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山海经》江墨风

33、婆娑世界

　　罗郁？他几乎要脱口叫出这个名字，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先试探着叫了声“犳犳”，黑猫闻声转头，对着声音的方向抽了抽鼻子，因为猫类的嗅觉总是远大于听觉，这人声音很陌生，但身上的气味却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它迈着优雅矜持的步子走了过去，抬起一只前爪搭到张非离的手上；张非离这才确认自己真遇到故人了，他抓了抓脑袋，“罗郁？我是张非离，二十里镇，还记得吗？”

　　江子岸脸色微微一变，自己早该想到他们认识！叫罗郁的人很多，碰巧还养了只比人还精灵的黑猫的就不多了……但不管怎样，任何意外都不能改变自己的计划……

　　罗郁微一愣神便恢复了优雅大方，“是非离啊？”语气中的亲切感让张非离感觉他们之间从未隔过时光的洪流，她接下来的话似是亲昵又似在表明某种态度，“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小郁姐吧。”张非离耸了耸肩，“小郁姐，真没想到在这遇见你—咦，你手上的是？！”

　　江子岸一直站在一旁没说话，但他和罗郁之间潜流暗涌连犳犳都感受到了，只有张非离的注意力在两只比翼鸟身上；罗郁心喜地捧着蛮蛮走了过去，“啊，我无意中发现一只落单的比翼鸟，正觉着它可怜就遇到另一只，这下它们可以团聚了。”

　　张非离又是意外又是高兴，道今个真是好日子，鸟儿成对人相逢，随即热情地邀请罗郁上楼坐坐。江子岸的脸有点僵，被人暗中捅了下腰眼后笑得忍都忍不住，“请~~快请~”。通常判断一个人的背景和性格，通过他的住所就知道，罗郁环视着眼前的客厅，心想道，他上一世出身于诗书簪缨之族，这一世大约也是书香门第；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不像钟点工的功劳，因为不少随手物品的摆放得并不整齐，却很符合主人的生活习惯；嗯，阳台上搁着不少运动器械，他前生也善于骑射，不是文弱君子。

　　“红茶还是绿茶？”罗郁游离的思绪被主人打断，急忙答道，“啊，都可以。”她本是饮风吸露的神女，下凡后也不大爱人间火烹油煮的吃食，只是被羊权带着喜欢喝茶，但二人一贯喜吃茶饼。江子岸不喜欢普洱等饼茶，架子中间上的几饼熟普是张非离买的。

　　罗郁低头瞧见一只玲珑的金蟾茶宠，不由想起自己求的符签的上一句谶言此月非彼月。她抛弃仙籍转世为人，为的便是寻找前世的恋人，眼前的人容仪样貌未变，但毕竟此月非彼月，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心从未变过，这便够了。

　　她舒口气换了个坐姿，发现茶海后面的墙上的装饰画居然是一副简单的水彩图，连画框都是用笔直接画在墙上的，和屋内质感大气的装修风格相比有种不谐之感。江子岸取来一罐红茶，坐到她对面开始泡茶，罗郁指了指墙，好奇地道，“那副水彩图为什么会挂在这？好像和家具风格不太搭哎。”对方正用养壶笔沿着壶壁轻轻扫刷，闻言应和，“我也这么觉得。”

　　张非离去房间换了身宽松衣服，刚出来便听到这番对话。他仔细看了看自己画的水彩，也不由不赞同；一副没有名家血统也不zhuangbility的的水彩画，和屋内精致典雅的家具还有真皮沙发上的美人相比，的确显得low了。

　　那边江子岸接着解释，“这房子从选地段到装修都是我老爸操办的，我打算过段时间给重装下，哎—”他朝张非离的方向看过来，“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做参谋，你也算搞艺术的，品味还蛮过得去……”

　　江子岸又道还记得你以前说我家像山寨版故宫，张非离回嘴你说我像朱门红柱间捧着一金盆热水的小太监；罗郁望着两人勾起唇角，“你俩经常斗嘴啊？”张非离唉声控告，“哪里，完全是他单方面的摧残。”罗郁格格地笑，“看来没第三人帮你的话，你是蛮吃亏。”张非离撇撇嘴说这世上照样有他拿不住的人；罗郁匆匆低下头喝茶，杯中的水一晃一晃，像一颗动荡的心。

