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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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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气者,神之固本,其色明亮而清白。”江子岸扶住他的肩,低低嚅语。张非离抹了把汗,“从头顶百会穴散出的便是阳气?”“嗯。”“那魂魄呢?”“浮游在这些人周围的红色人形是三魂,在七窍间若隐若现的黑气是七魄,仔细看,这些黑气是兽类的样子。”“我才不要仔细看,简直是噩梦!”
眼前的景象有点像信号不好的电视节目,画质失真,人影剥离;张非离突然想起他小时候一次发高烧,迷迷糊糊中见到有四个人来看自己,可后来别人都说那段时间只有一个老郎中来过,这件事过了不久,那老人便离世了;现在想来,那“其余的人”其实是离开本体的三魂,三魂离体,命不久矣。
他看了看身边的江子岸,也有一线阳气从头顶冒出,但三魂却未离舍;忽而印堂一阵烧痛,像被火灼了般,江子岸眼疾手快地在他两眼间一按,立刻有缕沁凉之意透肤而入,将奇异的灼烧感压了下去,张非离透过对方的指缝,瞧见西南方位凭空出现多个身量精悍,脸颊通红的小人,心知应该就是夜游神了,这些小鬼酡颜笑嘴,模样有些像年画中的招财童子,眉眼间却平添一股阴滑诡异之色,进退行止也像草台上演的滑稽戏,十几人一会子胳膊挽着胳膊,一会子挨个叠起罗汉,不时碰头贴鬓地窃窃私议,显得感情甚笃。
光线幽暗的角落中,一对男女相对而坐,视线皆牢牢锁在桌子上的太乙十六盘上,圆盘中心的灵力罗盘感受到了明显的灵力波动,长而尖的指针颤动着,一一指向十六宫中的骨骰;这十六宫每宫主有宫间神,便是子丑艮寅卯辰巽巳午未坤申酉戌干亥,又有与十六神之相对应,乃是地主、阳德、和德、吕申、高丛、太阳、大炅、大神、大威、天道、大武、武德、太簇、阴主、阴德、大义。
“子岸哥,只有十五人,不知道其中有没有Boss怪?”张非离用胳膊肘碰了碰江子岸,声如蚊讷,“应该没有……这些小鬼已经附到太乙盘的骰子上,操偶的人不会这么快以身入局,”江子岸说着转眸看向对方,“守株待兔过于被动,你直接召役他。”
张非离眼睛一亮,很快又暗了下去,“考召鬼神要布气存想,可一布气就可能被他们发现;而且,那些夜游神的形貌都差不多,存想有差的话,召错了咋办?”
江子岸露出孺子不可诇的神色,“这事儿一个人能解决的话,我带你过来干嘛?小鬼归你对付,人归我;你只管用气禁法召神,我在一旁混淆他们的注意力;至于存想术,”江老师说着忍不住又弹了下张天师的榆木脑袋,“你何必要拘泥于他们的形貌?这boss怪能将一干同伙炼化成自己的傀儡,必定是极阴诈城府的角色,他就算长得和那些傀儡一模一样,气质上却差了许多。”
张非离豁然开朗,自己怎么从来没想通这关节?看来江子岸身为师者,不但做到了解惑,传道也做得不错。
太乙盘上的骰子突然自己原地转动起来,滴溜溜地带起阵阵旋风;但只有十五宫的骰子动了,另剩“大炅”神为的那颗纹丝也不动,那女术士长眉微蹙,向对面的男子道,“只到了十五位,还有一位不知神踪何处?”灵异罗盘的指针依次指完十五宫,也止住动静,两人对视一眼,男术士舔了舔干燥的双唇,“你先问问今日能否成事,这十六位夜游神同气连枝,想来意见总是相合的。”
