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预言成真 ...

  •   虽然这样赌气地想着,张非离依然害怕得浑身发冷,毕竟没有几个人真的不惜命。近来发生了太多事,其中不少并不如表面那么单纯巧合,只是自己习惯了不去纠结根因。张非离走到客厅,发现电子历并没有调回来,如果日历不是自己出了故障,那便有人故意动了手脚。

      出事那天,若万年历日期是对的,显示的应该是不宜出行,再结合自己的生肖八字,更是大凶之日,那么自己很可能选择不出门……可不对劲的事仅仅只有那天吗?更早的呢?

      首先,假定江子岸对自己有阴谋,想到这他捂着心口弯下腰,张侦探的推理才开了头便几乎要中断,因为他已心痛到无法思考;他喝了一大口冷水,稳稳心神-----那么他是从何时开始计划这个阴谋的?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吗?那时他并不想理会自己,是自己缠着他带自己去见九尾狐的……接着他帮自己躲过毕方的火灾,他没有要求任何报偿,相互间也没有交换联系方式。如果不是自己跟着被凶兽穷奇缠上,他通过李硕找到自己,或许两人再不会有任何交集。

      再然后,江子岸驱走了小隶招来的穷奇,自己却跟他发生口角,气得他拔腿走人,那个时候,如果——如果自己没有追上去,没有崴到脚,没有遇到被下禁咒的房东,没有被房东催着搬家,没有缠着他对自己负责……他们不会住到一间屋子里,江子岸也没机会对自己设下什么阴谋。

      张非离推理到这生出一股侥幸的念头-----一定是自己搞错了,他从来没想过要害自己、利用自己。但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却在提醒他,自己忽略了一个极关键的点,这个点正是解开一切问题的钥匙,是什么呢?张非离隐隐觉得似乎和自己的命格有关,这个隐约的想法如青烟般飘了过去,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张非离心里不由得阵阵憋闷,他走到窗户边打开窗子,今天的确是阴天,并没有多少新鲜空气进来;他一低头,瞟到小区中有个眼熟的人影,那人穿了件烟紫色的衬衫,这个颜色的男式衬衫并不多见;张非离的脸色瞬间白了下去,方才的噩梦浮上心头,而他也真的不知道江子岸回来了,自己该怎么办?!他不再多想,简单收拾一下便冲出家门,“噔噔噔—”一路踩着楼梯跑了出去。

      这个小区共有个门,正门对着交通要塞,北门外是小型商业街,分布着超市、餐馆和银行等;西门则很少有人出入,它紧邻一个开发了不到/的综合体项目,这片楼盘呈现在广告牌上非“高大上”不能形容,但现实中却资金短缺而半途搁置,至今还是一片水泥钢筋的原始面貌,除了偶尔有徘徊的流浪者,一般没人经过这里。

      死寂已久的烂尾楼盘忽然闯进一个红发青年,他眼神飘浮、气喘吁吁,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张非离边跑边回头,第N次回头也没看到跟踪的人后终于放慢了步子。他边走边打量着眼前这些高楼大厦的骨架,它们灰冷,高耸,空洞,如同迷宫般重重围困住自己……迷宫?!张非离停下步子,悚然发现自己一直在这片楼盘里绕圈;怎,怎么回事?他举头看看天空,太阳被阴霾罩住,分不清哪边是东哪边是西,张非离咬住下唇,顺着记忆往来路跑去,可转过几只墙角,刚刚经过的建筑体又挡在了眼前。

      张非离双手握紧成拳头,指关节隐隐泛白——有人在这里布下了阵法,有意困住自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忍不住开始大叫,“谁?出来?!”四周没有任何回应,“江子岸,是你吗?!你出来!”张非离一边叫一边神经质地满地捡石头,梦中江子岸流血横尸的画面忽地闯进脑海,他手一抖,石头又全部掉了下去。

      不,我不能自乱阵脚!张非离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放慢了脚步,边走边寻找“迷宫”的突破口,一堵约两米高的砖墙再次出现在视线内,张非离这次没有选择忽视,他仔细回忆了下,这堵墙的后面是以前工人住的活动房,这些活动房建在一片空场上,前后都没有能构成“迷宫”的障碍物;这么算来,只要翻过这堵墙就有救了!

