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张非离的罗生门 ...
-
江子岸站在门口换鞋,他本想迅速脱了球鞋溜进房间去,但鞋带半天也解不开,而老爸的房间已传来脚步声,“你脸怎么回事?”江载酒端了只茶杯走到客厅,皱眉看着小儿子脸颊上的青肿,对方抓了抓脑袋,“今天下午第二节体育课上被李雷的篮球砸到了。”江载酒轻哼一声,“我是不是要打电话问李家的小子?刻意编造细节说明你在说谎——又打架了吧?!”
江子岸眼看横竖逃不了一顿骂,脖子一埂道,“是那帮人故意挑事的,我总不能不还手吧?”江载酒将茶杯重重地一搁,“我让你们从小习武不是用来打架的!再说这不是还不还手的问题,问题是那些小混混为什么老找你麻烦……”正说着子恒也闻声出来了,老爷子手一指大儿子,“他们怎么就不找子恒?”江子岸依着门,轻飘飘地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呗,你不就是想说这个,不好意思我弄臭你的面子了。”“你!”江载酒气结,手一挥道,“去,到那面墙上去,没我的允许不准起来!”江子岸面无表情地走到对面墙边,身子一翻开始倒立。倒立撑本是习武时用来练臂力的,但要是作为惩罚倒上个把小时,比挨顿打苦逼多了。
半个小时后,江子岸的双臂开始发酸,但最难受的是口渴,他打架出了一身汗,到现在半滴水也没沾到。这时一双穿着蓝色棉拖的脚出现在视线里,是子恒,他刚想叫对方去拿可乐和吸管,就听到对方用一种说教的口气道,“你看看你这幅德行,你就不能收敛点吗?”江子岸瞬间气血上头,怒道,“你还真当自己是哥了?我跟你们江家压根就没关……”他忍住下面的话,脸憋得通红,“永远有多远,你给我滚多远。”子恒也黑了脸,一抬脚就走了。他本来是打算来替他一会的,反正他两人样貌体型都差不多,衣服一换,老爹不仔细看不会露馅,二人小时候就经常这样。
根据江子岸的回忆,子恒死前他们似乎一直在闹矛盾,不过江子岸虽好斗,两人间倒从来没动过手。他们当时都太年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语言作武器,上演着唇枪舌剑热嘲冷讽,他们并不真正清楚语言的伤杀力远胜过拳头。江子岸后来想,这跟他们父亲脱不开干系,江载酒就是一个严重心口不一的人,他身上的担子又要求他必须为人低调谦虚,所以对儿子的教育上,他往往吝于表扬,担心孩子会膨胀自满,同时严于批评,怕孩子不记教训;这让江子岸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自己在父亲眼中一无是处,也让子岸和子恒以为用语言打击对方不是一件多大不了的事情。
那时候江子岸刚发现自己的真正身份,他虽极幸运地投胎成人,但讽刺的是,他是只残次品。他不具备正常的情感,甚至或许不具备正常的“人性”;为了证明自己想错了,他积极投入到人际交往和恋爱中去,班上每个学期都会选干部,他永远蝉联班长一职,子恒却讥讽那是因为他人傻钱不傻,而且总利用职务之便帮同学摸鱼;至于恋爱,女友的个数从一只手到七龙珠再往十二星座发展,恋爱时间却是由月计再到日计,同最后一个高中女友分手时子恒建议他去申请吉利斯。
如果这世上有原罪一说,那么应该也有“原爱”一讲,它是全无缘由和条件、随着血脉流传下来的亲情之爱,反之亦如此,来自亲人的伤害永远是最严重的伤害;江子岸就曾埋怨父亲严苛的家教方式、“偏心”的态度给自己带来所谓的童年阴影,但仁慈的时间最终缓释了一切,江子岸有一天忽然想通了,他和父母只有这一世的因缘,父母生养自己、爱自己,已经是他今生莫大的福报,他江子岸纵然不是佛,做不到对任何人都无怨尤,但因为父亲不是圣人就累积怨恨,那便是着了魔了。
而对于江子岸来讲,江子恒更重于父母,他是那个真正给他“人生”的人;当时的他虽不满父亲的“偏心”,最无法接受的却是子恒的否定和疏离;如果子恒有机会长大,他们终会和解,学会拂去语言的泡沫看到被轻狂和幼稚掩盖的真心;但他死在了十六岁,江子岸灵魂的一部分也在那年长出树瘤。