女子点点头,刚要发愿祈问,灵力罗盘的指针土地疯狂地来回摆动,两人精神一振,一眨不眨的盯着指针,长针终于停下,两人愣住了,针尖没有指向任何一宫,而是从“天道”和“大武”两宫之间穿过,遥遥地指向远方。
两人双目电射而出,投向了酒吧中的人群,如果他们的目光真的是闪电的话,那个身材修长带着眼镜的男子恐怕立刻就成焦皮裂骨了。
“我过去看看。”男术士说着站起身,朝着眼镜男的方向走去,那男子低着头,双手不自然地垂在桌子下,似乎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动作。男术士不愿打草惊蛇,不快不慢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张非离紧紧攥着手心的附身符,布气念咒,额角慢慢渗出细细的汗珠。男术士越走越近,就在他快走到二人面前时,江子岸猛地站起,一把推开身边的侍者,往相反的方向逃去,他奔逃的步子急促而凌乱,甩动胳膊时一样物事从外套掉了下去;男术士微微一愣,拔腿就追。
江子岸的速度简直堪比职业运动员,男术士只跟了一小截便跟丢了,他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停下,狠狠啐了一句,随即想起什么,黑着脸扒开围观的群众,疾步往回走,酒吧的地板上还躺着江子岸刚刚丢下的物事,男术士一把捡起来。
“怎么回事?!”女术士见搭档回来,急切地询问。男子坐下后,将捡到的画轴展开,画上是彩色水墨的云山茂林,正是江子岸从小隶家取出的那幅,“刚刚那人丢的,”男术士用手指在纸面上敲了敲,“这是一副能锁住妖鬼的邪画,但画现在是空画,估计那人是想召役某个邪物入画,以供自己驱使。”他说着摊开另一只手,掌心里是一叠破损焦糊的符纸,“这是在那人桌子下找到的,显然他并不是个高明的术士,你看,这些招鬼役妖的符咒足有十多张,每一张都损毁了。”女术士伸出手捻着残符,微微一嗤,“就算是刚入门的术士都应该知道,符咒烧损便说明术法失败,若是连着几张符都坏了,那就说明不是术法问题,而是此地根本没有可召束的妖物,这人到底是从来捕风捉影,以为这里有妖怪?”
“凶妖皆喜吸食阳气,这人应该也只是囫囵了解到此地……却并不清楚真相。”男术士说着皱了皱眉,“倒害得咱们虚惊一场。”女术士细细辨认着符咒上的符文,半晌压着嗓音道,“看样子是个意外,这些符都是用来收妖的,他若是为夜游神而来,断不会用这种符。”
“先办事吧。”男子催促,女术士点点头,开始聚精存神,祈问神谕,她双唇不住开阖,神情肃然如凝,她发完一愿,两人便紧紧盯住太乙盘上的骰子,这神旨究竟如何,还需从太乙盘中窥得天机。女术士的眼神在“和德”与“太阳”二宫来回转悠,这“和德”乃艮神,春冬将交阴阳气合,贯连上下,协调左右,故曰和德,主聚力谋为;而“太阳”为辰神,建辰之月雷出震势,阳气鼎盛,自成一家,各树旗帜,主兵事争斗。
忽而,像又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操控着,十来颗骰子一齐上下旋转跳动起来,女术士猛地睁大了眼。那些骰子猛然凌空飞起,又若雨点坠地,纷纷落回太乙盘,待动静止息,二人不由相视而笑,只见除了“大炅”位的骰子从始至终没有移动外,其余十五只一只叠着一只,全部停在了“和德”之宫。
“你再问问大炅宫位的高神今日缘何未至?”男术士搓了搓手,道。他的搭档依言而行,附在骰子上的地神顿时应愿而动,片刻后各自归位静止,只有“天道”一宫的骨骰犹自急旋不歇,女术士按了按额角,低声道,“天道为末神,主暗动私行之事,那位夜游神应是故此不在职。”男术士翻了翻眼皮,敢情这是请假还是矿工?