      都怪自己刚刚太紧张了,张非离在心里自责,来回搬来砖瓦之类的堆在墙角;眼看差不多了,他抖抖手脚,走到几十米外开始助跑,一个鼓气蹬上砖头,腾身跃至墙头。停在墙头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秒钟,张非离却感觉周遭环境好像忽然变了工地的砖墙上原本光秃秃什么也没有,可为什么自己的头顶会有树枝垂下来?而落地时脚踝传来的阵阵麻痛也昭示情况的诡异——不到两米的矮墙,自己无论怎么跳脚也不至于痛成这样啊!

      这是哪儿?!张非离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身处一座民国风格的宅院,眼前是木质结构的两层小楼,身后是土砖墙体的后罩房,脚下踩的是色若青豆、雕花刻纹的青砖;他抬头看了看自己方才跳下的墙壁,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怪不得脚板会痛,这墙足足有、米高;可这到底怎么回事?自己怎么翻了个墙就到另外一个地方了?他忽然一拍脑袋,好歹自己也是个天师,居然没看出这是乾坤挪移法造成的功效,虽则这等缩地移形的本事自己是没有的,却不代表某些法术大成者不通此道,传闻诸葛孔明就曾在两军对站时,利用奇门阵法将敌人引入己军的包围圈。

      也就是说,自己并没有逃出去,依旧被对方操控于股掌之间。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张非离只觉全身血液都涌向大脑,眼前阵阵发暗;“吱呀—吱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怪声,他迅速扭过头,惊得嗓子都变音了,“谁?!”

      后罩房的木门不断地一开一阖,声音正是从那来的,张非离松了口气,旋即又惊恐地瞪大眼——四下里并没有半丝风,门怎么会自己动呢?!张非离屏住呼吸,慢慢往后罩房的方向移动,门内黑兮兮一片啥也看不清,他却感觉那是吞噬灵魂的深渊。伴随一声短促的“嘎—”,摇晃的门突然停住了。张非离心脏陡然提起,瞧见一只修长的手从门后伸了出来,接着是手的主人,看身形是个挺拔的男子,他缓缓从深渊走出,半个身子仍隐藏在黑暗中,只露出半张轮廓冷硬的侧脸。

      这一刻张非离全身的力气都泄尽,上刑场的刑犯大多不会哭爹叫娘,而是麻木平静,因为此时已然认命了。在张非离看来,眼前这个人比命运更可怕,对于命运这种东西他会抱怨,但也只是自己抱怨给自己听;可对于一个人活生生的、让他产生情感错觉的人,他会不自觉地期望对方的解释和回应,而同时他知道这种期望对自己是一种侮辱。

      张非离一眨不眨地迫视江子岸,发现对方不太敢和自己眼光相触,禁不住发哂而笑,难道自己在他眼里和小猫小狗,或者说一块石头、一棵树有什么不一样么?江子岸终于肯正眼看他,但只一会就偏开头;因为他看着他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呼吸停滞住了,他觉得若再看久一些说不定自己会缺氧而死。张非离又往前走了几步,感到一股强大的阵法气息犹如波纹从门内震荡开来,就算他是半调子天师,也能辨出这是一个极其阴煞而残酷的法阵。

      事到如今,他自然知道它出自谁的手笔,同时想通为什么对方要设计那场电梯事故,原来他就是父亲临终前所卜的自己命中的彗星,今日若是防御小人的獬豸角还在,自己便多了只金刚罩,江子岸的阵法再强大也动不了自己分毫。算来今天恰是阴年阴月阴日,而施法布阵时间也关键因素之一,他为了能在今天引自己入阵,往日里到底布下多少连环计?

