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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龙子负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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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还在的洞口忽消失了,张非离不敢相信地摸着严丝合缝的地板砖,企图扣出一道暗门来,想到开阖洞门的机关可能只在下面,他脸贴上地面大声喊着让胡不归找机关,其实这时他已隐隐猜到,刚刚他并不是碰巧触发机关,自己作为天师道嫡传的身份才是机关触动的诱因。进而想到只攻击自己的兵马俑,想到白野和江子岸一个要替换自己的命魂一个要封住,他猛然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顿时如坠冰窟。
现下情形和释比白野通过天眼看到的一模一样,张非离所站的位置正是二十八星宿图青龙七宿中的角宿,角宿属木,为东方七宿之首,乃斗杀之首冲,大凶。
江子岸和煞在罗盘的指引下进入了张非离离开不久的耳室,两人见到满地支离破碎的陶俑,俱是吃了一惊,这时罗盘上的发卡转了一下,指向了室内的玄井;江子岸顾不上其他,匆匆走了过去,但谨慎地与井口保持一定距离,“是伏鬼井,不但能伏鬼降魔,也能将活人的灵魂吸入井内。”煞跟着分析道,“这儿没有小天师的尸体,说明他连人带魂都在井下面。”见到江子岸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它又道,“那我们放根绳子下去?”
江天师苦笑一声,解释道这不是一般的井,井下通向另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可大可小,可能在千里之外的某处,也可能在道士的腰袢的收纳袋里。要寻人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跟着跳下去。
张非离眼看“陶俑”操弄武器向自己投掷而来,才明白这是一具具死而不腐的尸体,是真正的僵尸!就算现在自己手里有七星剑,砍到他们身上也毫无用处。怎么办?!张非离呆了一刹,眼睛猛地发出希望的亮光。一张纸片从他的手里飞了出去,在半空腾地燃成一团红云,随即,墓室里响起一声洪亮的驴叫,是江子岸之前给他的纸驴!
红云中奔出一只健驴的影子,夹尾竖耳,人立而起,流星一般窜向七星尸将群;只见它高高抬起前蹄,踏上弓箭手的胸口,那僵尸动作像猛地被按下暂停键,手中的箭已搭上弓,但另一只手却还不及拉开弦;驴影在空中腾挪翻转,四蹄或踩或踢,一一定住了剩下的僵尸。
今个总算体验了一回什么叫千钧一发,张非离吐出口浊气,狠狠地抹了把脸。他知道神驴对僵尸的牵制只是暂时的,乘着机会赶紧逃跑才是上策,问题是,他能逃到哪里去,前方又有什么机关在等着自己?
“非离。”恍惚中竟听到江子岸在叫自己,张天师还道自己产生幻听,直到又听到一声“小天师”,他才赶紧循声扭头望去,因为心情过于激动,竟听到自己的颈骨“格嚓”作响。
“江大哥,”张非离将自己当成一颗炮弹发射了出去,接着又变身八爪鱼,死死地抱住江子岸的一条胳膊,哽咽着道,“我要回家。”“好。”
煞用同情的眼光瞟了张非离一眼,对着江子岸微微颔首,“让他开启阵法,剩下的交给我。”江子岸看着它,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声谢谢,他动了动身体示意张非离放开自己,对方受惊地瞪大眼,江子岸无奈,解释道,“只是需要你的指尖血画个符,因为……”
“不用解释,”张非离青着脸抢白,“要我做什么直接说就行。”江子岸摇摇头,拽着他走到四象星宿阵的阵心,即紫薇星所在的方位,他拉过张非离一只手,咬破指尖按到地上,以血为墨写了个字典中没有的字,此乃道家许字,每个许字代表着某位神祗的旨意。
血字甫落下最后一笔,在几人看不到的地面之上,阵阵阴风忽而大作,一时间草折木摇,禽惊兽奔,不知从何方传来了凄幽的哭声,初时哭声细若游丝,欲断未断;似是孤魂掩面孑孓而来;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哭声加入进去,竟是百鬼齐泣、万魂同悲,无数野鬼逶迤成队,行军过境。
天空聚集起无数浓黑的乌云,瞬间吞噬了月亮和星辰,唯有血红色的闪电时不时劈过,映亮出一片血色茫茫的天地。