　　张非离看出罗郁处于一种既想离开又想留下的状态，在他心里，罗郁是虽会生疏却永不疏离的儿时伙伴，但他也看出罗郁的矛盾心情不是因为自己。不管怎样，张非离还是发挥自己话痨的特长，努力让三人间气氛变得融洽——倒是苦了他，江子岸也不知抽哪门子风，往往一开口就冷场，却偏要桩子般钉在罗郁跟自己中间。

　　吃过午饭又坐了一会，罗郁带着两只比翼鸟告辞，她笑说女性对照顾小动物有天赋，且自己是做工艺品工作室的，自由时间也多。客人走后，张非离盘腿坐在沙发上，指着江子岸道他今天表现各种奇怪。江子岸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一边打电话让酒店收回菜碟酒具，“别不承认，你还特地从酒店订菜，怕家常菜入不合她胃口啊？我可从没受过这样的重视……”张非离后来才发现，除了江子岸老妈来家里那次，凡有来客他都不会亲自下厨，他原就是这样的性子，为人处世永远秉承着以道义为名的温柔，但其实骨子里是漠不关心的，拎得清清楚楚的。

　　而所谓家常菜，自然只有家人才值得自己劳心劳力去做。

　　随后的日子，只要张非离和罗郁约着见个面聊个天啥的，江子岸一定会跟过去，且有意无意地在谈话中抢占主导地位，罗郁那么聪明一姑娘也被他带着走，但三人间，准确说是二人间的气氛倒还蛮热络开心。被忽视的张非离忍不住思量，江子岸以前说过女友的标准，自己总结是仙女下凡，但罗郁几乎全都符合……且瞧他这副防火防电防情敌的架势，他不是爱上罗郁，就是爱上自己了。

　　这天张非离出去和编辑聊稿子，顺道去了罗郁的工作室，女艺师听说江子岸想重新装修屋子，便做了一套琉璃墙砖送给他们；当时江子岸正和煞呆在历城区的老宅，接到对方叫他开车接货的电话时，煞正在撕墙上的黄历现在很少能看到这种旧式黄历了，厚厚的一大本，一页代表一天，撕到头便过年了；只是煞手上的黄历却非常薄，头尾皆不全，到十月的某天便完了；江子岸看着它白皙的手又扯下一张，心里也不知是希望这黄历薄些，薄得几天就撕完，还是希望它厚点，再厚点，永远也撕不完。

　　他看了半天来电显示才接通手机，煞看着他不自觉的怔忪，叹着气摇摇头。“你……在矛盾吗？”“什么？”江子岸偏过脸，笑了一笑，“没什么好矛盾的，世人总是太贪婪，万事都想两全，却不知佛曰婆娑世界、无边忍土，本就没有完满一说。”煞盯着他的眼睛，“你不会伤心，不会后悔，不会心痛吗？”江子岸迎着它的目光，“会。但这件事就算杀人放火，毁天灭地我也要做；哪怕我会愧疚会后悔会伤心，也不得不为。”

　　煞无语别过头，看了看黄历掐指道，“唔，小天师今天有血光之灾啊。”果然过得一会，罗郁匆匆来电话，“非，非离被刺伤了……那些人是冲我来的…呜呜，怎么办…”她的哭声和救护车的警鸣冲击着耳膜，让江子岸的脸色遽变。

　　罗郁打初中起就是出名的冰山美人，追求者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浪浪死在沙滩上；高中有一混混头天天带人“护送”她上下学，罗郁不胜其扰，就跟传话的小弟说自己讨厌不务正业的人，等他啥时学会了修身立业再说。

　　后来那混混被开除，过了这么些年，总算混出个模样，算是土豪以上，高富帅未满，他没忘罗郁当年的话，时不时一身西装革履地去对方店里骚扰，罗郁明着暗着拒绝，这人撞了南墙就是不回头；他当年是混混，如今还带着几分□□流气；他被拒多次，心里也窝着把燥火，今天看到张非离，误会加冲动之下，带了一帮人去教训“小白脸”，他其实没想真惹事，但混乱之间，自个手里破口的玻璃瓶就扎进了张非离的腰侧。