      “你当初救我,为的就是今天能用上我这条命吧?”张非离鼓鼓一边的脸颊,用肯定句的语气问道。江子岸张了张唇,看嘴型像是要说“bu”,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掌抵住了额头。

      他一开始是真的不想跟这人有任何瓜葛,但在对方提及自己四柱全阴的命格时,他的确动了心思,可后来自己替非离驱走异兽毕方、穷奇,真的只抱着帮忙的想法,一来张非离也算小有名气,一个有点社会名气的人突然消失容易招来麻烦;二来他有些欣赏张非离单纯质朴的个性,并不想伤害他。谁知道张非离居然主动缠上自己,两人的孽缘就此开始。随后的日子他发现,张非离虽是公众人物,社会关系却非常简单;而令自己不得不在意的是他奇特的命格,非离曾问自己他的身体算什么样的“屋舍”(佛教云,身体是灵魂在轮回中寄居的屋舍),自己说他体格健康,故屋架坚实;胸襟坦荡,故窗明几净;四柱全阴,故门户大开。

      奇就奇在这里,四柱全阴的人往往容易“鬼上身”,也就是被妖鬼夺舍,因为这类人的身体好比门户大开的屋子;可张非离虽常常招邪招阴,却从来没有被妖鬼上过身。直到后来江子岸才猜出了缘由。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张非离并非凡根俗胎,他的特殊命格来自于千年前就设定好的命运,他是张道陵遗下的一缕念力所铸造的、用来封印霜钟的肉身武器。江子岸也终于发现,他是自己计划最好的人选,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人选。

      江子岸也不会没有过“放过他”的念头,他曾故意告诉张非离自己具有一定“他心通”的能力,能够察觉对方谎言背后的真实;一般人面对那种能够猜出自己内心的“心理大师”,都会本能地感觉到压力,甚至觉得讨厌和可怕;如果张非离那时候对自己产生反感并且搬出去,江子岸是真的打算就此罢手 。

      “为什么不直接来拿我的命?在我身边演戏演这么久,很好玩是不是?”张非离冷笑着抖了抖肩,江子岸没有搭话,神经质地一点点撕着门上的对联,忽然想起煞说过的那句“刀子钝了杀人更痛……”,不由得深深地埋下头。两人都陷入沉默,时间像拉锯子一样一点一点拉过去。

      张非离瞧见旁边的墙根摆了一溜儿花盆,深深吸了口气走过去。

      清脆的瓷器破裂声乍然响起,泥土到处迸溅,鲜花嫩叶四下横飞,张非离一边摔,一边将这辈子知道的所有骂人的话一股脑往外倒。江子岸一直安静地听他骂,有土块飞过去砸到他眼角,他用手捂住,松开时两只眼睛都红了。等花盆砸了个干净,张非离也累得直喘粗气,他努力挺直身子,冷冷地看着对方。

      “非离,我从来都罔顾所谓天意,但这一次,我想听一听老天的意思。”江子岸终于开口说话,声音低沉得像雨前的闷雷。他话音刚落,煞便从角门走进后院,右手攥成拳头放在胸前。它分别看了看两人,对着张非离道,“很简单,就是抓阄,现在我手里有两根树枝,一根长一根短;如果你抽到长的,就放你离开,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如果……抽到短的,你就自己走进这个屋子。”张非离冷笑不止,“江子岸,都这时候了你还玩什么花样?”又斜睨着煞道,“你要是个人,我肯定会恨你骂你,但你不是,所以谈不上从何恨起。”煞长长的睫羽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江子岸飞快地看张非离一眼,低声道,“若换成其他人,我绝不多此一举。”剩下的话他压在喉咙里你不知道为了今天我整整等了十年,这十年来我一丝一毫放弃的念头都没有,若不是因为是你……

      张非离几乎捧腹,“我是不是要说声真荣幸?”煞从未见过他这等阴阳怪气的模样,今天见了只觉得心里发堵,它不再废话,一伸手道,“都过来抽吧。”张非离心知自己全然处于弱势,还不如利用对方最后的一点良心堵上一把,他慢慢走过去,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噔噔—”直打鼓,江子岸跟着靠过来,他的额头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冷汗,就连煞也无意识地咬住唇;说起来,这三位也不知道谁比谁更紧张。

      露在拳头外的两截细枝俱是一样长,张非离犹豫半天,终于一咬牙抽出右边的那根;说他是衰神附体可能冤枉了衰神,因为这时他的手居然抖了一抖,在力的偏差下细枝被折断,留了小半截在煞的拳头里,而煞一来神经过于紧绷,二来攥树枝攥得太久感触有点麻木了,故而也没有发现;江子岸自然抽了剩下那根,两人将选中的树枝排到一起比长短,煞惊讶地“咦”了一声,张非离则面色发灰,紧接着连连大笑,将手里的树枝远远抛了出去,“小爷我认栽!”