那天起江子岸经常会做一个梦,梦里他和哥哥沉默地走在一条小路上,蝉鸣忽远忽近地传来,他们穿过一段又一段浓荫和光斑……梦中他们永远走不到终点,但江子岸知道,终点是一条穿川而过的小河,那天阳光实在太强烈,他几乎中暑,赶紧脱了鞋子走到河中央,弯腰将脖子以下埋到水里,起身时却感到暑热不但没缓解反倒加重了,一阵巨大的晕眩席卷而来,似乎灵魂都在那一刻抽离,他看到子恒朝自己偏过脸庞,但因为逆光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而后他便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已是晚上,月亮浮在天地间,子恒躺在河岸,浑身冰凉,身上并无半点伤痕,凝固在脸上的神情复杂莫名,江子岸至今没猜透。
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指明子恒的死因,江子岸一开始把嫌疑对象锁为这座山中的妖精,他一一翻出它们的老巢,几道霸烈的符下去,小妖们被烧得皮焦肉开,抱作一团喊冤叫屈,这时一个穿着苍色衣服、一脸精乖的老头跳了出来,那些炸着尾巴、竖着耳朵的小妖们如见救星,齐齐大叫“石头爷爷”,石精老头全然不惧江子岸的雷火符,一番慷慨辩驳更是比TVB剧集还精彩,江子岸也知道是自己昏了头,那石精摸着光秃秃的下巴,突兀地问道,“我是个精怪,但对人的文章学问很有些兴趣,我想想问问您‘煮豆燃豆萁’是个什么意思?”江子岸一愣,而后才琢磨出这精怪识得自己曾是天煞,与他们正是同根同类,如今却站在人类阵营对付他们。
这也是后来江子岸为什么一直不愿“继承祖业”的原因,他不喜欢和妖邪打交道,因为他不想天天被提醒出身,他也排斥术士圈,因为万一老底被揭破,不但不能光耀江家门楣,反而会招辱。
虽然子恒死前江子岸一直和他争锋相对,但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子岸倾诉出身的秘密,那人只能是子恒。子恒没了,他更加不敢告诉父母,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告诉他们自己是个冒牌货吗?自我厌弃和哥哥死亡带来的打击让江子岸迅速瘦下去,以前是身姿若修竹,现在就是棵开花的竹子,母亲心疼他,让他在家休学半个学期。
再次回到学校物是人非,不是人脸变了,是人情变了。十七岁的青春又发生了些什么,统统都不再重要,只是那些时间终于将江子岸打磨成另一个模样,他也曾是只骄傲的狮子,如今是头淡漠的骆驼。
这世界富豪和天才最受欢迎,□□、特种兵、明星的生活也引人窥探;若一个人出生时能选择人生,没几个愿意做既没先天天赋、也无后天条件的普通人;江子岸也不例外,他想点一份名叫“少年得意”的大餐,用“鲜衣怒马、朋侣满座、红袖翩招”等来烹制;现在这道菜就在他的盘子里,他却觉得没什么滋味。
或许,对他来说做一个平常人才是福气,大学毕业后,他没有跑去做梦想中的极地摄影师,而是留下当了老师,这份工作不用置身危险环境,还能常常陪在父母身边;每次回家吃饭,老头照样板着脸教训自己,他却能感知父亲严词厉色的背后分明是一片热忱高兴的心肠。
看起来,一切都很好,除了子恒的死给他生命中埋下的那颗炸弹。
“我天生运气差,总是因为各种原因遭人背叛陷害;可后来我遇到你,你救了我的命,租房给我,照顾我的生活……你知道我胃不好还喜欢喝可乐,就把冰箱里的饮料都偷偷换成苏打水;我闭关画稿的时候你把门敲破了也要叫我去吃饭;药箱里你常备着奥美拉唑;你还叫我晚上不要喝茶,不要开了空调就老关着窗子,不要一周都不拖一次地;我记忆里没人叫我这些,连老爸都没有……”
“你还教我画符念咒,我们一起解决许许多多的妖怪事件,好吧有时我觉得你才是最大的妖怪……你也是我漫画第一个读者,虽然你说我画的角色像被平底锅砸过脸,还说我老是把悲剧故事强扭成喜剧结尾……”
“我想我运气那么坏,是因为我所有的好运气都花在认识你上了……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原来我是天下最大的傻瓜!是小丑!是白痴!不,在你眼里我连傻瓜都不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感情,你跟冰箱的区别就是你会说话会走路!”
