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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异兽山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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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精挥动着数条粗壮的枝桠拍向辟支,怪叫道,“辟支,我知你向来狂妄,但对我总该客气些,别忘了,你的‘烦恼思’还封在我的树洞里呢!”辟支轻哼一声,姿态轻捷地跃到一边。周围的小妖奇道,“树伯,你这说的又是哪一出?”树精嘿嘿地笑,“妖和凡人一样,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六根不净,便会生出许多烦恼思,而且越是聪明,烦恼越多;”裹在树瘤里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往辟支的方向,“青丘狐辟支每隔一段时间,便将心头的‘烦恼思’取出一些,再封存到我身体的洞中,我年纪大了,树心空了好一大截,本想着供他存上千年的‘烦恼思’都没问题,谁知还不到五百年,这就快填满了。”
妖怪们纷纷点头,“原来如此。”辟支吊起眼睛,啐道,“饶舌的老东西!”只有那小兔妖依然一副懵懂的样子,竖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道,“什么是烦恼思?我心里一年到头都是空的啊!”辟支瞟了他一眼道,“你看,咱们昆仑山有仙有妖也有人,但各行其道,互不干扰,倒也落得逍遥,可青石天然偏要插手咱们妖精的事,这不就是烦恼?”
兔妖一眨不眨地盯着辟支,两眼亮得像红灯泡一样,“不是有辟支大人您在吗?”辟支顿而哽住,老树精瓮声瓮气地笑了,“他不是不生烦恼,而是不住啊!”这下辟支也笑了,“果然笨到极处是为慧。”小兔妖虽不很懂他们在讲什么,也跟着呵呵起来,却被从背后伸出的一只狼爪扒拉到了一边,那狼精不满地叫嚷,“辟支,咱们现在说的是青石天然的事,别愈扯愈远了!”
辟支眼中明光流转,笑道,“我已经说完了啊。”妖精们顿时炸开了锅,“你还没说要怎么对付青石天然啊!”辟支的嘴边呼出一大团白气,“你们可知人间有个词叫‘庖丁解牛’?”众妖道,“咱们活了这么大岁数,人间那点学问,自然通晓。”辟支冷笑,“未必。比如现在,我们都看到了一只巨牛,但你们只看到他强大凶悍的外表,因而心生畏惧和无措;但我却看到他的内里的骨骼经脉,所以知道怎样去解剖他。”一干妖精闻言皆露出不解之色,那狼精桀桀怪哼,“辟支,你又不是和尚,打的什么禅机?”
小兔妖畏畏缩缩地开口了,“辟支大人,您说的‘巨牛’是指青石天然吗?”辟支面露异色,旋即笑道,“你倒还有几分悟性。”众妖至此已有所悟,七嘴八舌地说,“你了解他的脾性和行止又有何用?若知道他修为中的命门缺陷,还能用些暗招。”“辟支你是上古高妖,道行高深,应该敌得过他罢。”辟支摇头,“我妖力再高,也比不上佛力正大精纯。”顿了顿又淡淡地添了一句,“我是狐。”
众所周知,狐者,善惑也。树精骨碌骨碌地转着独眼,“凡人容易诱惑,是因为他们有欲望,可青石天然分明无欲无求。”辟支莞尔一笑,“多说无益,明日是月圆之夜,天地阴气至盛,我便幻化人身,前去会会那青石天然。”