      煞皱紧眉头,因为它发现张非离的树枝虽然短,但枝头上竟生出了一只嫩芽,煞敢肯定它在自己手里还是直溜溜的、无叶无芽的一根,而如果把嫩芽的长度也算进去,则会长于江子岸那根;已经脱离的树枝长出芽,难道不是另一种天意?

      “江子岸,你又要作恶,又要良心好过,想的忒美了!”张非离讥诮地道,心道自己就是死也得溅仇人一身血;却发现那人怔怔地发着愣;煞走过去用力推着他,焦急地道,“不对,小天师的树枝……”江子岸回过头来,脸上没有半丝表情,煞一直望进他的眼睛里去,硬硬地住了口。它突地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前些日子它跟江子岸在家看电视剧《天龙八部》,看到阿朱死的时候又是心酸又是遗憾,叹道阿朱不应该这般做,但现在它忽然明白了,不是阿朱糊涂,是她太明白,她日日看着爱人闪动着仇恨的双眼时,便明白自己唯有这一条路可走。

      煞放开双手,低低地道,“小天师一向运气不好,这次也是。”张非离这时已经能看到屋里的阵法了,法阵四角竖有数道白幡,正无风自动;房梁房柱等处贴满符箓,隔得太远看不清具体符文,地上的图案复杂玄奇,他又看不太懂;见主阵的阵眼处搁着一样物事,心道好歹自己也是天师道传人,不知他用什么厉害法器来对付我?眯眼看去发现是一只小船,也是摸不出门道。

      踏进屋子之前,张非离冷若坚铁地扔下一句话,“江子岸,今日这阵法若不能叫我魂飞魄散,哪怕我只剩下半丝魂魄,也定会化魔成魅,回来找你算账!”江子岸沉默半晌点点头,“记得找我算账。”他在“我”字上咬了重音,张非离以为他的意思是不要祸及煞,冷笑着瞥了煞一眼,看见它正低头摆弄腕上的手表,那腕表十分眼熟,可不就是江子岸以前戴的那块;煞很快抹下袖子,朗声道,“阴时降至。”

      门无声无息地合上,张非离的脚一踏入阵法,静止的法阵便活了起来,绕着他开始流转变幻;不论他往哪个方向迈步子,人始终处于法阵之中;周遭阴气大盛,白幡摇动,猎猎作响;张非离瞧见幡上有木梁三根,横一竖二;再看清柱子上的符箓笔形,顿时惊疑不已,他瞪大眼环视身周,足下仓皇乱走,待惊觉时发现原先的阵法已变化了阵型,繁复的线条归拢、联合,组成最简单不过的太极两仪图;自己就站在阴极的阳眼上,正对着的阳极阴眼上,便是那只小船。张非离恍然大悟,浑身簌簌发抖,他扯着嗓子大叫,“江子岸,你—”

      一双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也在发抖,罗郁抬头看看路口的红灯,拿出手机开始拨号,对方处于关机状态—从今早开始就这样;她又试着拨另外一个人的电话,同样打不通;副驾上的犳犳焦躁地扭动身体,尖锐的爪子抓破了真皮座椅;罗郁顾不得这些,“犳犳,你还是认不得路?明明上次……”她叹了口气,踩下了油门。

      我怎么没早点察觉呢?!罗郁边飙车边埋怨自己,江子岸在老宅布的阵法根本不是为了找他转世的哥哥,而他当时激励古怪的言辞,犳犳辨出的子恒灵魂的气息……罗郁不敢再想下去,咬紧牙关一打方向盘,她只希望自己能在事态发展到不可挽回之前阻止他。

