大刺激下失魂丧命。
走廊里不时有人来来往往,江子岸却清晰地听到自己“哒哒—”的脚步声,大夏天的,后脑依旧被阴冷的过堂风吹得发凉,但很明显,这里并没有物理上的“风”,他回过身,白天里的走廊竟然一眼望不到尽头,空气像水波般浮动着,视野里的一切有种奇异的失真感。
一块夺目的血斑如同针一般扎进他的眼,江子岸的眼角泛出了生理泪水,他眨眨眼,看见单人病房的门口,铺泄着一朵艳红如火的血花,他愣了一愣,门牌写着,这不正是陈岭云母亲的病房吗?难不成,病人出事了?!不对,血渍如此明显,路过的人却没有一个注意到。
江子岸再一定睛,大理石的地板光亮如初,哪来什么血渍?他疑惑地走过去扣了扣门,里面响起老人家爽利的声音,“哎—请进。”江子岸推门进去,看见银发笑眼的老太太正靠床坐着,病床旁摆了张椅子,一个年轻人手扶着椅子把站那,江子岸简单地介绍了下自己,那年轻人走过来去接江子岸手里的鲜花水果,一边客气地道,“人来就行了,还带什么礼物啊。”老太太跟着笑道,“是嘛是嘛,阿云的同事都忒客气。”
江子岸已猜出年轻人的身份,果然一边的老太太道,“小江啊,这位是阿云的对象。”年轻人伸出手,“你好,我叫李硕,我和阿云快结婚了……”他正背对着病床,语末苦笑着用嘴型加了两个字,“本来。”江子岸闻到对方身上刮胡水和洗发精的气味,很明显他今早特意拾掇过,但眼里的血丝和精神上的恍惚却掩也掩不住。
江子岸不知怎么安慰他,只好重重握了握对方的手,这时他眼尖地发现,一道蚯蚓样的符文从李硕的手腕一直爬进袖子里,江子岸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符文看来是为压制妖邪的,只不过—画得也太……业余了,优秀的术士画出的符文一般都行云流水,廖廖简洁;就好像门锁是为锁大门一样,这符文为的是锁住灵窍的“门”,但人家一把三簧锁就够,这人却整了好几根小臂粗的铁链子,至于么,啊?真想见识见识这拉低了整个术士界水准的二货。
接下来的半小时十分难熬,老太太一直乐呵呵地说着自家闺女的事,“阿云这孩子命苦,山前咱们家不是不能过日子,孩子他爹非要跟人办厂赚大钱,结果,钱全被人骗走了,死老头子想不开跳河了,撇下咱们孤儿寡母……好在阿云争气考上大学,找了个铁饭碗;你说,这过日子不就图个安稳吗?”“阿云今年,也该结婚了,阿硕我跟你讲,以后你们每天回家我都烧好饭等着,可比你天天下馆子好?外面的菜油腻,还没营养。”“……”
这些话老太太在李硕面前肯定说过不止一遍,今天见自己来,忍不住又唠叨上了,因为这是老太太对未来的憧憬,每说上一遍,心中的快乐就增加一分;李硕和江子岸一直保持着微笑,做倾耳细听状。
在这一方不大的空间内,充斥着各种情绪,有老太太的喜悦,有李硕的悲伤,也有江子岸的心酸;像是一杯混合着糖醋碱的饮料,甜,酸,苦,掺在一块形成说不出的味道;江子岸掐着自己的手心,他隐隐感知出,在这些情绪之外还有一种情绪;它似乎十分急切无奈,像是一个心里有千言万语的人被捂住了嘴。江子岸无意中看见窗台上搁了只玻璃鱼缸,水里的红金鱼不停地开阖着嘴往外吐泡泡,那些泡泡浮游到水面,就“啪—”地破碎了。江子岸恍然有误,他脑中闪过门口的血迹,那分明是由高处坠下的人从身体喷溅的血花模样!而这第四种情绪,是已经去往阴间的灵魂残留的念想啊!她不停地诉说着,但隔了层“水幕”谁也听不见!
