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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佛道双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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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去柜子边时碰到了“煞”,小东西一直在他身边绕来绕去,纤细的身体套在明显大了几号的棉布格子衫和卡其长裤中,每走一步都几乎要绊倒自己;染着不豫之色的脸看不出具体年龄,有时候像十几岁,眉眼间都是懵懂又张扬的神色,有时候光看它的眼睛,却能看到耄耋老人才有的死水无澜和淡然不迫,还有时候,周身散发的风致是不多不少的岁月才能赋予的;现在它用夸张的嗓音叫着,“喂—我叫你把门上的符咒给我擦了!”
江子岸自顾自地走到柜子边取出一瓶蜂蜜,贴在大门上的符纸对于屋里的妖魔来说,的确是牢不可破的门锁,不过—自己可没有关押犯人的嗜好—“煞”的脸色忽而一变,它感到那股令它不自在的束缚之力消失了!它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江子岸,对方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将它推到一边,要知道,江天师刚刚只是用舌头湿了下符纸,再一把拍到到门板上的。
江子岸用勺子舀了些许到两只配套的玻璃杯,看着“煞”踩着过长的裤腿蹭了过来,有些奇怪地问道,“不是给你添置了衣物吗?怎么还穿我的旧衣?”小东西叮叮当当地敲着杯子,“我喜欢旧衣服,唔,我也喜欢旧房子。”江子岸笑着摇摇头,将冲泡好的松针茶倒入杯中,浓稠的蜂蜜化开了,凑近杯口能闻到甜丝丝的气味。
“给。”江子岸拿起一杯递给煞,自己啜了一口道,“你是不是还喜欢旧人?”煞闻言看着对方不语,似乎在思考,江子岸清咳数声,“虽然我长得帅,你也不用这么看我吧。”煞“喔”的一声,“原来长你这样就算人类中皮相比较好的啊?”这话要是换别人来说没准是讽刺,不过煞的确是抱着非常诚恳的学习态度,它又仔细地看了看江子岸的五官,道,“那么刘渊寒肯定不帅……”江子岸心想,在自己印象中这小子长得不错啊,气质嘛,也算不赖。煞接着说,“因为他长得一点都不像你。”
它转动伶仃的手腕晃着杯子,看着松针起起伏伏,“人有七窍六根,我虽然看似七窍俱全,六根却不齐,我……其实尝不出来你们说的‘味道’,加蜂蜜是为了让茶变甜吗?人好像都喜欢‘甜味’,讨厌‘苦味’嘛。”江子岸看着它,突然放下杯子,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它的脸,煞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江子岸轻声道,“我知道,其实能修通四根已经很不容易了,除去‘舌尝无味’‘目触无色’,你能感受到我的触碰吧?”煞点点头,“很温暖,很舒服。”“嗯,‘甜’就像这种让你舒服的感觉,‘苦’就像痛,让你忍不住去排斥。”
“说来好笑,佛家讲究六根清净,将‘色’,‘声’,‘香’,‘味’,‘触’,‘法’视作污染本心的‘六尘’,所谓‘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忽动被云遮’,六根不净,根性里的‘真心’便被遮住了。不过咱们不为修佛为修人,偏偏要修齐六根,若是被佛祖知道了,只怕阿鼻地狱都容不下咱们。”江子岸用指头点了点煞的鼻尖,半笑半叹地道。
煞皱皱鼻子,“我费尽百年光阴只为修得这一世,管不了那么多了。”江子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它,半晌有些期艾地问,“你……当初为何不选择转生投胎?”煞认真的埋头嗅着松针茶的香味,随意道,“你没听说过‘出马腹,入驴胎,阎王殿上几度回,始从玉帝殿前过,又到阎君锅里来。’吗?万一坠入畜生道,再想回头可就难了。”
江老师点点头,总结了下,“轮回有风险,投胎须谨慎。”煞一副颇有感触的模样,“所以只能通过采食阳气来塑肉身了,可惜世间不得双全法,这般修炼精进缓慢,而且还有一干术士天师之流红着眼睛等着猎杀我。”
它漏掉了最致命的一点—谁也无法预料的“天劫”。
佛家云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乃指生魂,灵魂,觉魂;俗语道“人死灯灭”,这个灭掉的灯就是生魂,觉魂滞留人间,灵魂前往六道轮回。只有修成神佛,灵魂才能摆脱无尽的轮回之苦,与觉混合二为一,归于天界;但天道亦非圆融不缺,有的灵魂生来就残缺,即使转世也容易沦入畜生道甚至饿鬼道,“煞”便是这样的异类,故而宁可逆天地而行,夺凡人精血阳气以重塑血肉之躯,也不愿听天由命地踏上轮回台。