      张非离顾不得自己抓阄抓输了,拔腿就想逃,但身子却被钉在了原地,他猛然想起那日江子岸跟自己说什么殷安仁占驴皮的故事,原来在对方眼里自己就是那头驴,他是提前警告自己要报仇就找他,不要为难那个占用他皮囊的人。“江子岸,你这个疯子!变态!”张非离破口大骂起来,他要自己的命是一回事,要夺舍却是另一回事;他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将被别人的灵魂占用,那个人会偷走他的脸、他的身份、他的人生,就觉得神经都要爆炸。

      江子岸从何时开始打算为自己的哥哥夺舍还魂的?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吗?对,就是那个时候!张非离想起来了,自己跟对方初次交集便是在泰山放出封印中的九尾辟支,当时辟支给他施下一个幻境,自己在幻境中看到江子岸要掐死他,还看到江子岸的身后站着另外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气质儒雅内敛,一派温润君子的风采,可不像足了江子岸的哥哥江子恒!九尾辟支会读心术,那时便猜出江子岸的心思,特意借幻境提醒自己提防江子岸。“哈哈哈哈……”张非离突然纵声大笑,笑得比哭还难听,一股腥甜之气从肺腑往嗓子眼钻,他“噗—”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这一口血吐出去,像把娘胎带来的钝拙之气跟着吐了出去,脑子变得明空一片,忽然就看透了许多事情。这“夺舍”是门绝对禁术,说是禁术,但总有大限将至却道行未满的术士用此法来延长修道时日;这也是一门难度极高的术法,毕竟人家的壳子才是原装的,最好是在那人将死未死之际夺取躯壳,但一来快死的人的壳子多半是残次品,二来这样的机会也难碰上;所以那些横了心的术士都直接拿活人下手,这里又有个讲究,夺舍的对象最好是四柱全阴,这种人较常人更易通灵招邪,也更适合夺舍。

      但人的身体与灵魂生来就是一体的,施法者必须将原来的灵魂击溃才能夺取主宰权,故那些被夺舍的可怜人都逃不开魂分魄散的下场。

      张非离满口都是三价铁离子的味道,他空咽了一口,想通为何江子岸选中自己为夺舍对象,首先自己是四柱纯阴,其次,自己其实是个“已经死掉的人”,当年父亲算出母亲命中无子,但他们还是结婚了——父亲甚至很庆幸,他大约知道张家必有一个孩子会作为封印霜钟的“法器”出生,哪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来便背负这样的命运呢?

      说来张老天师也没算错,“命中无子”是因为这个孩子不属于他们啊。如果天命的轨道没有偏离,张非离现在已舍身于张道陵的陵墓;江子岸救了他,等于将他拉出了“天命”的束缚,若是一般人被夺舍,掌管因果天命的阴司会察觉此人寿限不到就枉死,但张非离于“天命”而言已经死掉,他在人间的造业便很难被发觉,更谈不上枉不枉死了,江子岸选中他正是为了躲避天谴。

      但事实上他猜的并不很准。让哥哥还阳是江子岸多年来的执念,绝不会因为担心天谴就放弃,难道犯法的人不知道这世上有法律吗?他不得不选张非离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子恒天生仙根,凡俗之体很难承接他的灵魂,而张非离由天师道祖师的念力铸作,也非俗胎凡根。薛宝钗的冷香丸只用了一二年便配得了,江子岸找这么个人却找了十年。

      不知从何处传来悠远的钟声,阴时已至,江子岸最后深深看了张非离一眼,足下开始了踏罡步斗;他并非不想得到这个人的友情,但相对哥哥子恒的感情,其他人的倾慕、敬爱、欣赏……可以说这世上所有的情感加起来也不比一片羽毛更重些。也许人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口渴的病人,最需要的永远只有那一瓢饮,否则就算他得到再多的珍瑳佳肴,也依然无法安抚灼烧的喉咙。

      张非离在须眉中算是容易掉眼泪的,但此时已然哭都哭不出来,他看着那张极熟悉又极陌生的面容,恁地想起几人乘着负屃经过瓦屋山的一轮佛光时,负屃说在佛光中投影的人与佛有缘,可眼前这人分明早入了魔道!

