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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世鹤衣 ...

  •   张非离还是不解,“一句诗也不值这么多钱吧?难不成是什么名家真迹?“他只随口一说,没想到江子岸点了点头,“没错,这是王献之的亲笔。”张非离撇嘴道你就编吧,但看对方神情,全不像开玩笑,他轻轻拂过薄柔如鹤羽的布料,面上是一种绵里藏针般的惘然和刺痛,他的心,恍已跌落在一段东晋风流中。

      王献之带着微熏之意走在春风里,心想据说这乌程县是因乌申、程林两家善酿酒而得名,难怪这里的美酒如此醉人,只可惜自己要去指点外甥习书练字,不宜饮至大酣。一只柳叶随风贴上王献之的鬓角,他摘下来拿在手里,都说这孩子将来能得自己的衣钵,但目前来看,他见柳是柳,未能见柳是春,说来这孩子性子浑不像自己,像谁呢?唔,说是像他过世的祖父羊权?一般的谦然静秀,不争上游。

      一路想着,书法圣手步伐歪斜地走入外甥羊欣的静斋,只见得小窗浓荫,却不见学生前来迎接;推门叫了声“敬文”未有人应,转入内室—那榻上和衣小睡的可不是羊欣?

      这日不算凉,少年批了件薄如蝉翼,白似初雪的外裳,裙摆如扇面散开,一直逶迤到地上。王献之见这衣料比上好的白麻纸还要润洁,一时手痒起来,他少时曾用扫帚在新刷白的墙上写草书,如今年纪大了,疏狂的性子却没变,乘着酒兴,当下提笔蘸墨,欲以白裙为纸挥毫大作。

      写什么好呢?圣手的笔顿了一顿,才发现这衣服式样不但十分奇巧,且竟没有半丝缝合的痕迹,难不成是天衣?当下想起天女萼绿华曾夜会羊权,许是女仙遗下的一匹情思?

      仙女与凡人,相遇的一刻再旖旎动魄,总有分离的时候,羊权曾用他文人的敏感心思发出愁叹,“你我今日欢欣相好,他日你走了,我去哪寻你?”

      萼绿华许是哄他,“我本住居在南山,但此山多豺豹尸鹫,人不可至;但每年五月我会去渤海的岱舆岛小住数日,你可以去那里找我。”

      “我一介凡人,如何能蹑足仙山?”羊权认真地计较。

      萼绿华轻笑,我便为你裁一件天衣,布是鹤羽织,线是月光引;你穿此鹤衣,便能纵身入云,无翅而飞。

      一滴浓墨滴了下去,王献之叹了口气,想来女仙已乘山豹去,独留羊郎在人间衰老颓唐;可哪怕没有仙凡相隔,便能白头到老了么?自己本欲和道茂姊偕老今生,可如今,枕边人却早不是旧人。

      一股悲恸郁结之气由五脏内腑薄发,他自儿时握笔便稳如磐石的手几乎发起抖来,可是,他甚至不能在新妻新安公主的眼皮下写她的名字,罢了,便借女仙之词聊舒怀抱罢。

      王献之两道浓眉一拧,下笔若走龙游蛇,“神岳排霄起,飞峰郁千寻。寥笼灵谷虚,琼林蔚萧森……迁化虽由人,藩羊未易拟。所期岂朝华,岁暮於吾子。”

      写罢掷笔,自顾踉跄而去,他已借别人的口,吐出自己的心,“所期岂朝华,岁暮於吾子;所期岂朝华,岁暮於吾子……”

      羊欣醒来见满裙墨字,心知舅舅已来过,他年纪尚少,不谙梧桐半死这类伤心事,只当是舅舅勉励自己用心练习书法;过了几日着此裙驾车在城里走了一遭,竟惹得庶民士族纷纷效仿,墨字白裙成一时风尚。

      回家脱了墨字裙,羊欣吩咐婢子拿去风口吹一吹汗,再仔细收起来。婢子应了,过得一会听得少女在窗外惊叫,“欣少爷,不好了,裙子变成仙鹤飞走了……”羊欣大奇,心道天下哪有这等怪事!踏着木屐出门一看,婢子小莲真的在追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白鹤!他顾不得许多,也撒腿追了上去,那白鹤并未立刻腾入云霄,而是在庭院里百转低回,似徜徉又似找寻什么,只见它周身白得如雪如雾,却布满星星点点的墨斑。