“煞”是至阴至煞之魔,其内丹却是修道者增补真力修为的灵丹妙药,故惹得无数术士道师提着脑袋去捕杀它;但最高深的天师也未必能抓住煞,而天劫虽是一个小概率事件,但只要发生了却就是百分之百。
江子岸抬高眉棱骨,“他们尽管到我这来自取其辱!我倒是担心另一件事……”他的目光和煞在半空中相交,“他—应该还在找你。”煞的眼神闪过一丝戾色,“我在那个女术士身上留下印记,暂时转移了刘渊寒和骷髅怪的视线,但他迟早会发觉。”
“那你觉得刘渊寒什么时候会起疑?”江子岸说着从公文包里掏出纸笔,一边写写画画一边问道。煞晒然而笑,尖锐的犬牙一现而隐,“他发现那个女术士活得好好的时候。”江子岸抬头看了它一眼,“萨黎,厄,她叫萨黎,算是萨家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
煞满脸“我不需要知道食物叫什么名字”的神色,“刘渊寒认为我哪怕跟萨黎离开,也只是把她当做采食阳气的对象—他这人看着谦虚,实际上自负得很—等他发现事情不对,一定会深入调查萨黎这个人。到时候是直接找上门还是‘引蛇出洞’,我们等着瞧好了。”
江子岸手下无意识地用笔尖戳点着纸张,道,“萨家世代术士不以法力见长,但尤其擅长发掘和操纵各类法器,在星象,太乙,八卦等玄学术数上也颇有研究;嘛,典型的软件不行硬件补。”小东西嘴里“喔”“啊”地应着,神思却不知飘哪去了。
“在想什么?”江子岸抬手揉着煞的头发问,对方鼓了鼓嘴,“一提到刘渊寒我心里就不快活……以前我也碰到让我不高兴的术士,”它的脸色现出困惑的神情,“我会吸干他们的血,或者把他们变成乖乖听我话的僵尸,但是,如果刘渊寒也变成那样,我会更不快活—我到底要怎么办?”江子岸微微侧开脸,“我不知道。”
煞睁大了一双眸子,“你也不知道?”江老师扶额,虽然自己是大学教授,也承担不了幼儿园启蒙老师的职责啊,“是的,我不知道。”好在煞没怎么纠结这事,自己换了个话题,“你隔壁屋子的人,命格有点怪啊。”
江子岸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后的脸色暧昧不清,语调是不疾不徐地,“我自然有法子改,不然抢来做什么?”煞倾着身子想夺过他的香烟,江子岸一扬手躲过对方的偷袭,慢慢眯起眼尾狭长的双眼,“这桩未犯下的罪行我只在你面前招供过,现在,”他说着扣住煞的后脑拉近自己,将浓重的烟草气息渡入对方的肺腑,“你是包庇犯了。”
煞抬起眼看着他,露出一个掠夺者的微笑,他们的眼神如出一撤地偏执而笃定,疯狂而冷静。
房间里除了空调机的嗡嗡低鸣,安静得如同与世隔绝,一杯“海洋清芬”的茶蜡让空气显得异常清新,电脑前的青年半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时不时微微颤动,仿佛栖息在春风里的凤尾蝶;直至一串“咕—咕咕咕—”的肚子响打破了当下氛围,张非离度地转动着脖子,手下熟练地保存PAINTER当前操作,在越来越响的咕咕声中摸了摸自己的胃,嗯,手感很是嶙峋,约莫摸到的是一排肋骨,他发出一声狼嚎,“饿~~~~”
门铃恰在这时响起,张非离放下刚刚从抽屉拖出的康师傅,打着晃走向客厅,门外的送餐小弟微笑招呼,“老师,您的排骨米饭。”“咦?我没有……”“没错,是您的室友订的,他还让我带一句给你。”张非离双眼发亮地接过外卖盒,“什么话?”“他说每天回家都闻到方便面调料包的味道会直接影响他第二天的心情。”
张非离打开快餐盒,米饭和酱汤的香味一股脑往鼻子里钻,勾得人食欲大动,他不紧不慢地解决完午餐,起身泡了杯普洱,打开落地窗,薰然的热风灌进屋子,带着草木曝晒后的微辛气味,长长的夏天终于走到末尾,不知道接下来的秋日,那些离开的人会不会回来,那些出现不久的人会不会陪他走下去。
“四柱全阴,紫薇宫坐丑地,克星当头,而且古怪的是不是他克亲克友,而是接近他的亲友会伤害到他本人,”说话者面前摆着一杯朗姆咖啡,它停下用勺子搅动咖啡的动作,认真地看着棕色液体最终凝成的图纹,轻轻地摇着头道,“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外力在影响他的命格。”
江子岸将饮品单重新推了过去,“可我一直找不到这种力量的来源。”“煞”咬着指头看着花花绿绿的单子,随意地接道,“也许哪天它自己跳出来也说不定。”
咖啡店的收银台,两个服务员妹子正窃窃私语,“那个带棒球帽的,刚刚一个人坐那,好几个男的跑过去搭讪,人家最后干脆带了帽子不理人,可惜我没看清长啥样。”“肯定特别漂亮,你看她男朋友多宠她,给她点了一大推饮料,她只喝一两口,有的喝都没喝。”
江子岸啜了口咖啡,轻轻地摇摇头,世人皆易为皮相所惑,可谁能知道美丽惑人的皮相下是一颗什么样的心?