　　江子岸赶到医院时，张非离麻醉劲刚过去，睁眼辨认了一会坐在床头啜泣的女子，哑着嗓子叫了声，“小郁姐？”见到江子岸一脸阴沉地推开门，顿时打个激灵，“我没事，就是看着挺吓人……”“没事？”江子岸似笑非笑地抬眉，“再深点扎破肾脏，你就没命了。”张非离低声辩驳肾脏有脂肪层保护着呢，哪那么容易受伤，被江子岸狠狠瞪了一眼；罗郁赶紧站起身，嚅嗫着说对不起，江子岸面无表情地问肇事者在哪？罗郁说和差不多同时到的，人蹲局子去了。

　　警方结果出来，一喽啰主动认罪，说是自己捅伤受害人，而那带头大哥居然是劝架。而当时情况太混乱，罗郁没看清；张非离见自己的血飚出的刹那就晕了，之前只记得好几张凶煞恶煞的脸都在眼前晃。过了几日，那混混居然提着保养品去罗郁店，说都是手下人不对伤了她朋友，今个特意赔罪来了。罗郁挽着江子岸的胳膊严词道，这差点一条人命就没了，不是你道个歉就算了的，退一万步说，你若真有心赔罪，就请以后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我不希望他有什么误会。

　　那人愣了，罗郁不再理他，带江子岸看自己新作的琉璃雕塑；也许是眼前画面给他的冲击太大，那人转头走了，刚拐进一条荒弃的巷子，便觉得不对，他瞅着地上残留的张非离的血迹，突然有些心悸，抬头见到一张逆光的脸，那张脸上神色冷硬如铁，眉峰中郁结着嗜血燥怒之意，脸的主人冷冷地开口，“你可以找人给你顶罪，可我不会放过你。”“人不是我……”“非离伤到的是右边的腰，一般人从正面攻击会伤到受害人左侧身体，而你，是个左撇子。”话音随着拳风一起直袭门面。

　　“咔”的一声，第三根指头的指骨被掰断，躺在地上的人终于忍不住嚎叫起来，“我错了大哥，我不是故意伤你的人……”江子岸冷冷一笑，将他骨头错位的手腕嚓地接好，“你还有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能动，打个电话没问题。”那人瞳孔阵阵急缩，“你，你下手这么毒，为的不单是那小子，还有罗郁吧？”“只要她不给我坏事……”江子岸低低自语，接着扬声道，“我会供奉菩萨一样供着罗郁……”

　　罗郁听到叫声赶到巷口，江子岸最后一句话落进她耳中，在她心里激荡出阵阵涟漪。

　　张非离在病床上听说捅他的人四肢断的只剩下两根手指，吸了口气道虽然我觉得挺出气的，但你也太狠了；江子岸冷哼，谁叫你把自己弄伤，张非离道哎哟不行了这是言情小说邪魅总裁的调调啊，话没说完被煞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当着正主的面你丫胆也太肥了。”江子岸嘴角抽了一抽，“你从哪学的‘正主’这个词？”煞想了想，“电视剧《女人的色彩》。”张非离劝说你以后少看这些玩意，学成一伪玛丽苏就不好了。三人说说笑笑，岁月吵吵闹闹，可惜一切就像春天的浮冰，太阳一出便要消融。

　　回家休养一段日子，张非离的身体渐渐恢复元气，精神状态却很糟，半夜老是从噩梦中惊醒，白天也总处于一种惶惶然，若有所失的状态；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可能是之前被人捅伤的可怖经历在潜意识残留阴影，张非离不大相信这个解释，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荒凉和恐惧，就好像自己突然被整个世界抛弃。

　　噩耗传来那天早上，张非离一边喝粥一边掉眼泪，江子岸以为他是被烫的，可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在哭；等接到父亲死讯的电话时，他反哭不出来，眼窝干得像沙漠，他想大声嚎啕，喉咙又似被堵住，江子岸看着用手扒着嗓子、悲伤得几欲呕吐的张非离，感觉他要把自己的灵魂呕出来。

　　江子岸走过去抱住他，他太清楚张非离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果然，怀里的身体突然如癫如狂地挣扎起来，“我不相信，不相信！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带回来……”饶是江子岸力气远在他之上，也被带得摔倒在地，他无奈地拍拍他的背，“冷静点……”却换来张非离的失控的怒吼，“我没法冷静！你根本不懂！你不懂……”江子岸板着他的脸正对自己，凝着声音道，“谁说我不懂，我痛苦了整整十年。”

