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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年轻的释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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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对它印象如何?”江子岸突然问,张非离转回脖子,“呃,挺好,总的来说他蛮直快的。”江子岸似乎有点意外,“你不觉得它像BJD娃娃的真人版?我记得你好像很迷恋收藏那些玩意。”张非离恍有所悟,“对哎……很少有人能长得如此精致。”江子岸笑笑,“不过,它终究不像你的凌波丽,说起来,人迷恋某个对象总是出于各种情节……你为啥喜欢这种,嗯,怎么说,那种飘渺不实,有距离感的人?”
张非离放下杯子,陷入思考中,“我也不知道……呃,我也搞不清楚,不过,我刚刚突然想起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女孩。”“你这启蒙有点早啊。”“去——你知道的嘛,我这个人容易招妖邪,跟我一块玩的小孩总会碰上霉事,譬如打弹珠吧,打着打着弹珠就全莫名其妙地丢了……慢慢的,就没人愿意跟我玩……”
江子岸单手按压着张非离的脑袋,“想都想得出你当那小可怜儿豆芽菜儿的摸样,可惜你没碰到我,我小时可是一方老大,没有我罩不住的人。”张非离费力地从他的魔爪下逃出,“我还以为你会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我不是,”江子岸面上浮现一刹那的恍惚,极低极低地道,“……子恒才是。”“你说什么?”“没啥,你接着说你那个启蒙者。”
“好像是岁的时候,她搬到我们镇上,摸样我忘了,只记得有种圣洁出尘的味道,对了,她养了一只黑猫,那猫特别的霸气,能追得一群狼狗东奔西逃,简直像头豹子。恩,只有她天天跟我一块玩,说来也奇,我们倆在一块从来没碰到过衰事。”“她叫什么?”“唔,她说她的名字有香气,嗯,叫罗郁;可惜才半年,她就又搬走了。”
罗郁?江子岸思道,这个名字太普遍了;“如果你现在遇见她,你会不会……”张非离不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或许她的确影响了我的审美,但我始终不是她的有缘人。”“你怎么知道?”“说出来别人可能都不信,不过你应该相信。她的话不多,但有好几次,她都跟我说自己一直在找一个人,一个不知道名字和身份,等了一千年的人。”
轻快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江子岸抬了抬眉骨,“有些人一直在寻找那个对的人,也有些人遇到从未想过会遇到的人。”
过了饭点,只有零零散散几桌客人,店主哼着歌擦拭前台的黄铜貔貅,一转头瞟见老爷子领着青年释比进来了;说起和这位神秘人物的相识,起因是老爷子前段时间老睡不好觉,说梦见已死去的爷爷被野鬼怨魂纠缠不得安息,老爷子是孝子,立刻请了巫师做法“除黑引魂”,这法事是在一张白纸上插上三清旗,由家属心中默念死者名字,这时若有虫蚁爬上白纸,便是死者的灵魂附身其上,巫师便用白纸包起虫蚁去往死者的坟墓,一路上遇到沟坎,要三呼死者名字;店主自己向来不大信这些事,但老爷子说灵得很,“那时候我在心里说啊,你要真是我那苦命的爹爹,就转上三圈,结果,那蚂蚁真的原地打起转来,顺三圈又逆三圈,顺三圈又逆三圈。”
不想这法事做到一半却出了岔子,去往坟地的路上只有一道水沟,不过两尺来宽,老巫师却一脚踩空跌了进去,当时旁边人脸色都变了,但嘴上都说,“意外,意外。”老巫师挤了把湿淋淋的裤腿,指着位壮小伙子叫他到对面拉自己,按理说他这把老骨头没多大份量,一个大小伙子还接不住?不想这一次两人一起栽进沟里,小伙子崴了腿,老巫师的额角被石头磕破了,差半寸就伤了眼球,这法事没人敢再往下做,再做地府倒要添新鬼了。
后来也是有缘,老爷子找到了这位纯羌释比,他走到那沟坎时,捡了根小孩腕粗的树枝搭在两头充作桥梁,用蒿叶扎了两个草人搁在桥两头,一个是守桥神,能阻挡恶鬼野魂,一个是引路神,牵引爷爷的魂过桥;他自己跟耍杂技似的稳稳当当走了过去。当晚老爷子被托梦告知,原来那小水沟在阴间是万丈深渊,释比给他搭了桥,这才顺利到了地府。
青年释比找了个视野开阔的位子坐下,眼光一一扫过就餐的客人,半晌,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打算离开前,他重新扫视了一眼大厅,突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在老爷子奇怪的眼神中,青年快步走到店主面前,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几乎是厉声问,“你之前见过什么奇怪的人没有?”“啊?!”