“你是怎么做到的?披着人的皮接近我,却用魔鬼的心肠利用我?!”
“我不恨你,我可怜你,你这个疯子!!”
江子岸从梦中惊醒,感觉心脏痛得像刀子在绞,他捂住心口,紧紧地闭上眼,两行冰冷的泪从眼角滑落。
J城天高云淡的晴天很少,平时都像是阴天,真正的阴天格外的压抑。张非离难得地起了个大早,虽然他平时就宅,一逢阴天更是整日缩在床上当土拨鼠。他拉开窗帘,灰蒙蒙的日光和屋里的灯光相交融,倒显得视野里更暗了。张非离叹了口气,走到客厅将电子日历调到正确日期,上面显示今日是农历八月十八,跟他出生的那天一样都是阴年阴月阴日。张非离木木地坐到沙发上,看着手中裂坏的獬豸角,莫名地打了个冷战。獬豸天性辨是非曲直,识善恶忠奸,佩戴它的角能够防小人祛奸恶、也能消灾挡劫;这类护身符之类的法宝并不容易损坏,除非是抵挡了一次重大的灾难或是死劫,而损坏之后就不再具有挡灾的功能了。
手里的獬豸角因替自己化解电梯事故而损坏,看上去很合情理,但张非离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太巧合了,似乎有人忌惮獬豸角的法力,故意设计了这么一场事故……
这人会是谁呢?为什么要设计这个事故?张非离放弃地抓着一头红发,觉得有点晕,他本不是心思多的人,还具有一定的鸵鸟品格,要他去做抽丝剥茧的推理真是难为了。张非离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间,站到书架前开始挑漫画书,半排《名侦探柯南》映入视野,他想起了柯南那句著名的“除去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顿时打了个激灵——自己有獬豸角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啊!除了自己和父亲,把东西交给自己的张大爷可能知道,除此外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江子岸也没说,至于为什么没说,或许因为很多时候潜意识在替人们在做选择。
獬豸角也一直贴身戴着从未主动示人,不过他总有换衣服的时候,等等,还有一个重点问题!獬豸角虽独具灵性,外观却并不奇特,一般人就算瞟见也以为只是普通的玉佩吧?有机会看到并且认得它的,只有,只有那个最不可能的人!
房间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金属乐,张非离吓了一跳,才想起是自己新换的手机铃声,他摸出手机一看,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江子岸三个字,顿时呼吸一窒,一甩手将无辜的通讯设备扔到床上;我要走,快走……张非离脑海里来回转动着离开这的念头,一低头发现脚上已换好球鞋,赶紧拔腿往门外跑去。
他刚摸到门把,门自己开了,一张熟悉的脸露出来,来人似笑非笑地耸着眉棱骨,“非离,你要去哪啊?”张非离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来人啧地一声,抬手摸摸他的脸,“你好像很怕我?”张非离僵着身子,听到自己问他道,“你要什么?”江子岸的手滑到他的脖子后面,将人拉近自己,凑在他的耳畔道,“我要拿回你欠我的东西。”
我欠你的?张非离模模糊糊地想,是了,我欠你一条命。他垂眼见到对方袖口中有寒光闪过,喉咙一紧,下意识猛地推开对方,自己连连退后撞上书架,眼见江子岸又紧逼而来,张非离反手一摸摸到件冰冷坚硬的物事,情急下举起它往前一扔,水晶笑佛摆件狠狠砸上江子岸的额头,江子岸身子晃了晃,仰面倒了下去。
沾了血的笑佛滚到一旁,江子岸的尸体就横在笑佛和张非离中间,张非离大睁着双眼瞪着地面,感觉酸涩的泪水全部倒灌进心脏,浸得那玩意失灵了、不跳了……手机铃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不,是一直响着没断过,张非离猛地睁开眼,看到天花板上的吊灯。枕头下传来iPhone的震动,他哆嗦着抽出它,一咬牙按上了关机键。
他抱着被子坐着,一时竟鼓不起勇气下床,怕床脚边真躺着一具尸体——虽然梦里用来杀人的笑佛摆件一年前就打碎了。忆及梦里的种种,张非离心中除了惊惧愤怒外平生一片灰冷,他一边爬下床一边想,自己本是为了封印凶器霜钟才出生的,若不是他自个早埋古墓了,既然他想要这条命,还给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