      仙鹤终于放弃般振翅腾空,羊欣只来得及扯下一支翎羽,抬头天空澄碧如洗,天光灿白刺眼,已不见鹤影何方;低首才发现,手中攥着的哪里是鹤羽,分明是一方写了字的白布。

      “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故事,”张非离喟叹,看着江子岸的眼神不再像看一个被宰的傻瓜,“不过,又是谁想到用这块残布制成船帆的呢?”江子岸的嘴角酿出一丝苦笑,轻声叹道,“还是那个在轮回中等待的人。”

      哪怕他已遗忘前世的种种,那句乘舟浮海去寻你的诺言,永远无法忘记,也永远无法实现。

      从文化市场回来,张非离开始闭关画稿子,他玩的时候玩得超high,忙的时候忙的要die,见到江子岸就问他有没有吃一颗管饱几天的仙丸,对方看看到了投食时间,就把人拎出来吃饭。

      闭关期间,张非离更完了一直在博客上连载的“唐传奇”,结局是八年后胡不归与阿荼在长安相遇,两人一起归隐江湖;另一个给杂志的短篇也完成了线稿,名字叫《三世鹤衣》,第一世第二世且不提,在第三世,转生后的羊权无意中得到一艘象牙帆船,他带着它来到渤海,在一个月色如洗的夜晚,象牙船变得和真船一般大小,长风吹动鹤羽帆,帆船悠悠飘了起来,载着羊权来到悬与海面万丈之上的岱舆仙岛;在那里,一位绿衣佳人正衣袂临风,翘首相望。

      江子岸作为漫画的首位读者,只给了一句简短的评价比传奇更像传奇。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晴天,下午却飘起了小雨,江子岸站在离街心公园不远的站牌下等车,镜片时不时腾满雾气,眼前的世界变得陆离而不真实;雨水混杂着草木的气息潜入毛孔,江子岸感觉自己像一丛沉重却又飘倏的水草。

      他摘下眼镜擦拭,没注意到一只黑猫无息地逼近,它的步伐敏捷而充满力量,全无家养猫的慵钝,浑身毛片油顺光亮,又没有野猫肮脏;金色的眼睛似蕴含着灵长类动物才有的算计和情绪。它猛地弓腰屈腿,离弦的箭般向前扑出。

      江子岸愣了好几秒,才拔腿追向那只叼走他眼镜的黑猫,黑猫左奔右突,钻进中心公园里矮树丛,那树丛经过人工修剪,高度在成年人的腰部之上,一般人绝对跨不过去,只能从两边绕行;黑猫钻出树丛,竟停下步子回过头,似乎并不想跑出江子岸的视线。

      江子岸就是旱地拔葱也能跳出米高,黑猫这么一停,他已越过矮木丛,一只手还向它的尾巴揪过来,黑猫明显有些惊讶,却不着慌,它倒竖起尾巴狠狠往下一剪,对方白皙的手腕顿时浮出一条红印子,江子岸又疼又惊,心道这是猫吗,分明是武松打的那只老虎吧?黑猫挑衅地瞪他一眼,跑进公园深处。

      雨更大了,天地间散开无数匹珠帘;江子岸全身又是水又是泥,眼见那可恶的黑猫窜上一只粗壮的大树,气得想使出敕雷咒招来天雷轰了这树。视野里是白茫茫的一片,耳朵里只有雨声和心跳声,他的心跳莫名地越来越剧烈,雨声忽而远去,另一种声音在头顶响起,那是密集的雨点打在伞布的闷响。

      他抬起眼,眼前的女子骨秀神清,无妆的脸上呈现一种珍珠般的白,她的人也像藏于深海蚌底的珍珠般神秘悠远,可她启唇微笑时,淡淡的红晕从肌底透出,又显得非常生动。江子岸确定自己从没见过她,但女子看他的眼神绝不是看陌生人,而是复杂得像一张网,深情得如一潭水;他忽然明白她是谁了。

      她想问的话有很多,但似乎哪一句都不妥帖,但她更加不指望对方会先开口,两人无语对视良久,女子扑哧一声笑了,两行清泪也随之流下。她一边举手拭泪,一边带嗔地道,“我没想到会在这里,你不会完全把我忘了吧?”江子岸的心情也很复杂,最多的是震惊,同时又有心酸和烦恼,他喃喃地,“我知道你……”

      “知道多少?”女子抢白,不等江子岸回答,自己又替人圆话,“少也好多也好,都没什么关系……”江子岸点点头,他倒是了解她的意思。女子的笑意更加释然明朗,她收起手中的伞,原来天已经晴了,“我还是叫罗郁,你现在叫……?”