那男子眉目端正,肤色洁白,其辉容如月华之清朗融和,双唇微启时,散发出兰花般的清馥之气;虽则一见之下,并不如何惊艳,却叫人移不开眼睛;众妖寂然良久,老树精“哗啦啦—”摇摆起躯干的枝枝叶叶,疑道,“辟支,你幼年时我见过你的人形,怎地变了这么多?”狼精跟着说,“我虽没见过,但总觉得你辟支的人身……似乎,不应当是这个模样。”辟支高高支起左边的眉棱骨,不悦道,“苍渊,你这什么意思?”苍渊走近几步端详他,猛地高举前肢,在落满积叶的土地拍出一只坑来,他一边大笑一边道,“哈哈哈,瞧瞧你这幅嗔恚好斗的样子,根本和这幅皮相不搭嘛,所谓相由心生,青丘九尾绝对生不出这般清净融和的样貌,快快拆了幻术,叫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辟支神色一变再变,终于长叹一声,“罢了,连你都瞧得出来,更别提青石天然了!”他一扬广袖,遮住了面门,明亮逼人的光晕顿时从周身透射而出,待明光熄灭,一张绝世容颜如云散月出,暴露在众妖眼前。小兔妖从方才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这会子只打了个照面,便匆匆低下头去,这样貌虽然极好,甚至论起五官气质,皆比先前的都要出众鲜明的多,但就是叫人无法逼视太久。老树精喃喃念叨,“像了,像了。”
江子岸将一面白纸涂满了,又翻到另一面,他用笔潦草地勾勒着九尾狐的形象,突然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句话,就算把渴望深深掩在心底,但在某些不自知的时候,它仍会像狐狸尾巴一样露出来。江子岸停下笔,发现纸上的狡诈生灵正眯着一双狭长的眸子,似笑非笑,似悲非悲地看着自己,他莫名地觉出一种沉郁的亲切感,不管是远古的妖兽,还是都市里的现代人,也许都想过同一个命题—如果我不是我自己,一切会不会变得不同?
窗外响起阵阵风声,江子岸拉开厚实的窗帘,发现天色已经暗了,远处光亮点点,不知是星光,还是灯火,他感到体内慢慢积起了困意,赶紧放下帘子,快步走回床边,躺下紧紧闭上双眼,似乎迟了一步,好容易抓住的睡意又会像别扭的小鬼一样跑掉。
睡得并不好,虽然平时的睡眠质量也并不怎么高,但如此糟糕的睡眠状况也是少有,梦里像有一只巨手狠狠捏着自己的心脏,压抑得要命,偏偏还醒不过来;半梦半醒之间,江子岸隐隐觉察出,这种浓烈的,遭受背叛和欺骗般的情绪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来自白日遇到的异时空虚境。
辟支双目赤红,口角血流如注,他猛地伸手拽出脖子上的挂饰,一把将绳子拉断,高高举起了末端的挂坠,那是一只鲜红如血,样式狰狞的獠牙;烟尘滚滚,巨石迸溅中,辟支的厉叫如插入云霄的利剑,刺透了一切巨响,“青石天然,我以山膏之名,诅咒你永生永世,既也不在轮回之中,也跳不出轮回之外!因果罪业,加诸尔身;不佛不魔,命与天齐!”
山膏者,上古异兽,其状如逐(猪),赤若丹火,善咒骂。传说上古时帝喾出游在山林中遇上一只,不料这异兽出口即骂,后来被帝喾的狗盘瓢咬死了。但很多人并不知道,帝喾如此厌恶山膏的原因不单单在于他喜欢咒骂别人,而在于从它口中说出的恶语立即就会成真。
不知大家有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已经死去的人隔了段时间会回到家中,其行动举止都和生前一模一样,哪怕最亲近之人也不能分辨;遭遇怪事的家人百思不得其解,可在有经验的道士眼中,这不过是妖怪们一戳就破的把戏。要知道人的头发,指甲,甚至穿过的衣服,往往残留一丝人生前的记忆和灵魂,如果处理不当,便会被妖邪之辈利用;其实在很多时候,身体发肤会成为一种承载记忆或力量的媒介,像青石天然佛珠里的灌灌腿骨,以及辟支用来诅咒青石天然的山膏獠牙,便俱是此理。
但两者也并不尽相同,灌灌体骨里蕴涵的是守护之力,故而绵延不绝;山膏獠牙封存的却是破坏之力,只能使用一次,且施法者自身也会受到一定反噬。