女术士松了口气,“虽有些小小变故,不过于大事应该无碍。”男子点头表示赞同,十指关节搓捏得嘎嘎作响,他的脑海里回荡着族长低沉的嗓音,“皆言闻夜游神是阴冥帝君在人间的眼睛,但眼睛看到的,未必舌头非得说出来,给他们足够的甜头,叫他们连着真话一起吞进肚子里。”
张非离侧着身子拐进左手边的一条走廊,在心里判断它的尽头应该是洗手间。他的左脚刚踏入廊中,黄色的灯光便如流沙般将他淹没,也不记得具体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扇窄窄的,普通的木门,张非离无息地推开,里面有些昏暗,似乎是间杂物房。
手心传来火燎般的痛感,张非离下意识松开五指,赤金的附身符从半空翩然下落,张非离赶紧凝神诵咒,音节晦涩的字词从不断开翕的双唇破出,所有的咒语结束时,符纸恰好落地,最后一个夜游神也同时现形。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昏眩感,大脑承受着一波波混沌的震荡,神经却清醒得像尖锐的钢针,张非离不确定是过分靠近纯阴灵体的缘故,还是因为身处异时空,仰或两者皆有……事后,他能记得自己和夜游神的每句对答,但若要去回忆细节,当时的情形便会像阳光下的胶卷底片,渐渐剥离虚化。
男术士掐指笑道,“此数主算大于客算,卦象也是用卦生体卦,大吉。”她对面的女子笑道,“太乙神数玄深奥妙,更胜奇门六壬,像我这种天资愚钝的,连皮毛也领悟不得。”男子低声道,“今日这卦算得顺利,太乙数也推演得轻巧……”他说着声音愈发低下去,似乎在想着什么,这些话落进女术士的耳里,不知怎地就有些刺耳了,她从鼻腔出了口浊气,“换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轻巧’二字的。”
男术士摇摇头,“这不是技艺或天分的问题,推演命数卦相也分时机和人的,你还记得咱们族长……”他意味深长地住了嘴,女术士却立刻心领神会,他们口中的族长两年前刚上任,现年正是知天命之岁,但在他四十有八的年纪,他的“天命”就再也没任何办法能算出来,不管是扶詀求签,还是观星测字,所指结果都是一片虚空。一个人的命盘最难的是算出凶厄之兆后强行修改,但连算都算不出,却是大奇之事了。不过,这位新族长究竟知不知天命,却也难说得紧。
女术士低头思索,“也是,时机不对,算出来的命数对的也会变成错的。”男子深有同感地颔首,“还记得几年前咱们接的一个富商的死劫一案吗?依照命盘指引,他若能赶在午夜之前去山庙请愿便能化劫,谁知当天下午突然天降大雨,他的车被堵在半路,耽搁了拜神的时辰,一个月后人就没了。”女子微微皱起细眉,做出不解的模样,“记得,不过那商人的命卦好像是你堂兄卜的吧?他的卦一向准得很啊。”
男术士一边收拾太乙盘和骨骰一边摇头,“那场雨是祥瑞之雨,为化解当地旱灾而来,造福的可是山脚下数万村民,那商人也算福数不薄,可谁能料到那时机他一个人的福数正与几万人相冲呢?”女子长叹,“难怪族长说过,‘天命昭昭,似真还幻,天命冥冥,似非还是’,哪怕遍通玄学,渺渺天意也非人力可洞彻。”
张非离跨出走廊,仿佛世界的休止键突然弹回,喧闹的乐声人语一齐鼓噪着耳膜,他望向墙上的挂钟,又低头看看腕表,时间都是点,冷不防肩膀被人一拍,他吃惊地侧过身子,见江子岸正似笑非笑地看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才过了几分钟而已?”张非离耸耸肩,做了个鬼脸。江子岸笑了笑,视线落到他的手腕上,一勾手指示意他将手表还给自己,张非离边解表带边问,“你怎么不问我事情搞定没?”“瞧你那副兴奋劲就知道了。”江子岸一手推着他的背,“快走吧,万一那两个术士发现我还在,又多生枝节。”张非离走了几步回头,不知道是人群遮挡了视野,还是一时眼花,金箔纸墙贴装饰的墙壁只看见凸出的装饰物,并没有往深处开辟的走廊。
张非离抓起t恤的下摆扇着风,他也分不清顺着前胸后背往下淌的是热汗还是冷汗;他又往那对男女术士的方向看了看,二人头顶的灯光重新亮了起来,能清楚地辨出他们的脸色都从谨慎转为轻松,那男子不知说着什么,骨节分明的十指在半空灵活地结着各种手诀,张非离哼然一笑,扭回了头。
男术士右手食指和中指相叉,无名指与小指相交,拇指掐住食指根部的“寅文”,上下嘴皮飞快地开合着,“这是枷鬼诀,专用来枷锁妖鬼令其畏伏……本来人鬼神三界并不能互相通闻,但咱们萨家的历代异人却创造出了各等法器,咒语,经文,手印等,使得我门中人能以凡俗之躯呼神唤鬼,神通阴阳……”女术士无声地一笑,两道本就上挑的细眉挑得更高了,“鬼神之力其实和自然界中的狂风,怒涛,核辐射等所蕴含的力量一样,当你无法掌控它的时候,会被它的狂暴莫测所震慑,可当你掌握了它,它就是最锋利的刀,最值钱的矿藏,它就是……一切。”
“还有所谓的‘天命’,都说天命不可违,可若当真全无违背的余地—那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女术士自以为幽默的反诘一句,惹来搭档讨好的附和,“不错。天命的确非人力可违抗,不过,”他语焉暧昧地笑了笑,“若是鬼神之力呢?天命昭昭,是因为上天注定因果业报;天命冥冥,是因为鬼神既然不属于人事,便能在一定的‘度’内左右天运命数,而我们,正是为了利用这个‘度’而存在的人。”
两人相视畅笑,一同起身走出酒吧;夜色中静静停泊着一辆的银灰色宝马,有个男人靠着车低头抽烟,指尖的一点红光明明灭灭,“是刘家的人,”女术士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萨黎,”男术士悠悠地叫着她的名字,“你不知道他是谁?”萨黎微微皱眉,“我以为你更好奇的是为什么刘家人会在这?”
