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川酒》亡徵

7、桃花

　　酒喝罢了，郁川陪琴羽回了山上的道观。
　　当年将琴羽打去面壁的师父早已驾鹤西去，遗骨葬在了观后崖边的幽幽竹林。
　　琴羽到了墓边，用随身的几星散香祭了师父。
　　郁川本想将随身酒壶里的酒也酹了，转念一想，当年他打琴羽便是为了酒的事儿，也就打消了这念头。
　　已是夏日，幽篁之间却是清寒，竹叶间的流风仿若都染着冷冷的阴气。郁川立在琴羽站了片刻，便觉寒意蚀骨，在墓前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三个喷嚏。
　　“郁川？”琴羽本是跪在墓前的，闻声便回首，“可是冻着了？”
　　“唔，没事没事……”郁川连忙摇头，然后朝墓碑作了三个揖，“这位师父，实在对不住，土地我真不是故意的……改日土地我会跟您赔罪的，带上两坛……啊不不不，还是算了吧，您好像不大喜欢这玩意儿……”
　　琴羽略微勾了勾唇，随后站起身，掸了掸衣袂上的草叶灰尘。
　　他说：“这地方是冷。回去吧。”
　　郁川点点头，又心有余悸地朝墓行了礼，这才随着琴羽向竹林外走去。
　　路上，土地爷忍不住问：“看你祭师父祭得挺认真，礼数也周全，想来很敬重他吧？”
　　“是。”道长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平淡清澈，“前次说了，我本是个弃婴，师父将我抚养长大，于我便如父亲一般。”
　　“说到这儿我更不明白了……”土地爷挠了挠脑袋，“你爹娘怎会不要你？反正如果是我的话……”
　　琴羽驻步，略一侧头：“怎样？”
　　郁川见他神色微冷，慌忙摇头：“对不住，瞧我，真不该提这事……”
　　琴羽见土地爷这般模样，却也略放松下了表情，微微一笑：“多年以前，师父外出游历，那时正是天下战乱，生民流离。师父说我父母在颠沛中生下了我，担忧我继续受这苦难，才将我给了师父抚养。”
　　郁川了然地点点头，却还是没敢说话。
　　琴羽却略一扬眉：“郁川倒是还没回答我……若是你的话，该怎样？”
　　“哈……”郁川低下头笑，“举凡弃婴，少有弃男孩子的；即便有也得是生有残疾重病，难以养活的。你也没缺胳膊少腿，还生得这么好看，是我的话，哪怕把自己的命搭上也得把你养活啊……”
　　土地爷说着，抬首望了眼道长。
　　道长静静地凝视着他。
　　土地爷傻傻道：“我……我还是说错话了？”
　　“呵……没有。”琴羽淡淡地笑，无波无澜，“谢谢。”