“近日在川藏一带发生数起盗墓事件,不少不足百年的新墓被盗……当地警方已进入调查,调查分析,盗墓贼作案手法较低劣,行动缺乏组织性,很可能是一些临时聚伙的不法分子,盗挖的墓也并没有什么值钱的陪葬品……且因为天气突变,这些盗墓贼在毫无收获的情况下,草草放弃挖了一半的墓穴……”
“值得一提的是,当日出现了罕见的‘七月冰雹’气象,冰雹成因至今仍在调查,且气象局之前并未检测到冷气流……关于三伏天下冰雹的原因,大致有如下几种……”
张非离一边嚼着薯片一边按遥控器,听到这则新闻时他好笑地嘟嚷,“靠,不会是几个看盗墓小说看得走火入魔的愣头青干的吧……”江子岸端了盘水果走过来,瞟了眼电视道,“咱们这七月份不也下过暴雨杂冰雹吗?我记得我们学校的教室屋顶还被砸坏了。”
“靠,你们屋顶是什么做的……唔,我最讨厌火龙果,难剥又难吃,下次做沙拉不要放介个……”张非离很快将无关的新闻节目抛到脑后,边挑水果边囫囵地说着,江子岸斜睨他一眼,“每个人的人生都有火龙果……”
张非离吃完水果,钻回房间画稿子,江子岸躺到沙发上看书,刚翻完一页,张漫画家出来找酸奶喝,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又跑进厨房捣鼓咖啡,江子岸在咖啡机的噪音里揉着额角,“你不是说出来换换脑子就专心画画吗?”“呃……今天不知咋回事,一直不在状态。”张非离往咖啡杯里加了几大勺糖,“喝完这个马上回去工作。”
黑白的线稿散落一地,张非离赶紧蹲下身去捡,站起来的时候他瞪着着桌子上的扫描仪自言自语,“唉?我刚刚扫到哪张了?”正烦得抓脑袋的时候房门被一把推开了,门口的江子岸用一种古怪的语气叫道,“张非离……”张非离瞟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拖着长音,“干嘛?”
江子岸的神情是自己无比熟悉的欲言又止,他顿了顿道,“你们家祖坟被盗了。”“你们家祖坟才被盗了!”张非离毫不犹豫地顶回去,对方做了个安抚的动作,“我不是在骂人,记得刚刚的电视新闻吗?”张非离先是一愣,随后慢慢白了脸色,“等等,我想起来了,祖师爷的衣冠墓好像就是在川藏一带……”
“这到底怎么回事?!”张非离在屋子里来回打转,“不对,新闻不是说被盗的都是些新墓吗?还有,虽然我不太懂墓地风水之类的事,但祖师爷的墓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人挖了?!还是一帮死菜鸟!”江子岸走过去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淡定点。”“换了是你你特么能淡定吗?”
