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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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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转,刹那间暮春初夏。
郁川酒是取初春桃花初夏荷露酿的,如今已是取露时日,爱喝酒的土地爷自是笑呵呵地随村镇里的姑娘们一同去。
初夏的郁川没了春日温润,却也多几分清澈景明。庄稼是绿油油的,人们也跟这夏日一般明朗,土地爷跟着心情舒畅,早将多雨的春日那些妖啊仙啊天界啊的破事甩到了脑后……
没有的事。
因为土地爷一出门便见到了那个不大想见着的人。
郁川郁川,这名字本就跟水脱不开干系。可郁川的水皆是小溪,孕不出水神,却也能滋润一方土地连同土地爷。几条小溪在郁川境内百转千回最终汇到南边的戚水,所至之处不仅灌溉田野,也酿出几点秀气的荷塘。
土地爷觉着化个老头儿着实对不住这夏日炽烈的光景,便仍原形出来。一袭淡得发白的青衣,衬上乌发飞扬眸光明耀,那本该显着温文的青色便也全化作了生机。
然而生机勃勃的土地爷高高兴兴地到了荷塘边上,却顿时蔫了下来。
荷塘边立着白衣的道长,仙骨出尘,淳朴可爱的姑娘们忍不住偷看。
郁川呆了。
琴羽侧头瞥他一眼,随后微笑,信步上前:“别来无恙,郁川。”
郁川眯了眯眼,然后故作轻快地笑:“哈,承你记挂,好得很。你来这儿作甚?”
“上面局势稍定,那幼兽终究算是大妖,还得他们派人手。”琴羽说着,凝望向流云舒卷的天穹,“便可以闲下来了。”
郁川挑眉:“闲着好。可既然难得闲着,怎么来我这儿?”
琴羽浅笑:“怎么不可以来?”
郁川一时语塞。
半晌才找出话来回:“你是修道的。”
琴羽背负双手,淡淡一笑:“修道的又如何?”
“唔……”郁川挠了挠脑袋,“修道的还是要待在山上才像话。”
“土地说的极是。”
从来伶俐的土地爷这次真糊涂了,直愣愣地看着道长。
琴羽将他的一头雾水看在眼里,便敛了笑道:“天界此番大乱,反倒叫人看清了,上面却也不是什么清静之地。既然如此,与其苦苦修行,倒不如做点真合自己心意的事。”
郁川听明白三分,便问:“莫非来老头子这儿还合你心意?”
琴羽平静地颔首:“这里到底比天界清静……且贫道也颇是想念这酒的滋味,况且土地早已说了,地主之谊四个字就摆在这儿。就当贫道是来喝酒的便好,总不致赶贫道出去罢。”
这话说得直让土地爷没了法子,只得无奈地笑:“好好,道长愿意的话,留下便是。可……”
“土地莫非还有顾虑?”
“你是真的不想再修道了?”
“呵……”琴羽低下头,“不知道。贫道还远远没想开呢。”
郁川默然望他半晌,然后挑起一丝煞是明朗的笑:“没事没事,没想开也不是坏事。”
琴羽道长暂且留在了郁川。
第一日,郁川问:“想去哪儿看看?”
琴羽道:“前次匆忙,没来得及回访师门。”
郁川呆住。
然后土地爷傻傻地问:“山上那道观是……是你师门?”
“不错。”道长浅笑,“彼时贫道年岁尚小,只学艺数载,之后便离去云游。”
郁川真惊着了,不知该说什么。
琴羽笑了:“说来,那时曾与郁川有一面之缘。只怕你不记得了……”
说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土地爷的职分之一,便是护佑年成。前次说了,遇上旱灾郁川便领人打水,遇上洪涝就去修筑堤坝。说起来寒酸,但也没办法,土地虽是仙,却也没什么广大神通,只得在有用的地方尽点儿微薄之力。
唯独有一件事,土地爷是没一丝一毫办法的。
蝗灾。
这是真没办法,蝗虫缠着庄稼不放,投鼠忌器,只得求天保佑让这灾星快快走开。
不过于郁川而言,幸运的是,再怎么讲山上还有个道观。
实在不成,土地爷还能拉下老脸去请道长们帮忙。
道长们矜持得很,捉鬼除妖还说得过去,驱虫算个什么说法?
但是再矜持也没办法,道长们也只得乖乖由土地爷驱策。
再怎么讲,土地爷好歹是仙,仙就是压自己一头,心底再怎么破口大骂,面上也不得不服。
何况要真狠下心来不帮忙,土地爷便成日堵门耍无赖,谁受得了?
日久,那道观中的一位小道长就不明白了——修道,讲一个清静无为,为的不就是成仙嘛。可这位土地爷,已经贵为堂堂仙身,却为何反而这般热衷俗物?
小道长问出了口,郁川捋了捋化出来的白须,语重心长道:“小兄弟,年成好了,就有什么?”
小道长乖乖地说:“粮食。”
“有了粮食就能做什么?”
“饭……”
话音没落,郁川就将白眉一竖,佯怒道:“你看看你,俗气未尽!”
小道长莫名其妙,只道是中有无上法门,立时毕恭毕敬地求教。
郁川一本正经:“有了粮食,便能酿酒!有了酒,成仙还不容易?”
小道长如获至宝,兴高采烈地向师父讨酒喝。道门清静,酒万万沾不得,师父给气得吹胡子瞪眼,一巴掌把人打去面壁。
后来,小道长说是赌气下山了。
郁川是很久之后才闻听了此事,意味深长地摇头叹气:“唉,年轻就是好啊……”
“那小道长竟就是你?”
琴羽平静无波地抿了口盏中佳酿,淡淡地勾了唇角:“见笑。”
郁川愣了半晌,却也只得苦笑:“如此说来,我还得对你道声对不住……”
“不必。”道长凝视着盏中幽幽的浮光,“若不是后来下了山,也不知道山下有这么多有意思的地方和人……我是观中收留的弃婴,在那之前,从未离开过。若非如此,也不会问你那般现下想来太过幼稚的问题。”
郁川干笑,灌了自己一口酒。
本想润润喉咙,却觉是又添了把火。
“不成……”土地爷被酒意一激,还是摇头,“还是得说对不住。”
“为何?”
“因为那时只是想戏弄你,觉得你是个孩子,没想好好地回答。”郁川老实而急切地说,“而且之后还觉得很有意思,根本没想到会给你这么大麻烦……对不住,真的,我说真的。”
琴羽望着他,没说什么,只平静地笑笑:“没关系。”
郁川低着头不看他,握着酒壶的手第一次紧得有些骨节发白。
琴羽见他这般紧张,抿了抿唇,却是微笑:“你再这般下去,只怕是我该说对不住了。”
郁川仍旧没看他,只是叹气:“你别说话了好不好……我现在有点良心不安。”
琴羽失笑:“这么严重?”
郁川点头,一仰身子靠上结界中的桃花树,桃叶应声簌簌地响。
他说:“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吧。”
琴羽稍稍睁大了眼,想说什么,却还是抿紧了唇。
郁川合上眼,沉默良久,却还是叹了口气:“那时你问我为什么已经是仙了,却还那般热衷俗事……”
他说到此处却自己无言了。
很久。
琴羽凝视着他,随即低眸望向盏中清冽通透的郁川酒。
“听其言,不如审其行。”他淡淡地道,“你早已回答我了,郁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