“这个不难推断啊,”男术士耸耸肩膀,“这个吸食阳气的活阵运行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夜游神至今才来勘查?应该是之前这活阵的迹象被某种力量屏蔽了,而刘家人最擅长的是役活鬼物或同强大的妖魔订契约,我猜他们是利用某个妖物的力量做到了这个,不过现下看来,庇护阵法的力量一定消失了,否则也轮不到咱们来亡羊补牢。”
萨黎“哟”地一晒,“看不出你还是个术士界的福尔摩斯啊?”男术士摇着脑袋叹气,“行了,别说这里面的事你没研究。”萨黎不置可否地一撇嘴,“未必是妖物,也许是法器呢。”“说到法器,刘家再门庭煊赫,也不比咱们‘业术有专攻’啊。”
两人说着走到马路边,萨黎伸手招停一辆的士,男术士替她拉开车门,从后视镜里瞟见不远处的刘姓男子正怔怔的望着天,抽了一半的烟积起长长的烟灰,“他看起来似乎有点苦恼啊。”
“不如你再发挥下侦探思维,猜猜他在苦恼什么?”萨黎说着“啪—”地关紧车门;对方道,“还能是什么?肯定是和妖物的契约半路出了岔子呗。”萨黎冷笑,“和妖魔订契约的刘家人,有一半将妖魔炼化成自己的傀儡,另一半惨遭妖魔反噬;所以说契约这种东西,不就是用来背弃的么?”她的搭档摇着头,“萨黎,你这样的女人,真是……”二人言语间出租车转了个弯,后视镜里的男人身影彻底不见,萨黎收回视线,“真是什么?”“没什么,没什么……”
刘姓男子朝出租车离去的方向偏过头,浅淡的眉毛攒了起来,他将剩下半截的烟支递到嘴边猛地吸了一口,食指一弹,将其抛进不远处的排水沟这个稍显无赖的动作和他本人气质很不相称;手机在口袋里发出嗡鸣,男子取出扫了一眼号码,面无表情地按下接听键,“喔……这次是我失误,您教训的对……渊寒明白了,谢谢您老教诲……”
他低下头看着摊开的掌心,被称为命运地图的掌纹细密繁复,指下和掌中都分布着“井”字纹,一般来说,这是出身富贵,天生属领袖材质的表征;不过显然男子关心的不是这些;令他心神难安的是他掌间淡至几乎看不见的印记,在与魔物“煞”结下血契后,掌心接近小指的皮肤下凝成了一只幽红色的印记,血契破裂时那道印记也随之褪去,可就在今夜,它又回来了!似烙铁般赤红,灼热感一直从小指蔓延到心脏去。他知道,这是“煞”的召唤,这只喜欢龇牙的小兽在挣脱圈养的铁链后,终于发现还是自己提供的屋檐最安稳舒适,它心甘情愿地回头了。
自己赌的就是这个;在和魔物长期的打交道中,他总结出一个宝贵的经验---最牢固的契约不是会念最复杂的符咒,会施最难术法就能缔结,而是要掌握“画地为牢”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