      江子岸一拍额头,“我的眼镜!”罗郁轻呼一声,“啊,不好意思。”她转头对树上的黑猫轻斥,“犳犳!怎地如此放肆无礼?把眼镜还给人家。”江子岸见她面上佯作怒色,却悄悄对犳犳眨了眨眼,分明是在夸犳犳聪明,将自己引了过来。

      黑猫在高高的枝梢灵敏地转身,将眼镜准确地朝江子岸抛来,罗郁冲他莞尔道,“犳犳偶尔会调皮,你不会讨厌它吧?”江子岸从嗓子里支吾了一句,只觉现下不宜跟罗郁多作牵扯,她抛下仙籍来寻前世恋人,若知晓真相,恐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乱……

      罗郁此时满心激动幸福犹如鼓帆,浑不知对方心思,她只道这人性子从来谦让不争,不懂得什么叫主动,正想着如何约他一起走走,江子岸的手机恰好响起来,他赶紧接过,“带什么?……周黑鸭的鸭脖,济洛路香菇烤鸡,排骨米饭,大夏天的哪来羊汤?……他们家一年四季都有啊……转角蛋糕店的芝士奶盖红茶,提拉米苏,你吃得下吗?”

      罗郁一直看着接电话的人,脸色有点发白,见他挂掉电话忍不住问,“你……妻子?”说着眼光投到他空空的无名指上,江子岸心道你见过哪个女人能吃这么多?但嘴上含糊道,“现在……还不是……”他说这句时脑中浮现的是煞的身影,所以嘴角的那一抹温柔笑意非常自然,在罗郁看来如此刺眼。

      趁对方失神之际,江子岸飞快地道别,“谢谢你,我有事先走了。”他绕过现代雕塑,离开一人一猫的视线,才稍稍放下心;他刚用符纸检验过,罗郁的身上已没有半丝仙气,也没有术士的气息,要躲开一个普通人并不困难;但他忘了,罗郁或许没有特别的本事能再次找到他,但犳犳却未必。

      张非离从电脑桌边站起,感觉肩膀和脖子又酸又麻,心道拿颈椎病换工作成绩可不值当,便决定到小区里花园里走走。现下不到下班时间,花园里溜达的多是牵着猫狗的老头老太太,张非离悠悠地沿着竹林里的石子路踱步,冷不丁地,一道奇怪的黑影从视线里窜过,张非离揉揉眼,见一杆青竹深深俯下身,又“啪—”地弹起。

      随之一阵与狼嚎近似的狗吠声打破竹林的幽静,张非离循声望去,见一只高大的灰狗拖着舌头向自己直扑而来;张天师小时候有被野狗追咬的经历,至今阴影未消,当下吓得跳起脚惨叫,“谁家的狗?要咬人啦—”幸而那灰狗只是越过他的脚背向前方草丛追去,张非离松了口气,才发现灰狗的追捕对象是一只鸟,那鸟受了伤飞不起来,踮着一只瘦长的腿东蹦西跳,狼狈地躲避灰狗的追咬。

      这伤鸟竟似通晓人意,它边逃边仰着脖子冲张非离啾啾直叫,似乎在祈求他的庇护,张大侠此时顾不得怕了,一个海底捞月将伤鸟抓到手心,这才发现鸟的样子十分怪异,咋看像绿头黑背的野鸭,竟只有一双翅膀和一只眼睛;被夺走玩物的灰狗不满地冲张非离龇牙,张非离幼时被狗追是因为他常被阴邪之物缠身,而狗是阴阳眼,听老人们说对付烈犬要在气势上压过它,灰狗很明显地看出,眼前这个双腿哆嗦的男子就是个好欺负的主。

      “哇啊—”张非离被扑上来的灰狗咬住裤脚,顾不得形象地大叫着;灰狗很是得意,猛地人立而起,张嘴向他的手腕咬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不明物事从天而降,准确度极高地砸中狗的脑袋—张非离转过身,看见江子岸跳房子般单腿跳了过来,捡起一边的拖鞋穿上。