那辟支的诅咒甫一落音,山膏的獠牙瞬间碎成粉末,随后便响起一声接一声的炸雷,如同万千支铁蹄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一时百兽四下惊奔,草木催折飞扬,整座山谷为之栗栗战抖;头顶的天空划过赤色闪电,像张开的一只血盆大口某种极恶毒强大的力量被释放出来了。
青石天然冷然立于峰巅,长发和衣袂被狂风激的四下飞散,身上早不见那股水墨画般冲虚清淡的风韵,绷紧的面部线条像用花岗岩刻成,平日里湛然无波的双眼也被激怒和疯狂所染色,一只林鸟在惊惶中向他迎面飞来,在触及他目光的一刹那,竟吓得忘了扇动翅膀,如一块石头般直直栽下。青石天然口唇不断开阖着,双颊血色尽褪,额头也渗出了密汗。
伴着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他对面的山体像被一个看不见的巨人拔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腾到半空,山下的地面猛而金光大盛,光芒流转间,形成了一只诡异的阵法图案;那辟支念完咒语,筋疲力竭间化为真身,浑身脏污地趴伏在碎石杂草间,在见到阵法的瞬间,它发出一声极凄厉的惨叫,瘫软的身体猛地弹起,脊背崩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它用一种匪夷所思的力量和速度往阵法相反的方向跑去,只可惜才窜逃了不过数十步,它便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挟持了,一只隐形的绳子扯着它的身体移向阵法图,辟支嘶叫不止,尖利的四爪翻刨出无数沾血的泥土……
“青石天然,我们相识了五百年!你……”身体被牢牢钉在了阵法中心,头顶是山体投下的阴影,阴影越来越浓,越来越浓,辟支再忍不住,对着青石天然的方向狂叫起来。
徐徐下落的石山在半空中顿了一顿,对面的青石天然眼中流露出一丝异色,但转瞬即逝,薄薄的双唇吐出最后一个音节,“封—”,石山轰然落定。
一丝明亮的日光透过窗帘缝隙打在江子岸的眼皮上,床上裹得像蚕茧的人动了一动,缓缓睁开双眼,“靠,我这是睡了一觉还是打了一战?”过了数秒种,房间响起一阵哀嚎。也不知是昨夜睡姿不良还是怎的,江子岸现在是浑身酸痛,太阳穴也突突地跳着。
洗手间内,江子岸望着镜子里自己的黑眼圈,想起昨夜几乎整宿都在做梦,一般认为,睡眠好的体现是不做梦或少梦,但依照弗洛伊德的观念,梦是欲望的满足,做梦说明精神得到了充分的抚慰;所以他很快撇开刚起床时的不豫,告诉自己休息的很好—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简直是阿Q的衣钵继承人。
江子岸仔仔细细地,认认真真地洗漱干净,回到了房间,立刻检查门锁,拉紧窗帘,又从包里取出一捆包裹严实的线香和一座小巧的香炉,线香插入炉中点燃后,青烟袅袅回旋上升,形态肖似一只引颔欲飞的仙鹤;“江法师”又开始搬动旅馆里的椅子和床头柜之类家具,家具们摆放好后,乍一看全无章法,但稍微动用下想象力便能发现,它们大致地勾勒成一个“井”字。
江子岸望着虚拟的井字,双眼神色逐渐迷蒙,少顷抬脚踏上井字,足跟靠拢,仰面闭目,默念三遍《净天地咒》,语毕,双手捏为东岳诀,脚下依照斗宿之象,九宫八卦之图踏罡步斗;天色早已大亮,旅馆内外人语喧哗,这斗室内却是幽暗静寂犹若深山老洞,如果有体质极阴的人站在这里,便能感知到有种飘渺莫测的力道正如烟雾般从井字中心升腾而出。
江子岸白皙的脸上浮现一层细密的汗珠,步伐虽严谨不乱,却有种奇异的虚浮感,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云絮水波上;香炉中的线香一厘一厘,一寸一寸地短下去,终于烧到了尽头。就在同一刻,江子岸睁开了眼睛,眼波有些混沌飘散,过得半晌,才渐而恢复清明,他轻声叹道,“果然如此。”