跟过来老爷子吓得一个激灵,“犬子,他,他惹了何方妖孽吗?”“老伯你别太担心,他被妖物吸食了一些阳气,我回头开个方子,每天照着吃,再多注意休息,并无大碍。”青年释比安慰地拍拍老爷子的手,转过脸看着店主,“你今日都见过哪些外人?”店主舔了舔下唇,“我这是开店的,见的都是外人……”青年锁眉,“有没有看上去妖艳不详的?”老爷子上前给儿子一个爆栗,“作死哟你,阿爸许问你话,还不仔细想想。”店主清着喉咙,“咳咳,是有个样貌出众的游客,刚走不久,不过她怎么会不详……”
身为羌人的阿爸许,除妖解秽是他的责任,青年并不知道妖物混成旅游客的目的,但也只能试探着往车站的方向去找,他匆匆的脚步越过一个个游客,其中有不少背着画板或摄影器材的文艺青年,那个穿着格子衬衫,七分卡其裤和高帮板鞋的男孩并不如何出挑,却一下撞入了他的视线,男孩正侧脸着和身边英俊的男人说着什么,眉毛高高地飞扬起来,青年释比从这个时尚感很足的男孩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广袖高冠的身影,不由得喃喃自语“原来阿爸木比塔托梦说的人是他。”
张道陵来瓦屋山创立五斗米教时,这里的羌人有自己的信仰的天神“阿爸木比塔”,阿爸木比塔在人间的使者便是阿爸许(汉译“释比”),这一巫一道之间是否有过势不两立的斗争,历史没有留下明确的记载,但不可否认的是,天师道融合了羌人的巫术风俗,释比巫教也穿上“道化”的外袍;羌人素被汉朝当权者称作“獠民”,他们的命运是血与泪的书卷,羌族的血脉也屡次几乎断绝在历史河流中,青年记得上一辈释比同自己诉说过,在公元年,诸葛亮南征,派兵追杀拥戴孟获的羌人,有一支羌人沿瓦屋山南面的周公河躲进岩洞。追杀大军抵达时,突然间大雾迷漫,雾中隐隐听得金戈之声,大军怕有埋伏,在洞外驻守两天后撤兵,这支羌人才死里逃生,最终在瓦屋山区繁衍生息,是为青衣羌;而这场拯救了青羌的大雾并非自然天象,而是天师道的道士有意施法。
“仇恨并不来自异族的身份,跳出方寸,才能看清森罗世界,万象人心。”这是老一辈释比教导青年的话,青年在看到张非离的刹那,便明白眼前的汉人,值得自己这位“最后的释比”以性命相救。
青年闭上眼角斜飞的双眼,复又缓缓睁开,一双瞳孔湛如水,明如珠——天眼一开,男孩前世的身前功,身后事如同万千蝶梦,纷至沓来。
瓦屋山,应龙张开血盆大口,钩子版的獠牙泛着阴森的蓝光,分叉的舌头一卷,将道者的身躯卷入巨鼓般的腹中……几百年时光如隙而过,依旧是瓦屋山脊,一位年轻的剑客用手中寒剑划开应龙的肚子,伸手掏出一根染血的骨头,剑客以衣襟擦净,那分明是一根人类的股骨……又是几番月盈月缺,扎荦山铁骑踏破了荥阳,屋内,年轻剑客和一位道士乘掎角之势而立,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片片龙鳞渐而浮现在他的脖子上、手腕上,随着“嗤啦”几声,锋如刀片,利若荆棘的龙甲刺穿衣服,从他的脊骨缝中破体而出,剑客看着道士欲挥起拂尘做法,想起他之前的话,“应龙的肉身虽被消灭,但它的妖灵附在天下第一反骨之人身上,此人在月初之际会现出半人半龙的模样,此时是封印他的最佳时机。”剑客张了张嘴,声音干涩,“道长,可否不伤他性命?”
时空转换,僻远的作坊中,松皮鹤发的老木匠放下了雕刀,完成人生中最后一个作品人骨钟杵,杵身是一截人的股骨,杵头雕成了异兽的模样,状如马而有鳞,周身火焰缠绕,正是应龙的克星---犼,山海经中记载此异兽骘猛异常,喜食龙脑。
剑客坐在床榻,摩梭着人骨钟杵,重重地,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掀开帘子,躺在榻上的青年浑身画满了虬曲的符文,胸口半丝起伏也无;剑客看着他,似疑问又似自语,“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何必来招惹我们?还是你一开始就抱着替扎荦山招揽江湖人士的心思?”他苦笑摇头,“你心机之深之狠,远在我之上,若不是那晚你现身调走追杀义妹的叛军,我也不能确定我的怀疑是对的。”
“哼,”来者正是封印榻中人的道士,他人未到声先至,“此人不愧是天下第一反骨,他看似性情淡泊,无意权势,其实深谙‘小商在于民,中商在于政,大商在于国’之道,若真是陶渊明的性子,为何对关心太宗颁布什么《氏族谱》,又为何在郑氏小姐面前大发士族门阀也需重视科举之见解?姜太公若意在钓鱼果腹,何必用无鱼饵的直钩?”