      张非离一口气刚下去,狗主人现身了,嚷嚷着我们家Caesar可是黄金贵族血统,踢了它赔得起么?张非离忿忿的问你为啥不栓链子?狗主人不乐意了,道我家Caesar是贵族,性格高雅温和,只有杂毛狗才要栓链子。江子岸冷了脸,道不管是奥拓还是奥迪,遇到红灯都得停车,再说你认为你家狗温驯那是你认为,养狗的规矩不是按照你意愿来定的;说完不等狗主人再发作,一把举起张非离还在淌血的手,说我这朋友是画画的,靠手吃饭,现在你打算怎么赔?信用卡还是现金?那人一拍大腿,哎哟跟小兄弟聊天真有意思但到点吃饭了明个再聊啊。

      其实张非离手上的血是怪鸟的,江子岸认出伤鸟叫蛮蛮,俗称比翼鸟,生来一翅一目,双鸟相偎相伴才能比翼而飞。据《山海经》记载,蛮蛮生活在西山的崇吾山,鲜少离巢,这只却不知怎地流落到人间。两人暂且将蛮蛮带回家疗伤,那鸟的伤口里埋进了砂砾,擦洗时免不了有些疼,它却一声不吭。等张非离端了一盅水来,蛮蛮伸长脖子啜了几口,忽然望着水面哀鸣不止。

      “见影思侣,”江子岸解释着,张非离正用一只手指梳理蛮蛮腹部的软毛,叹着气问,“那怎么办?”“比翼鸟相互间有很深的感应,除非意外情况,否则不会轻易失散,”江子岸边往卧室走边道,“它的伴侣说不定在不远处,明天再带它下去找找。”

      太阳跃出了云层,这座工业城市已全然苏醒,公交开始在城市里流动,写字楼的白领从电梯鱼贯而出,黑虎泉接水的市民排起了长队……小区值班的保安揉揉眼,准备给自己泡杯日照绿茶,透过窗户,他看见一名女子正从外面袅袅行来,

      保安室外,罗郁温文有礼地对保安解释着,“我是来找朋友的,就让我进去吧。”“那签个字。”保安说着递过纸笔,他倒不是为难她,就是看到漂亮姑娘忍不住想说上几句话。罗郁签完字,保安又指了指犳犳,罗郁赶紧将犳犳抱到怀里,拍着它的脑袋道,“您看,这是一只安静甜蜜的折耳猫……”犳犳配合地将朝天冲起的耳朵垂折下来,羞涩甜蜜地呜了一声。

      走进小区内,喧嚣的市声逐渐隐去,小径旁的草木抖落露水,在初阳下愈发显得青葱逼人;罗郁深深地吸口气,又长长地吐出,仿佛要将内心的惶惑不安全都排出去。犳犳在前面边嗅边走,长长的尾巴一甩一甩地。突然间,它像看到什么有趣的物事,路也不带了,一蹂身朝着树丛跳了过去。

      原来是一只蛮蛮,罗郁从犳犳半张的嘴里取出鸟细察,这只比翼鸟除了羽毛有些脏乱,没什么其他毛病,但不知为何反应总不大灵敏。犳犳伸出爪子点点鸟的脑袋,罗郁才发现这是一只盲鸟,它的眼里蒙了成白翳,瞳孔定定地不知转动。

      瞎眼的蛮蛮在她手心扑棱着翅膀,叫声又悲哀又慌急,罗郁心道,想来它是失伴了。她的心猛然一沉,一出门就撞上失去伴侣的比翼鸟,这兆头未免太不详了。

      张非离刷地拉开窗帘,阳光喷涌而入,将江子岸的睡意冲个干干净净,他边起床边抱怨,“平时这个点你还跟周公你侬我侬呢,今个突然转性了?”张非离提醒他今天要去给受伤的比翼鸟找伴侣。对方道原来你的圣父光芒不单普照人类,而是普照地球上一切物种。

      比翼鸟将头埋进翅膀里,缩在罗郁的掌心睡去了,她心情沉重地向前面的公寓楼走去,一边怀疑自己今天本不该来,也许,他正在和未婚妻其乐融融地吃着早餐,自己突然造访,不过是自找尴尬。

      掌心的比翼鸟忽然醒了,它激动地扑着翅膀,似乎忘了自己不会飞;罗郁抬起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距离自己不过十步的楼道走了出来,他的手心,也捧着一只比翼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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