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山海经》江墨风

36、江子岸的真实身份

　　这“夜雨对床”和“并为参商”指的都是兄弟之谊，夜雨连床用的是苏轼和苏辄的典故，这一对兄弟之间的深厚感情历来为人所称道，据说苏轼少年时，读到韦应物“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的诗句，心有所触，便与弟弟苏辄约定，将来二人定要常常相聚，一起“夜雨对床听萧瑟”；“并未参商”意思正相反，指的是兄弟异心或隔绝不得相见，参商都是星宿名，二者咱天空中此出则彼没，永不相见。刘渊寒的卦词分明是说江子岸和江子岸将来兄弟一心概率小，更大的可能是兄弟相背，水火不容，兄弟成仇，那江家还有什么大的指望？

　　当时江子岸和哥哥江子恒的关系的确不能用“和睦”来形容，但也不能简单地说感情不好，江子岸不如子恒心思沉静细密，常常猜不透对方在想什么，两人的关系总徘徊在冰炭之间，子岸有时觉得自己的命都可以给他，有时候却想一巴掌把他呼到墙上去。故而在听到刘渊寒的卦词时，心里实在是又恼火又惊惶，他本打算趁没人时狠狠揍对方一顿，但没找到机会。后来子恒神秘死亡，江子岸想起刘渊寒的预言，更是悲凉难耐。

　　雨声愈来愈大，江子岸横竖睡不着，索性起来在房间一通翻找，他翻出了装有子恒遗物的箱子，将里面物事一件一件拿出来细看，不觉间泪流满面，是夜，窗外夜雨萧瑟，窗内人影成单。

　　第二日依旧小雨淅沥，江子岸和煞泡了壶茶对坐窗边，煞问起他和子恒少年时的事情，江子岸说起他们间有趣的“感应现象”，比如就算两人分隔两地，其中一个若有什么感冒头痛的，另一个绝对跟着不舒服；有次子恒去外婆家玩不小心掉进河里，当时江子岸在家里睡觉，江载酒吃惊地发现小儿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且面色变得发青发紫，他赶紧去推他，但孩子就是不醒，六月的天气，手下的肢体却凉的像冰块，一摸手腕连脉搏都弱了，这可把江载酒吓坏了，幸好过了会孩子的呼吸逐渐恢复平稳。

　　上小学之前，两人识字都不多，某日弟弟观蚂蚁搬家时突然福至心灵，决定和哥哥一起创造一门属于他二人的“文字”，两人一开始都兴致勃勃，发明了用拼音、符合、图形等组成的江氏文字，比如那时弟弟热爱武侠剧，便用一把剑代指自己，哥哥用太阳，因为太阳是恒星；老爸是三角里面一个感叹号，其实就是安全标识牌，因为他老是说这个不准，那个不行；老妈是一只微笑的兔子头，除此外还有一些简单的日常词语，但并不是每个符号对应一个汉字，比如“我爱你”这句话，就是一幅图画，图画是颇有绘画才能的哥哥设计的，有点复杂，是一只天枰的左右托盘各站了一个小人，一个小人举着把长剑，另一个头顶后面有太阳的光芒，子恒把站着举剑小人的托盘画得低些，另一只画得高些，他说我爱你就代表你的一切比我重要；比如你想去踢球而我想游泳，我爱你那么你的兴趣比我的重要，所以我要陪你去踢球；你将来想当大侠，那我就当天机老人，在兵器谱上把你的剑排名为天下第一，我爱你那么你的梦想比我重要……

　　这个游戏没有持续太久，毕竟过于费脑子和精力，而小孩子最喜欢的是不用动大脑的疯玩---江子岸看着布满稚嫩笔迹的格子纸，勾唇笑了笑，这些“江氏文字”连他这个发明人也认不全了，不过有件事他一直都有印象，就是他和子恒在创造“永远”这个词时遇到了困难，到底用什么才能代表永远呢？两人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后来便不了了之。

　　“你们小时候感情真好。”煞托着腮感叹，江子岸起身冲一壶热水，茶烟袅袅，模糊他了的神情，“大概是人小心也小，彼此就占了对方的世界的一大半，等长大了……”他没有说下去，回忆却继续飞驰；上了初中，两人的个性和爱好出现明显的分水岭，子恒性格谦静缜密，子岸则飞扬疏狂，但两人还是秤不离砣，初二时子恒报了轮船模型班，江子岸虽然全没兴趣，放学后还是陪着他一块，虽然他制作的船模从来漂不起来，但好歹收获了一个小女朋友。

　　中考时江子岸超常发挥，和哥哥一同考进一中，两人进入青春期，这是一个很特别的时段，成人总是斥之为最无病呻吟的岁月，但有时必须承认，这个时段受到一些创伤，就好像在树干上剥去一块树皮，伤口永远也无法愈合得光滑无痕，而是结成怪异的树瘤。有些人甚至来不及渡过混乱无序的急湍就夭折，不要嘲笑他们，这就如同树木被剥走一整圈树皮，虽然看上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树根树干也都还在，但输送养分的通道断掉了，树木只能慢慢死去。