地宫内,煞单膝跪地,一手按在血字上,它的眉心聚起层层黑气,瞳孔转成血红色,除此外五官并无半点变化,周身却散发出令人胆颤心惊的戾煞之气。张非离虽早听江子岸说过它是呼鬼唤妖莫敢不从的妖魔,但对它的印象一直脱不开傲娇少年形象,如今看的是眼睛发直,嘴唇直打哆嗦,也不知是惊讶得还是惊骇得。
瓦屋山依然是月隐星陨,百鬼夜哭,直将人间换地狱;忽而之间,一道雪亮的光芒自北方紫微宫破云而出,直射向张道陵地宫所在的方位。
轰地一声,墓室顶上豁然洞开,一道天光自洞口破入,将煞笼罩在刺眼的光晕里;紫微星星光洞入的刹那,张非离只觉浑身阵阵发冷,似乎连灵魂都被冻住了;恍惚中,耳边响起阵阵凄厉的哭声,哭声愈来愈近,若潮水般一叠叠一层层涌入墓室,空旷的室内平地卷起阵阵阴风,无所不在的森森鬼气蚀骨侵肤,叫人心战。
张非离迷迷糊糊地想,这里是地狱吗,不然怎会突然出现如此之多的阴魂野鬼?此时,地上的四象星宿阵法图猛然发出道道白光,光芒流转如梭,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野鬼们哭叫着,挣扎着,最终犹若秋风扫落叶被卷入了网中;煞看着自己的杰作,冷冷一笑,这里不是地狱,只是一座炼鬼销魔的炉鼎。
白野曾想过用万尸阵聚集千万死灵之力来封印霜钟,但他只可能想想,绝不会真做。煞和江子岸却不在乎那么多,这些孤魂野鬼本就不被地狱所收容,能进入轮回的几率也很小,时间一长就会魂飞魄散,拿他们来换张非离的命,实在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啊——”用千万鬼魂才夺回性命的人抱着头叫起来,他人单纯却不傻,如今已然猜出了事情始末。自己和白野第一次见面时对方说他并非张道陵的转世,但却是张道陵留在人世的某种意志力和信念,当时他不懂,现在想通了;千年之前,张道陵出于某种目的召唤出上古神器霜钟,这在当时是不得不为之的事,也应该起到了重要作用;可霜钟的存在毕竟是一个隐患,故而张天师死前想出一个利用张家后人解决隐患的办法。
而自己就是那个被选中去收拾烂摊子的人!包括自己紫薇做命宫的命盘,至阴而多劫的体质,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千多年前算计好的。祖师爷千年前挖了只坑,千年后需用他张非离的尸骸去填埋。
难怪白野要和自己交换命魂,因为命魂是张家嫡传身份的凭证,而他需要骗过地宫中一道道“验明正身”的机关;祖师爷果然慈悲为怀,有人牺牲也只能是张家人牺牲,绝不让无辜之人受牵连。
封印霜钟的四象紫薇阵正式开启,整个地宫变成巨大的磨盘,阵法图,地板,墙壁,穹顶,都在缓慢地旋转,就连时间之轮开始加速转动,原本光亮无锈的青铜象累积越来越厚的绿色铜斑,墙面开始往下落土坷垃,阴生的藤蔓自墙根往上爬,一股腐朽阴潮的味道在空气散发开;江子岸心知再过不久这里一切都会崩坏掉,他赶紧弯腰去拉张非离,对方抱着他的腿哭得口齿不清,“让我去死好了,我这辈子就是个笑话……“江子岸叹了口气,果然左瞒右瞒也没能瞒住,“先起来再说。”
张非离抬起头,用一种陌生而复杂的眼光打量他,这个人为了救自己,可以眼睛眨也不眨地让千百野鬼灰飞烟灭,该说他是重情重义还是冷血无心?可是,若自己提前知道他的计划,自己一定伟大到舍生取仁吗?
他痛苦地又抱住头呻吟,“命中注定我今天死在这,何必要伤害那些无辜的孤魂野鬼?”江子岸单手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别说是牺牲几个孤魂野鬼,杀人放火我也救你。”这话杀意横生又情重入骨,但张非离却感觉他不是在说给自己听,只莫名地觉得恐惧。
“江家小子尚在否?”宏亮如钟的声音忽而从几人头顶响起,江子岸微怔,随即心下一喜,仰起头大声回话,“负屃大人,我们都在。”
从墓顶的洞口悠悠垂下了几根赤金色的龙须,煞最先走过去抓住最粗的一根,江子岸招呼落在后面的张非离道,“快啊,旋转木马坐够了该换云霄飞车了。”张非离正在斑驳的地板上东敲西敲,“还有一个人,虽然我没搞清楚他为什么会在这,但我觉得不能丢下他……”江子岸毫不意外地一耸眉,“胡不归?”
他走到张非离身边,取出朱砂笔在地上画了只八卦阵,“道由心学,心假阵传……其形必显,使我得知,急急如律令!”咒语落音,阵心慢慢浮显出一个人的影像来,其人正是胡不归,“胡兄!”张非离忍不住大叫一声,江子岸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淡定点,“就算你凑到他耳边去喊,他也听不见了。”“为什么?!”