      屋外的巨雷一阵接着一阵,几乎叫乾坤为之震碎,厚土为之开裂;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但江宅的上空下的却不是雨,而是粒粒分明的冰雹,八月的冰雹打在屋顶,奏响一曲死亡的鼓点。张非离直直地盯着江子岸,对方的指尖浮起了一团幽火;江子岸便念咒边做了挽弓的动作,这是道家的发气之术,可以将内气外发,高手能将内气炼化成任何形态;他的手已扣在虚空的弓弦上,只消松开两根指头,那团符火便会射入张非离的身体,震散他的魂魄。

      张非离没有偏头也没有闭眼,他就那样一眨不眨地看着江子岸,江子岸扣弦的手开始发颤,他无法对着这双眼睛伤害它的主人。屋里忽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原来是阵眼处的船模不知怎的倒掉了,江子岸的面色顿变,他深深吸了口气,放下拉弓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江子岸缓缓伸出一只手抱住了张非离,这样的姿势下两人都无法看见彼此的眼睛,他抬起另一只手,慢慢地、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将指尖的符火按入他的心脏。

      怀里的身体像被扔到油锅里的活鱼般抽搐着;不久便软倒下来,江子岸放开他,清晰地感觉到心里卷起一股排山倒海的情绪,就在这层海浪即吞没他的刹那,他迅速离开,踏罡走回主阵方位。

      张非离个子比江子岸矮上半个头,整个人又往前倾倒,从这个方向看去,只能看到江子岸的背和从他肘下穿过来的一只手;他刚刚多此一举地施了个分影术,真身继续完成招魂仪式,另一个假身留在原地抱着死去的朋友。

      无数幽火腾然浮空,映得屋中光线明晦不定,江子岸左手捏决,暗喝一声“起”,插在西边鬼门关之处的招魂幡拔地而出,他扬手接住,默念招魂咒“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魄来临……”

      “吱—”尖锐的刹车声几乎刺穿罗郁的耳膜,她伏倒在方向盘上,好半天才平复心跳;犳犳伸出肉垫拍拍她的肩,她抬头扯出一个笑,“我没事。”实际上她急得想大哭一场,眼下正是一天中的第四个阴时,是最适合夺舍的时间,江子岸说不定已经……已经……罗郁叹口气重新发动车子,一边对着犳犳喃喃低语,“我以为打破了仙凡之隔就能得到真正的爱情……可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虚惊怪异,失落真魂,今请山神,五道游路将军……”江子岸已经念第三遍咒语了,但子恒的灵魂始终没有应咒而来,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内心震惊无比怎么可能?!所有的亡魂在进入轮回之前都先赴往泰山,由泰山府君对其生平善恶造业进行考问,若是被判有罪,便会在此收监查治。可江子岸当日考请过泰山府君,子恒的灵魂并未被泰山收拘,他随后又买通泰山府当值的狱卒,要对方留意此后七七四十九日内的新魂,同样没找到。

      至于子恒的灵魂究竟去了何处,三界六道无边无际,江子岸总不能一寸一寸地翻过去;后来江载酒见儿子天天做法寻魂,整个人都魔怔了,便亲自下阴界走了一趟,回来后说南方鬼帝杜子仁正在招狱卒,子恒的灵魂被选中在罗浮山当差;江子岸又追问当差的时限,江载酒叹口气道,“阴官们愿意卖我个面子透几句风声已属难得,可我毕竟还是阳间的人,哪里能对阴间的事情一清二楚?”

      点点幽火不安地四处游窜,有几只飞到江子岸跟前,他眉心一动,张开口将幽火吸入体内;施法者若本人是阴灵体质会顺利很多,因为亡魂会忌惮活人的气,尤其是阳火旺盛人的气,江子岸体质偏阳,这些阴火能中和他的阳气;“……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失魂者江子恒。奉请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失魂者江子恒。奉请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江子岸不甘心地一遍遍诵念,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咯嚓—啪—啪啦—”突然之间,从阵眼处的船模传来清脆的响声,原来肋板裂开了,接着龙骨从中间断掉,整个船体很快便分离崩析,上百只零件散了一地;江子岸神色大变,这只古式船模是子恒耗时最久也最喜爱的一只,全身木质,十分坚固;怎会突然间散成这个样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