　　每个高中不一定有小说里写的所谓“风云人物”，但总有相对出众的学生，可能是样貌，成绩，特长，也可能是其他的。江子岸开学第一周就被班上女生封为班草，加上他浑身显露的疏放磊落的气度，在男生堆里也混得开。但也正在这个年岁，他觉察出了自己的不寻常，怎么说呢，某些时候，他越是深入人群，越是有种奇异的旁观感，也就是说，他无法和周围人进行情感和思想上的对接，简单来讲就是他有时显得特别没人味儿。

　　佛云人有六根六尘六识，所谓六根即眼、耳、鼻、舌、身、意，六尘即六根所缘的外境，指色、声、香、味、触、法；六根对六尘而产生见、闻、嗅、味、觉、思的了别作用就是六识。人活着才有六根和六识，死人六根还在，却没有了六识。

　　江子岸的“不寻常”从佛学上来讲，就是第六识----“意识”出了问题，他有时会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是缺失的，不完整的。

　　但最让他感到烦恼并非这个，而是子恒与自己之间不知何时产生的隔阂。首先在人际交往上，子恒就和他的任侠之气不同，而是秉持弘一法师说的“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以求，咫尺千里”，当时江子岸觉得他非常的zhuangbility。他们不再同出同进，毕竟爱好相差太大，课余时间子岸喜欢打篮球，子恒却要下围棋，一开始江子岸还常去活动室转悠，他也不下棋，就是带上零食饮料在一边玩掌机，直到子恒用不耐的语气对他道，“你能不能让我有点私人时间？”他愣住了，他只是保持他们小时候的习惯。那时候，子岸可能在捣鼓船模，而他在写作文，明明敲打铆钉或锯木头的声音会打扰到他，但兄弟两总习惯呆在对方的视野范围内。

　　两人的生日到了，以前都在家过，今年江老爹看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交际需求了，便发给每人几百块钱，随他们自己安排；江子岸先去问子恒约朋友了没？订餐馆和溜冰场没？对方不甚感兴趣地摇了摇头，他便紧着张罗起来，话说班草一呼，谁敢不从，当天一大帮男孩女孩浩浩荡荡地跟□□巡街似的；但直到生日宴结束子恒也没有出现。后来江子岸才知道，他买了张火车票去见临市的笔友了，面对弟弟的怨气，他淡漠而不解地反问，“我的事为什么一定要跟你商量？”

　　江子岸看着哥哥与自己愈发相差相别的脸，终于明白了些什么，哪怕他们曾共同呆在黑暗的母胎里，曾那么亲密无间，但毕竟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他们终究要长大，会拥有不同的价值取向、事业兴趣、社会地位和家庭生活，这些奠基世俗幸福的东西，和彼此并没有什么干系。

　　后来的某天，他在子恒的本子上看到一句佛语人在爱欲之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年代，由美国引入的《超人》电视剧在cctv热播，这个孤胆英雄得到男孩们的崇拜和向往，江子岸班上一男生和朋友聊天时发白日梦道，“说不定我也是外星人，只是潜能还没被发觉，哪天……”江子岸皱着眉插话，“做超人有什么好的？”其他男生纷纷笑，“能拯球地球，酷毙啦！”“哎，你说克拉克为什么要隐瞒身份，让大家都以为他只是个小记者……”因为对于异种来说，伪装普通才是明智的生存之道，江子岸在心里回答，一边从人群中抽身离开，“我抽根烟去。”

　　年幼的江子岸也曾希望自己与众不同，无天于上无地于下；可等他真的发觉自身的“不同寻常”时，却感到了无边的恐慌和迷茫。他也看清那个无限荣耀在身的超人，其实只是个没有家乡和族群的孤独者他天生的特异功能注定他不能仅做一个普通人，但他也不能永远漂浮在天空。江子岸心想，超人出身的氪星已经毁灭了，他不知道氪星人曾是如何生活的，所以只能选择遵循人类的生存规则；可作为“天煞”的自己，又到底该如何活着呢？

　　江家是术士世家，家中藏有各路异兽妖魔的图谱，上面记着它们的名字、形貌，弱点及驱逐的方法；这些妖魔和动物界一样也有食物链，且魔界遵循的也是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则；处在食物链最顶端的，是一种叫“天煞”的魔物。