剑客放下帘子,他怕自己忍不住要给这脸上来一拳,“我最恨他故意将次货供给守城将士,那些铁块造出来的刀戟铠甲都是庸品甚至次品!而品质精良的熟铁呢,全都暗中送给叛军打造无坚不摧的兵器!”剑客握紧拳头,他无法忘记自己冤死在战场中的兄弟。
道者一甩拂尘,“他是应龙选中的人,留着便是颠覆天下的枭雄,不管是你和你的兄弟,郑氏一族,还是扎荦山,都只是他利用的对象。”他说着快步走上前,拿过剑客手里的骨杵,瞳孔因激动而放大,“霜钟已藏在天师墓穴的阵法中,如今又有了张陵神骨打造的钟杵,哪怕是上古神兽,也抵不住这洗髓除魔的钟声—我们赶紧出发吧。”
剑客点点头,应龙的妖灵只是被封印在胡不归体内,并未消弭。霜钟是上古神器,钟鸣能使得万物气数衰颓,张陵便想到用其鸣声来消损应龙的妖性,只是霜钟向来逢时自鸣,凡间的金木等五行之物敲击钟身,并不产生任何音响;而张陵投身蟒口,血肉筋骨化得几乎干干净净,留下的一截股骨却能与其感应,催响钟声。不得不说,他实在是位旷古的奇才。
剑客站起身,复又看了榻上一眼,“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已灭情绝性,但我相信他至少对阿荼是真心的。”道者摇头,“所以你要我留他一命?可我只能让他保持活死人的状态,且千百年之后,钟声洗净了他体内妖性,也不知他会变成什么怪物。”剑客舒了口气,“就当他是在做梦吧,一梦千年后,他所执着的一切都消失了,也许他会想通。”
似是应验他的话,帘帐中胡不归毫无生气的脸上,慢慢展开一个微笑,仿佛真做了什么好梦。
“眼光”当然不是一种“光”,但有人在你的背后投射以或爱慕或好奇或仇恨的眼光时,总是有第六感告知你;张非离一边心想着“哎呀虽然无缘新人奖我好歹也是人气漫画家在这也能被人认出来”,一边矜持地扭过脖子,在看到身后的青年释比时,不由地怔住了;对方没有因被他发现而移开目光,依旧静静地看着他,这一回,他的眼光变成一种特殊的无线波,像张非离的大脑发射信息我有事要单独找你。
那一刹仿佛心灵相通,张非离直觉眼前的陌生人有重要的话对自己说,有种比判断力更超前的力量驱使着他做出反应,“糟了,我的手机挂饰丢了,”张非离突然懊恼地一拍脑袋,“那可是我托人从日本买的正版傻白,我得回去找找。”江子岸瞥了眼他只剩下一根绳子的手机链,“就是那只呆鸟还是鸭子?要帮忙吗?”张非离赶紧摇头,对方点点头,“那我们在前面等你。”
张非离转身往来路走去,与青年释比擦肩而过,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一排拆了半边的民房旁,除了流浪的猫狗,少有人会经过这里;张非离掏出一直插在口袋的手,掌心的挂饰已被汗浸湿;随后跟来的青年语气礼貌地对他行礼,“张天师。”约是要打消张非离的疑虑,他接着开始介绍自己,“我叫白野,是这片土地最后一位释比,我的族人也是最后的青羌,我们祖上和天师道有很深的渊源。”
“白野桑,”这个人周身散发令人安心和信任的力量,张非离也不虚与委蛇,“找我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白野走近一步,“请先看着我的眼睛。”
道边的一处报刊亭旁,江子岸买了份报纸随手翻阅着,他身边的煞一脸嫌弃地咬着号称纯天然其实是化学香精的绿豆味棒冰,嘴里不太清楚的咕嘟,“小天师的挂饰明明是自己故意拽掉的……还有那个跟着我们的巫师,吸干他的气血我的修为能上三重天……干嘛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难道我们两个还干不过他一个吗?”江子岸卷起报纸“啪”地敲在它的头上,“虽说巫道一家,但我们江家的法祖是一位禅宗大师,佛道双修,对巫术却无甚涉猎,”他摊摊手,“这么说吧,倘若佛力是虎,道行是龙,与蛇斗孰知胜负?”
煞张嘴大笑,锐利的獠牙一现而隐,“不管是巫是道还是佛,这类修行之人的精气我都最喜欢不过,张非离我碰不得,高门大派我惹不起,他这种‘独行侠’我可没理由放过。”江子岸抬手捏住它的下巴,逼着它将利齿收回去,“他不是简单角色,就凭你还对付不了;你是无知者无畏,要知道那人的天眼已修到法眼通的境界,若不是他的注意力都在张非离身上,只怕已识破你我大好皮囊下是个什么东西。”
天眼从肉眼通、天眼通、慧眼通、法眼通直至佛眼通分为五层,每一层的能力也有高低之分,譬如普通人通过鬼神附体,符咒辅佐等方法能暂时开启天眼通,看见肉眼看不到的阴物魂魄,而江子岸能看透人鬼神三界;有一事说来也奇,他生来根骨比哥哥子恒还稍强些,子恒能窥得“慧眼通”门楣之际,江子岸却无论如何到不了这一关;更奇的是他从来不修禅定,却对佛家六神通之一的“他心通”通晓一二,这“他心通”指知道他人心念无碍,即别人心想什么,都可立即感知;江子岸虽没这么牛叉,却能准确感知别人言语背后的真实心情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