江子岸有个朋友对他说过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初中的时候,他们帮有个女孩儿乘周天去自学游泳,结果淹死在村子的潭里,而就在周六的晚上,他们的班主任(也是女孩的姑姑)莫名地整宿失眠,脑中总是不自觉地浮现女孩的身影,女班主任甚至爬起来翻箱倒柜,找出女孩小时候拉在他们家一件衣服,被吵醒的丈夫问她干什么,她说自己也不知道。
某个地方出了车祸,附近的居民有人每晚都能听到车子相撞和人惨叫的声音。类似的这些事都是不甘的灵魂在作祟,但他们都是很可怜的,也不会真正危害到活人,那个淹死的女孩,她的灵魂预感自己第二天会出事,所以想提前警醒亲人救她;出车祸的鬼可能是撞死他的元凶没有抓住,想通过回放死前场景的方式通知活人抓住凶手;而陈岭云,也许是有来不及诉说的遗言,江子岸想到这点便坐不住了,站起来提出告辞,走之前他又瞟了一眼李硕手上的符咒,虽然有点好奇所出何手,不过它好歹实现了镇魂克邪的基本作用,自己便不想多管闲事。
灵魂残留的信息想要被活世的人了解,必须借助媒介转化成文字声音影像等;一般人会想到求助灵媒或通灵人;但作为拉高了整个术士界水准的天才,江子岸自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灵活多变的法子。
一回到家,江子岸顾不得喝口水,径自走进书房打开台式电脑。电脑的收藏夹里有林山做的网站,他直接点了进去,当初林山花了来块钱为网站买了一年的二级域名;会员都是二人的朋友亲戚,加起来人左右,所以网站浏览量很少,不过游客们图的是个乐子,谁也不在乎这个;名义上这是别人的恋爱主题网站,但那般损友们灌水灌得厉害,经常发些搞笑的图片或者小段子,以往江子岸总被逗得哈哈大笑,现下再看到这些或诙谐或温馨的文字,浮在心头的,却是人事无常的苍凉感。
书房的窗户向阳,窗帘是雪纺纱的,保证能有充足的阳光射进但又不过于刺眼,现在约下午三点半,外面的日头还有些烤人的余威,江子岸闭上眼深深吐纳,待睁开眼,四下里已变得一片阴冥幽暗,窗外的光线违反直线传播的原理,在窗沿处折了个弯,没有照进屋里。
电脑屏幕的光在江子岸的双眼里闪动着,让他的眼睛看上去非常有神,实际上他的瞳孔扩散得非常严重,可以说全无焦点,一般只有盲人或正常人处于精神混沌时才这样;除了敲击键盘的噼啪声,书房里没有任何声响。
江子岸在主页的留言板敲出一行新留言,“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吗?”这行字刚打完不到半秒钟,下面就出现了回复,“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阳台的,叫他们放了林山。”“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阳台的,叫他们放了林山。”“……”这句话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遍遍地刷着屏,就算按“复制—黏贴—发表”的步骤,也不可能这么快;而当一个人不停地重复某件事时,潜意识里是希望对方相信其真实性,但江子岸很快判断出它们并不可信;陈岭云家自己和朋友们一块去过,阳台的高度在腰部以上,如果不是别人推搡,一个成年人不大可能“一不小心”摔下去陈岭云是有意为林山开脱,思及此江子岸深受触动,虽说现在还没有定案,林山究竟是有意推陈岭云下楼,还是情绪激动下的失控;可不管如何,陈岭云都有足够的理由恨对方,他毁掉了自己的生命,毁掉了他们曾经的感情,也毁掉了母亲唯一的精神支柱……
其实人死后的灵魂和活着的人不同,他们不像活人一样拥有逻辑清晰的思维,有的,往往只是一些临死前的执念,江子岸和其他术士通常遇到的都是恶的执念,那些恶鬼便是执念难消以至扭曲本性,像陈岭云这种抱着善的执念的,真的不多;因为恨的力量,总是要比爱强大。
就在江子岸从内心否定她的说法的同时,那行回复猛地停止了,过了好几分钟,留言板上才断断续续地浮现新的字句“不要判林山故意杀人罪……不是……有意害我……是失手……减缓罪行……一定……一定”这句话要表达的意思很简单,但“对方”似乎很费脑子才说出来,词句还有些不连贯;江子岸叹了口气,心下琢磨着要不托父母找找认识的律师?这次“她”很快作出回应,“谢……谢……谢谢……”江子岸有些心酸,十指飞快地敲了几下着键盘,“不用谢。”
“你到底为什么和林山分手?”打完这行字以后,江子岸自己吃了一惊,他其实想打的是“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但一时心比手快,竟抢先把这个疑问抛了出来,这次“她”半天没给回复,就在江子岸以为“她”已经离开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两行字,“山高不碍云飞”“”江子岸愣了愣,才恍悟这是陈岭云的账号和密码,网站里有林山专为女友编写的“私家日记”模块,只有陈岭云自己的账号才能登陆进去,如果陈设置了个人权限,其他会员便看不到日记内容。
江子岸退出自己的账号,用“她”的重新登录。一年时间,她的日记积了不少篇数,前期大部分是公开的,越靠近她的死亡日期,私密日记越多,江子岸从最新的一篇依次往后点开。
他还是搞不太清两人为什么分手,根据陈岭云的日记,林山打算自己开软件公司,而她其实是不大赞同的,也许对于一个近三十岁的女人来说,安稳才是最重要的,女人到了这个年龄,憧憬的不仅是浪漫的约会,漂亮的衣服,更包括家庭和孩子;如果林山的生意失败,他们要用什么来支付未来?如果成功,谁知道有没有更年轻美丽的“她”出现?感情也不是堆沙子,一定越积越厚,历时越久,分歧和矛盾也会随之增长,否则哪来七年之痒的说法?