事情的确有不少疑点,但联系前因后果一分析,其实并不难解释,的确是很巧,却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现在江子岸不便对张非离解释清楚。
刘渊寒那家伙,故弄玄虚地来这么一手,为的不过是引萨黎出面罢了。被盗的墓穴,奇异的气象,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联系,但在懂星象的术士眼里,却代表了一个信息星象有变,同墓穴有关。自古天现异象,大抵不是高人现世便是神器出土,刘渊寒只是用普通人猜不到的隐晦方式传达了一个消息有神器从川藏一带的古墓中出世。
“真真不是一般的宝物法器,也当真危险得紧,恐怕除了萨家,既有胆子又有能力取出神器的术士再没有了。”煞的声音里透着奇异的笑意,“原来我在刘渊寒眼里,竟值得上如此上古神器。”
“若是我当真和萨黎结下血盟,他硬抢是绝对抢不过的,只能是结盟的某一方主动放弃盟约,这样看来,刘渊寒放出的饵真够大的啊。”
江子岸不知想着些什么,面上神色不断变换,张非离倒也没注意,他成功地将自己清爽的发型改造成鸟巢后,猛地站了起来“不行……”话音未落就抓起外套往外冲去,“你能不能别这么莽撞?!”江子岸一把扣住他的手胳膊,将人拉了回来,“什么状况都没搞清就急着买票?就算你现在插翅膀飞了过去,你知道该做些什么吗?”
“我,我……”张非离结巴着,“不然怎样……难道我要绑一身炸药包吗?”江子岸忍不住扑哧而笑,随即意识到有些失礼,轻咳数声,“咳,我的意思是事情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江子岸徐徐道来,“张天师是何等人物,当年他炼龙虎神丹,四方之神中的青龙君和白虎君亲身下凡保护丹鼎,就连太上老君也来委托他降魔除妖,据说他在青城山立下道场,万魔来犯时,千万支淬了妖毒的利箭未近其身就化作了朵朵莲华;像张陵这等绝世高道,他的衣冠冢必有巧夺天工的机关和厉害无比的阵法镇着,不说一般小贼,就算是成了精的土夫子们,也轻易得不了手。”
“听你这么一说,我脑子更乱了。”张非离挎着双肩坐下来,斜睨了眼江子岸,暗中吐槽,你这回把祖师爷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明明在泰山那次还说张陵本人也不是九尾狐的对手什么的……他见江子岸沉默地注视自己,一瞬间竟有被对方洞悉了想法的感觉,对方慢慢地道,“你自己也说了,张陵现在的墓是衣冠墓,是因为他的肉身被蟒妖吞食了……”
张非离耸耸肩,“为万民除害,死而后已……祖师爷的光辉事迹都可以编进人教版的语文书了。”江子岸低叹,“是死而不已……”这应该算一句表达赞颂的话,张非离却不知怎地听得后脊梁一阵发凉,那厢江子岸又用肯定的口气道,“那蟒妖绝对不是一般的妖怪……”天师道正牌传人闻言翻了翻白眼,“以我断定此无头男尸已经死了。”
江子岸不理会他的讥讽,只悠悠地问,“说是衣冠墓,当真纯粹是些衣帽鞋屐吗?”对方神色微奇,“当然了。”江子岸心念数转,不对啊,明明就是……怎么连他也不知道?张非离见对方似有怀疑之色,顿时有些愤然,“就连祖师爷是葬身蛇腹,而并非外传的升天成仙我都承认了,又怎么会骗你这个?“
“不,你没有说谎。”江子岸淡淡地说,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他并非出于信任才这么说,怎么描叙呢,就好像张非离的想法是用布蒙着的一只桃,江子岸揭开布目睹了这只桃是红的而不是青的,他望着对方纠结难言的面色,深深吐了口气道,“说来估计没人信,我能感知到身边人的情绪,呃,我指的是那种被掩藏在表情后的情绪……比如有些人见了你永远礼貌有加,其实心里恨不得把你当二氧化碳排出去,还有些人,”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可能心里早原谅你了,但嘴还是比刀子更锋利……”
张非离吃惊得一时忘了祖坟的事,“靠,那……那你监考时一定没有任何学生作得了弊。”江子岸有点哭笑不得,“你不会觉得有压力么,觉得我很讨厌,或者说很可怕,干脆搬出去?”
“大哥你不会是拐了哪家姑娘要闪婚所以想踢我出去吧我告诉你你这可不地道啊”张非离不带标点符号地说完,顿了顿皱起眉,眼底是浅浅的疲惫无奈,“说实话,年轻单纯的时候可能看不透别人背后的面孔,等进入社会了,大家都是成人,谁比谁傻啊?真有城府的都去玩经济玩政治去了,平时有什么好装的,没意思。”
对方舔了舔下唇,半晌道,“你还是真是豁达。其实……我只能说是在这方面比别人敏感点……”张非离抓抓脑袋,“你一直都能那什么吗?”“呃,不是,就比如眼睛能‘看’,但闭上眼就看不到了。”“那你是天生的吗?”
江子岸怔住了,不是天生的,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能力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