胡不归双眼紧紧闭着,全身被一种不断生长的、鲜红色的蒲草覆盖了大半,那是怀梦草,源自种火之山,似蒲而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当年汉武帝思念故去的李夫人的姿容,东方朔献上一枝怀梦草,皇帝将它藏在怀里,当夜在梦中见到李夫人姗姗而至,音容笑貌宛如生前;第二日皇帝迟迟不愿醒来,他怀中的怀梦草业由一枝分化成五六枝了,直至大胆的东方朔取走此草,皇帝才带着淡淡的怅惘之情睁开眼。
通过阵法,二人看见怀梦草以胡不归为中心,往看不见的尽头绵延而去。江子岸淡淡道,“对他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张非离不忍道,“如果不是遇到他,说不定我在你们来之前就挂掉了。”江子岸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原来这天命之外的存在,除了小东西外还有他啊。”
几人乘在负屃背上,在九万里青霄驰骋,低头看瀑布似寂寞的山岭生出一头华发,身畔云雾如海如涛,一朵白絮般的浓云悠悠渡来,将几人遮了个兜头盖脸,江子岸摸索着去抓煞的手,摸到了一截细伶伶的手腕,煞咯咯咯笑起来,“我又不会消失,只是一时看不见而已。”江子岸没说话,只是坚持扣紧对方五指。
一时云层散去,西方的天空浮现一只巨大的、圆若满轮的光圈,饶是张非离心事重重,也不由惊叹,“真像……神迹啊。”江子岸接过话,“这光是佛祖离去后留下的残像,若是与佛有缘之人,站在山巅正对着圣光,会看见……”他说到这负屃正摆尾自西天之际游过,光圈中忽而出现了一道蜿蜒的影子,张非离怔了一瞬叫起来,“是我们!我们在佛光里!”
江子岸拍拍他的脸,“看仔细些,除了负屃大人,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的影子在佛光中。”张非离闻言一瞧果然如此,而根据方位来看,这个人是……江子岸,几人都有些意外,江子岸之前也以为那人会是张非离,此刻灵台轰然一鸣,心想难道佛祖特意警醒我莫要执念,旋又思道,不,我不可能放弃……
几人回到济南后,这日天气难得阴凉,张非离便提议去英雄山文化市场转转,文化市场大概分两块,一块主卖图书;另一块卖古玩字画、陶器玉器、木雕铜器等,但大部分都是仿货和假货,图个眼缘买来玩便罢了,想要淘真古董,除非有双火眼金睛否则还是别趟这浊水了。
因为不是周末,市场里人不算太多,江子岸买完书又被张非离拉着去古玩市场,两人一路逛地摊,经过一个卖奇石的,见有块石头上花纹很像一副美人图,江子岸便随口取了个名叫晴雯撕扇,张非离说叫代表月亮消灭你。在一家河南的瓷器摊子上,张漫画家出于艺术家对色彩的热爱,各买了红黄蓝绿黑五只阔口盏,这些颜色各有名称美人醉,杏子衫,西湖水,茶叶末,老僧衣。一条街快逛到头时,张非离又陆陆续续收了商朝妲己的发簪一只,唐代四品官员佩戴鱼符一只,清朝的石头记同人小说《红楼鬼梦》一本,民国福寿窗棂一个……江子岸仍是两手空空,不过一路打嘴仗倒也不无聊。
“你怎么啥也不买?”张非离笑得像抱了满怀玉米棒子的小狗熊,一边有些不解地问江子岸,对方意态索索地挑着眉,“没什么有意思……”他说着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人停在那里怔怔的,张非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到一只象牙船摆件,是一只单桅三角帆船,船头的白帆正迎风招展。摊主见二人有意,赶紧推销,“这可是清朝的象牙船,不信您看这色泽,看这包浆!”
张非离不相信,但见江子岸将船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好像很喜欢,便开始和摊主讨价还价。其实江子岸对它并没兴趣,只是想起子恒从小便特别喜爱船只模型。他捧着船端详,忽地眉心一动,面上出现不可思议的神色。张非离好不容易将价格砍到一半,正和摊主僵持不下之际,江子岸拍板道,“既然是古物,这个价我要了。”
两人离开摊子好一段路,张非离忍不住问,“你真信这玩意是清朝的?”江子岸斩钉截铁地,“当然不是。”“那你——”江子岸喟叹一声,指着船头的帆道,“这上面有一句诗,你念来听听。”张非离之前看到帆上有字,以为是“一帆风顺”之类,这才注意到是几抹楷书,虽然他不大懂书法,也能看出这楷书极为润秀飘洒,“所期岂朝华,岁暮于吾子……什么意思?”
“我所期盼的哪里是一朝一日的相聚,而是能与我的君子白头偕老。”江子岸用清朗的嗓音轻轻地说着。
一千多年前,一个与他面目肖似的男子用温润的嗓音道,“所期岂朝华,岁暮于吾子……郁儿,蒙你这番深情相待,小生他日必当乘舟泛海前去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