江子岸退出日志模块,回到了网站主页,页面上自动滚动着博尔赫斯的那首《WhatcanIholdwithyou》。
“……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
“一开始吸引我的就是他那种对什么满不在乎的个性,好像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可能因为父亲的关系,我常常想得很多,对未来感到忧心忡忡,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跟林山在一起之后,我学会了给自己减压,学会放宽胸怀迎接每一天,我就像一只流离的鸟,终于找到一根坚固的枝头……有时候我觉得他比我还了解我,当我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不安时,他一语就能道破,虽然被看透的感觉有点难堪,同时又很轻松,就像终于挑破了一只隐隐作痛的暗疮……”
“自从他开公司之后,我就觉得他好像变了……变得急躁,变得有些惶惶不可终日,也变得世故……他每天都很忙,不再耐心听我说话,眉头总是紧拧着……当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时,他一下子睁大了眼,好像我说的是什么极荒唐的事,我又尴尬又生气,就说了两句重话,他很不耐烦地说我一点都不体谅他……”
“有人说我不知足,可这世上有什么真正知足的人吗?就算哪天世界和平了,物质极大丰富了,社会大同了,人类也不会知足,因为爱永远匮乏,幸福永远都匮乏,梦想永远匮乏,公平永远匮乏……我们能选择的,不过是相对圆满的人生。”
江子岸回忆着日记里的话,走到了窗子边,点起一根烟,淡黄色的光线洒满身后的屋子,其实刚刚并没有什么违反光学原理的事发生,换一个人站在这,他看到的只有明亮的书房,开着的电脑和江子岸一个人打出的字,但因为江子岸方才的灵魂已经从现世踏出了一只脚,所以他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偏头看了下书桌上能显示日期和温度的木头钟,今天是月号,室内气温℃,江子岸这才感到一阵闷热,关上窗子去找开空调,突然间,他翻找遥控器的动作顿住了,自己记得很清楚,这个网站的域名是在去年陈岭云的生日,也就是月号注册的,那么算起来四天前就到期了,所以自己是不可能在今天打开它的。
江子岸赶紧坐到电脑旁,重新进入网站,果然打不开,网页上用英语提示域名已过期。这下连他也摸不着头脑了,怔了半晌,江子岸苦涩的一笑,执念的力量,真是强大得不可思议啊。
若是答应了灵魂的愿望却不完成,会遭到极大的报应,江子岸虽不怕这些,但还是立即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居然是“老爷”接的,一听到那声不怒自威的“喂—”,少爷不自觉地板直了腰身,恭恭敬敬地道,“爸,是我。”根据江子岸二十多年来血泪和成的经验,和老爷说话切忌饶舌和嬉皮,江子岸清咳一声,单刀直入将林山的案件说了,侧重强调了案情在过失杀人和故意杀人之间有缝可钻,老爷一直耐心听他说完,问了句“是不是嫌疑人自己要委托律师的”?林山道,不是啊,他人现在脑筋还不清楚呢,那头陷入了沉默,少爷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我怎么把最重要的一点漏了,赶紧道,“委托案件的……不是人,是死者的鬼魂。”
老爷沉稳地给出答复,“知道了,你三叔今晚正好过来吃饭,到时我和他说。”江子岸的三叔是J城一名颇有声望的律师,这事他最有门路。“对了,我也正有事找你。”听到这话的江子岸真想把电话线拔了,无奈有贼心没贼胆,只好干巴巴地问,“什么事啊爸?”“最近我们察觉到泰山有上古妖□□出世作祟,你抽时间去解决一下,不,这两天就动身,越快越好!”
江子岸对老爷命令他处理“非人类事件”一事向来抱着消极抵抗的态度,这次却爽快地满口答应,“明白了!我明天就出发。”那头显然对他的°转弯有点不适应,愣了愣道,“好,你能自己想通……”这次少爷利落地掐了电话,贾宝玉跟贾政是业障撞上克星,就这样宝玉还敢为了蒋玉菡顶撞老爷呢,自己为了稍微正常点的人生,必须随时掐灭老爷要他继承祖业的念想。
虽则老爸答应了找律师的事,江子岸心情并未轻松半点,就算陈岭云选择原谅杀死自己的人,她的亲人恋人却未必能原谅,尤其是她母亲,她能容忍害死女儿的凶手活在世上吗?都说赎罪赎罪,罪一旦犯下了,又怎么可能赎得回来?江子岸揉了揉额角,算了,还是想想明天的事吧。
说到泰山,江子岸上大学时便和同学爬过,山脚下买的拐杖至今还丢在家中的旮旯里,当时是五一,人多到摩肩擦踵,挥袖蔽日;大伙都奔着闻名天下的泰山日出去,可惜多会赶着阴天,江子岸那伙人等到早上点多,悒悒地滚了,不过据说男女同学在此次班级活动中成了几对,不失美事。
这天晚上江子岸睡得很沉,在久违的梦里,见到了那个和自己有着相似面庞的人,他依然是少年的模样,而自己也回到了十五岁,张狂不羁,以为这个世界和手中转动的篮球并无两样;他的孪生哥哥沉默地看着他,眼中不知是讥笑,还是其他什么神色。
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在汽车站加满了油,驱车开往泰安。大学时是一路爬上观日峰,这次江子岸决定从红门入山后爬到中山门,再坐缆车抵达南天门;剩下的路程,便要用上符文探路和缩地法了,封印辟支的石峰在奇峻险危处,峰顶云雾经年不散,人力绝不可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