他方才是在启请东岳大帝,也就是泰山之神。如果严格依照祖师爷的规矩,启请或召唤神灵的步骤是相当复杂的,事前要做法坛,画井字,找童子,推算该刻天罡的确切方位……(“罡”的含义指北斗斗杓最末的那颗星,也是北斗所指方向最具体的一点)但真正说起来,作法成败的关键在与术士的法力道行,不在与繁文缛节;而且不说现下江子岸没条件折腾这些,就是有,恐怕事后也会被店主扭送到精神病院去。
这召劾鬼神之法颇为损耗精神,江子岸一招“平沙落雁式”扑向床,摸到手机,调了一小时的闹钟。在“六字大明咒”响起的一刻,他的松果体也同时将他唤醒。
醒来后,他便开始收拾行李,这次的昆仑之旅算是早夭了。先前江子岸在虚境中窥见辟支被封印在泰山的一座侧峰下,又联系“恰好”遇见青石天然一事,便怀疑封印出现了异象,在启请东岳大帝并向其垂问后,得知封印果然开始松动,这青丘九尾本就不是善类,又被压在石峰下五六百年,一旦出世,不知会在人间掀起怎样的风波来。
江子岸想起辟支临封印对青石天然下的诅咒,觉得僧人身上发生的种种怪象总算得到了解释,难怪他躲过轮回,却逃不过业报。这诅咒乍听有些奇怪,一琢磨方知其阴滑。
若将浮世比作汪洋大海,众人皆乘舟渡海,极少数人能到彼岸,大部分仍堕入轮回,但不管如何,沉浮颠簸间总有同伴相随,也不至太过孤独。而青石天然却是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无半只同类,他无法走入人间烟火,也无法如魔放荡遂欲,更无法证得果位,涅槃成佛。
江子岸捶着后背直起腰,点了一根烟,烟雾没有过肺,在舌尖转了几圈吐了出来,涩味却到达了心底;他漫漫地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同很多人一样,希望自己与众不同,幻想自己有特异能力,可等到后来,才知道“蜘蛛侠”只是看上去很美,当他成为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存在时,就失去了被同类接纳并理解的机会,他必须像研究遭核辐射后变异的新品种一样研究他自己,也无法从任何历史中汲取经验来经营自己的人生……
这几百年来,青石天然究竟是如何度过的?辟支不仅剥夺了他修道成佛的最初愿望,甚至连死的机会也剥夺了,他当真是生无所念,死亦无门。
也许辟支是恨意太甚,担心哪一日自己摆脱封印,却发现仇人已经死了,故而要咒他“命与天齐”,江子岸苦笑着按灭烟头,心道,都已经决裂到这地步,还要如何纠缠下去?我看那青石天然是绝不愿再见他的。菩提子佛珠被贴身收好,江子岸隐隐想到,自己捡到佛珠和撞见三段虚境,其实都是青石天然安排好的,莫非他是要借自己的手,彻底了断和辟支的恩怨?
昨夜画“ER图”的纸还铺在案台上,纸上的辟支有一双眼尾斜飞的眸子,九条尾巴错落地舒散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画者在辟支的身下添了一只莲花座,可莲花座一般在佛祖或观音的画像上出现,和上古妖兽似乎毫无干系。
江子岸拾掇得差不多了,走过去将纸叠了几叠塞进口袋。在第二段虚境中,他便隐隐猜出辟支虽生而为妖,却并不愿接受这样的自己,他变身时幻化成的样貌分明是“心常忍辱,不起嗔恨”的念佛者之相,只因他内心渴望自己并不是妖媚惑人的;他痛恨自己的“烦恼思”太多,但将它们封存到树洞不过治标不治本,他渴望的是自己能够证悟涅槃,彻底解脱烦恼;他临去前嘱咐其他妖怪“自在随性地做妖”,是因为他即将与自己“妖兽”的身份决裂。
青丘狐辟支想要的,和青石天然并无二致—涅槃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