　　先说说这人有生魂，灵魂和觉魂三魂，生魂也叫命魂和人魂，由父精母血所生而来；它主管人的福寿命运，是“祖德”历代姓氏流传接代之肉身，一个人若生前有大德、行过大善，他死后人魂虽然灭了，但祖德却延传了下去，故他的子孙往往会得到福报。觉魂从地而生，故又叫地魂；灵魂从天而降，又称天魂，主宰人的意识和智慧，人之所以有畜生动物没有的“人性”，便是因为人拥有至尊至贵的“灵魂”。人死后生魂消灭，觉魂滞留人间，灵魂前去六道轮回；惟有善业圆满得道成佛，灵魂才会和觉魂合二为一归于天界，自从摆脱轮回之苦。

　　都说天道圆融，但天道亦有残缺，并非所有的灵魂都精纯完满，有些灵魂天生就残缺不全，即使投胎转世也容易沦入畜生道甚至饿鬼道。灵魂依附人的肉身，才拥有六根六识，才明白什么是苦，什么是甜，什么是冷，什么是暖，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否则如同木石一般仅仅存在着，却不能叫活着，这大千世界、无垠宇宙，与它并无干点干系。“煞”，便是残魂跳过轮回，通过夺取精血阳气来修炼人身的一种魔物，它哪怕逆天而行，也想真正的“活”一次。

　　煞依照修炼等级分为地煞和天煞，地煞魔力强大，天下妖魔都避其锋芒，以防被它吞食灵力，故说其处于食物链的顶端；而天煞距离“人”只一步之遥，能够幻化为人形，但毕竟不是真正的“人”，往往会六根不全。煞一般都拥有绝美的容貌，利于蛊惑众生，吸食阳气。

　　江子岸在发现自己真身的刹那，感觉遭遇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出生在以驱邪斩魔为己任的术士之家，自己却是最大最邪恶的魔头。

　　天煞虽然离“人”只有最后的一米，但哪怕已跨过千万座峻岭，这最后的关山却最为险峻难越，因为炼化的最末阶段“煞”的功力会逐渐消散，直至脱胎成人，一身魔力尽数消弭无形。此等时刻千妖万魔都会望风而动，毕竟得煞一颗内丹能抵千年修为，就算只啃得几块皮骨也大有裨益；最终能修炼成人的天煞煞寥寥可数，江家图谱上也只记载有一例。那是在唐朝贞观年间，一个名叫“指月”的煞在修炼过程中遇到一位女天师，女子对指月一见倾心，愿意在他修炼的最后关头为其护阵，当时各路妖魔前来追命夺丹，都被她斩杀在桃木剑下。当昼夜交替了一个轮回，指月终于从混沌中睁开双眼，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看见了莲花的颜色，嗅到了人类的气味——他终于拥有了人的六根六识。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朵鲜艳欲燃的红莲，但其实那不是莲花，而是女子染血的裙裾。女天师已半昏在地，全身小伤不计其数，见骨之伤十几处，曾貌美如花的脸不忍卒看，指月嗅到的也不是她本来的体香，而是浓烈的血腥味。女天师最终依靠在指月怀里，听着他属于人类的心跳死去了。

　　以前的指月六识不全，并不知道情为何物，和女天师在一起只是为了利用她。他终于六识俱通时，第一次感觉到的并非是想象中的欢喜之情，而是深刻的爱和绵长的痛苦。指月想，原来做人是这般滋味，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你身边时你感觉不到，等你感觉到的时候业已永远地失去。

　　且不论指月是幸还是不幸，能够得到术士为其护持的例子毕竟很少，因为天煞的内丹对于天师来讲也是增补法力的神丸妙药，斩除天煞更算替天行道，是积功累德的一件事；且修道之人一般情爱之念较淡薄，对他们来说最有吸引力的是能早日霞举飞升；故纵是倾城之色，在他们眼中也不过红粉陷阱。像刘渊寒这等天师，就决计不会跳的。

　　阻碍天师炼化为人的另一关卡便是天劫，天劫会发生在天煞即将化为人体肉身的时机。没错，这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因为煞虽是造孽之魔，但天道本就对其有亏，故很少施降天劫；只是，这概率也非像一只猩猩能敲出莎翁诗集那么小，只是相对其他妖魔小些罢了。可这个小概率事件一旦发生，带来的却是几乎百分之百的后果——形神俱灭。

　　是的，几乎。

　　据江家的图谱上叙述，所有遭遇天劫的煞都没逃出灰飞烟灭的下场，但江子岸却知道至少有一个漏网之鱼，没错，就是他自己。作为天煞的他苦苦修炼多年，却在最后关头很不幸运地中了□□，谁知就在他即将挂掉的时候，他又奇迹般地中了□□头等奖他遇上一缕天生仙根、正欲投入母胎的精魂。不知是出于慈悲之怀，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精魂提出让天煞与自己一同投胎来避劫；因此等精魂并非凡根，上天本就对其多有庇佑，不愿祸及它，天煞才得以逃开天劫，和精魂投进同一个母胎，化作孪生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