　　张非离推开他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拼命洗脸；江子岸跟了进去，将手机举给他看，“那人把地址发来了，说你父亲临……有东西留给你。”张非离浑身震了一下，“我跟你一起去吧，收拾收拾明天就走。”江子岸伸手关上水龙头，替他下了决定。

　　那地方在山里，路程大概一天一夜，两人有幸又体验一回儿时才有的绿皮硬座火车，窗外的风景变成绿色蔽目的原野时，二人在一个仅停分钟的简陋火车站下车，转了一趟汽车一趟面的，最后一截山路搭了一个好心老乡的牛车；牛车缓缓地走，见得山里村落恬然，阡陌交通；梨子、板栗等水果从农家院子的墙头累累垂下，老乡瞅着这红发小伙子一直失魂落魄的，便摘下一枝头板栗，用鞋底搓去外面的硬刺，再剥了嫩黄清香的栗肉递过去，“小哥儿，吃吧，可甜哩。”

　　“啊，谢谢……”张非离接过来放进嘴里，却尝不出什么味道。江子岸和老乡边嚼栗子边闲聊，从山里人的营生聊到老乡的家中境况，老乡抿着旱烟，说起自己老伴骤然离世、唯一的女儿远嫁，现在屋里就自己一个人，比不上那时候了……江子岸刚想宽慰几句，老汉“啪啪—”磕了磕烟灰，接着道，那时候是好时候，可月亮不能不落，人不能不死，好时候都是有限的；过日子本来就不是遇上好时候就过，不好的时候就不过了。

　　牛车在岔口停住，老乡用鞭子指着西边，“你说的人家，再走上三里地就到了。”

　　一阵恐慌从张非离的心头泛起，他的两条腿突然软得站都站不稳；江子岸正伸手拉人却拉了个空，扭头发现人一跤跌在田埂上，“让我坐会儿……”张非离抱着胳膊喃喃道，江子岸看了看这只悲伤的鸵鸟半晌，踱到旁边去抽烟。

　　夜是一个最狡猾的戏法家，在人们大睁的眼皮下偷走光明；漆黑的天空，星辰如棋子散落，北方天空正中的那一颗，正是张非离的主命星紫微星，此星入命宫者多是衣紫腰金、成王拜帝的大贵之人，可张天师的命格却是少见的“紫微见煞空众曜”，如果把他的命相比作一盘棋，那孤将寡相之侧是无炮也无車，无象也无马，好比他命中缺少助力的贵人；卒子们不远不近地进退游离，正如同生命中一个个匆匆过客，而在这满盘惨淡中，唯有一个“士”，从他出生之际便守护着他。

　　可如今，这颗一直围绕主星运行的星曜业已陨落，张非离仰望光华烁烁的紫微星，只觉它的光芒越是亮，越是映衬夜的黑。

　　不远处的江子岸忽然蹲下身，拢着双掌从田里的积水潭掬满水走到张非离身边，温声道，“看，许你一生完满可喜欢？”他的掌心化成一方小小的水镜，倒映出整个天空的星相图，张非离惊讶地睁大双眼，他看到漫天星辰不可思议地开始移动，文昌、文曲……禄存等八曜犹如众臣朝帝，纷纷游向紫微星的周侧，呈现出左辅右弼为之辅佐，天相文昌文曲为其部从，天魁天钺为传令……日月为分司的格局；这样一来，张非离的命格便从“紫微见煞空众曜”变成了“六吉禄马相会”，此等命格之人将会一生富贵顺遂邪祟不侵，小人远而贤人近；可以说人间十分福气他占得了八分。

　　张非离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子岸的手心，似被这小小的术法给迷了魂魄，可他很快醒过神来，因为他明白这一小汪水很快会从手缝中流光，这虚假的大吉星相、至贵命格也会化为乌有；人生本不可能永远如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张非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就像老汉说的，有好时候就有坏时候，无一刻不是苦乐自当，默然承受。

　　“走吧。”张非离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看着江子岸淡淡道。两人借着星光往村庄深处走去，张非离不知道，在他低头看水镜的时候，有一颗彗星划过了北方天际；彗入紫微，大凶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