　　当晚，郁川领着琴羽，去了镇子里最是偏僻的一家饭馆。
　　路上土地爷便说得滔滔不绝：“跟你讲，老头子这里可不止有好酒喝！这郁川的酒酿圆子可是一绝！还有还有，这个时节荷塘那边挖出来的新鲜莲藕，做的小菜，那滋味可是美得不得了……说到这里，那家饭馆当家的老婆婆，刚嫁到这户人家时可是个漂亮姑娘，老头子还尝过她的手艺，不错得很呢！且她姐姐手艺更好，可嫁到芷阳去了，当真是便宜了那臭丫头……”
　　琴羽噙着微笑静静地听。
　　说着便到了地方。
　　饭馆小得很，两人落了座后，屋子里便快没了第三个人落脚的地方。不过这地方安静，小溪流水的潺潺声响与此起彼伏的蝉鸣，和着黄昏的霞光从窗格间飞进来，皆融在了桌上一点微弱而温暖的烛光里。
　　郁川点好菜，面目慈祥的老婆婆便去下厨。
　　土地爷抬头一望，琴羽正静静地抿着粗瓷杯中的郁川酒，玉雕般的容颜即便在晚霞的光彩下仍旧散着清冷。
　　郁川低下头，想说什么，反而犹疑再三，没法开口。
　　琴羽却道：“郁川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呃……也没什么。”郁川干笑，“你到底想在我这里留多久？”
　　琴羽放下酒杯，别开眼，望向窗外同样被晚霞染出万千光华的溪流。
　　他说：“你这么着急想赶我走？”
　　郁川愣了愣。
　　琴羽仍旧凝视着窗外。
　　老婆婆将一盘清炒藕苗连同两碗酒酿圆子端上了桌。
　　土地爷这才回过神，咳嗽两声：“不是不是，你别多想……先吃饭吧，再不吃就凉了。”
　　琴羽终究是把目光转了回来。
　　他说：“明天就走。”
　　郁川刚咽下一口热乎乎的酒酿，闻听此言气息一转，差点没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琴羽一怔，登时起身过去，几道灵力周转疏通气息，才让土地爷终是在自己怀里平复过来。
　　郁川喘了半晌气，抬头瞪着他：“拜托啊道长，别随随便便说这么吓人的话好不好……”
　　琴羽望着他，目光隐没在晚霞与碎发的光影里。
　　“好吧……”郁川无奈地垂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吃饭吃饭。”
　　“是去芷山。”琴羽说。
　　郁川愣了愣。
　　山南水北谓之阳。芷阳那丫头便是在芷山之南才称芷阳。
　　“芷山之中近来有一鬼镇，吞噬生人，已成祸害。今日去道观时听闻此事，事关民生安危，我必得去助一臂之力。”琴羽说到此处，略顿了顿，“事成之后，我再回来。”
　　“哦……”郁川回过神来干笑，“那……那多加小心。明天我送送你。”
　　他倒也想起来了，就在被小狐狸吸进蜃珠之前，似乎听见农民们谈论过芷山鬼镇。
　　彼时也没有在意，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琴羽见他已无大碍，这才放开他，回去落座，一边说道：“说来芷山应有山神，若此山神能如你一般尽心，也不至于出这么大事。”
　　“嘿，别这么夸我……”郁川低下头，“这鬼镇来得也蹊跷，只怕是真遇上了什么变数。换了我，只怕也没有多少法子……你说，会不会跟天界如今的乱子有关系？”
　　“兴许有吧。”琴羽叹气，执起了筷子。
　　郁川却淡淡笑了：“说起来也对……这事在芷山出了，也算不得怪事。”
　　“怎么讲？”
　　“多年前见过芷山一面，毕竟芷山也同郁川临着，有机会见面。”郁川摇一摇头，“那是很久之前了，他说他要闭关修炼。”
　　琴羽怔住：“修炼？已是山神，何须如此？”
　　“山神，水神和我们土地一样，天地化生。千年万年，任凭三界动荡，也不会有什么变化。这你总知道吧？”
　　“当然。”
　　“芷阳那丫头唤芷山一声兄长，他们俩性子也差不多。芷阳尽土地的本分，却也难说真喜欢；芷山就不一样了……”
　　郁川抿了口酒，道：“他修炼是为了自杀。”
　　琴羽微愕。
　　“他没办法死。除非山崩地坼。”郁川耸了耸肩，“当年我劝了他几句，他没听。你若能见着他……”
　　说到此处土地却又苦笑着叹息：“见着又能怎样呢，由他去吧。”
　　“也对。”琴羽静静地颔首，“只怕是这位芷山山神不理职分，才导致山中失序。未免太过荒唐。”
　　“不荒唐。”郁川笑笑，“没有这些失序引来的灵鬼怪事，你们修道的却要如何精进修为，得证天道？”
　　琴羽没有说话。
　　“不说了不说了。”土地爷挑了眉，“吃饭吃饭，都凉了。”
　　琴羽点点头。执起勺来细细一抿，酒酿清甜，圆子软糯，旁边的藕苗清爽可口，入腹后干净得仿佛拭去了一切沉郁与困顿。

　　酒足饭饱，郁川和琴羽在镇中的小道上向回走。
　　正当入夜时分，镇上湿润的青石街道倒映着星光，弧线优美的飞檐下悬着朦胧的灯笼。行人算不得少，毕竟街道两侧还有着夜市。小商小铺在地上铺开毡子摆开琳琅物件，一时竟仿若这天空的星光般熠熠生辉。
　　郁川说：“待我买样东西……如果有的话。”
　　琴羽没有多言，只是颔首，随着土地爷一起前去。
　　郁川走到街角，那里只有一处首饰店。
　　琴羽正愣着，土地爷已经回来了，掌心中躺着一枚木头。
　　木头只有一枚，但雕作了三朵桃花，用一根花纹繁复的红绳拴着。雕工算不得无比精致，却也万万称不上粗糙。
　　“送你了。”土地爷笑着将木头递给道长。
　　“这……”琴羽一怔，“这是何意？”
　　“桃花是春天的花，春主生息，本是对一年繁盛的祝愿。”郁川稍稍耸了耸肩，然后低下头，笑得略微局促，“芷山那边，想来还是有些危险。我也没法子去……”
　　琴羽了然，随后垂首，作势要将红绳系在腰上。
　　“喂，不用非得佩上……”郁川忙道，“哪儿有那么多规矩，带上就好了，不带……你要不喜欢不带也好，本也不值钱。”
　　琴羽笑了笑，仍是细细地将红绳打了个结，木头便悬在了一袭无垢的白上。
　　郁川没了法子，只得无声地干笑。
　　琴羽瞥一眼他，淡淡一颔首：“谢谢。”
　　“没事没事……”郁川摇摇头，“时辰晚了，回去早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