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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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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川隐在暗处,望向为一窖酒失而复得而喜出望外的刘老爷,心底想着,什么叫看着好看,却不大想见。
他仰首咽下一团清冽却炽烈的郁川酒,随后轻笑着自言自语:“只怕是自从他一来,便没出什么好事吧。”
想通了的土地爷转回身去,听着身后刘老爷怒气冲冲地大骂这酒怎成了水了,心满意足地踱步走开。
话说回来,送小狐妖惊蛰上船时,郁川见着了戚水。
郁川是土地,囿于一处不得脱身;戚水却是水神,百转千回终入大海,所见所闻自是广博得很。郁川有不少杂七杂八的事儿皆是从戚水那里听来的,以至好长一段时间,一见面郁川问戚水的话便是,又见着什么新鲜事儿了。
所以当戚水听见郁川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时,有些怔愣。
“戚水啊,帮我把这坛子里的酒换成水吧。”
戚水接过了坛子,稍稍皱了皱眉:“你打算戒酒?”
郁川实实在在地愣了。
然后捧腹大笑:“天还没塌呢!”
“那是怎么回事?”
“嘿嘿,戒酒不是我干的事儿,白白将酒还了别人,莫非就是我干的事儿?”
戚水听得糊涂,却也无奈地决意不再多问,只以水神之力点了点那封泥未开的酒坛。
酒在水神的掌心中凝成一团,全数倾入了郁川从不离手的酒壶里。
郁川笑嘻嘻地接过,道了多谢,便把地上又化作了小狐狸的惊蛰抱了起来,递给戚水。
“这是……妖?”戚水微愕。
惊蛰不满地挠了挠水神肌肉分明的胸膛。
郁川看在眼里,忍不住又笑了:“对对。看它可怜见的,你代我送送。”
戚水是知道土地爷的性子的,一声叹息:“也罢,我亦不会让它在我的地界出事。”
“好。”郁川点头,随后揉了揉小狐狸毛茸茸的脑袋,“听见没有?可要好好听这个大叔的话。”
惊蛰小心翼翼地点头,往戚水胸口缩了缩。
“天界在追它?”戚水没拒绝小狐狸的亲近。
“对。”郁川却是一惊,“怎么,你知道来龙去脉?”
戚水颔首:“略有耳闻。说是天狱被天界叛乱的妖奴给破了,许多妖囚如今正随着那妖奴之首跟天界对着干,还有少许逃到了下界。天界如今似乎是有点焦头烂额,只得请下界这些修仙门派来帮着抓妖。”
“还真是无计可施了。”郁川却又蹙眉,“可我前些日子怎见有几个天仙来抓它?照你这么说,天界如今大约分不出人手。”
“不知道。兴许上面战局转好了……或者小家伙不是妖囚,而是妖奴。主子有点能耐,分得出手下来捉它。”
惊蛰只是缩着,呜呜叫了两声。
郁川默然半晌,却也只得耸肩一笑:“算了算了,再怎么讲也不是咱们该管的事儿。那我这就回去了,保重。”
戚水点点头:“你也保重。”
郁川却没着急迈步,而是又揉了揉小狐狸软趴趴的毛,笑道:“走了之后,可别太想我啊……”
惊蛰嗷呜一声咬住土地爷的手指以表不屑。
郁川仍只是笑:“我可是说真的,小家伙,你以为老头子我要你的珠子真那么冠冕堂皇?”
惊蛰瞪着乌黑的大眼睛,口不自觉地松开。
郁川手心幻出那颗蜃珠,笑意盈盈:“其实你便是拿着它也无所谓,从天界一路逃下来都没事,日后自也无妨。只不过呢,这珠子对你来说似乎只是个玩意儿,对老头子来说,可能多换几坛子酒喝……”
惊蛰怒气冲冲地要扑上来,却为戚水一把按回怀中。
郁川也恰到好处地后退一步,将珠子藏了回去。
“可要记着,不是每个仙都跟老头子我似的好心,哈哈哈哈……”
大笑着说罢,郁川拂袖回身,丝毫不管背后小狐狸是何等表情,大踏步地走开。
戚水凝望好友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头。
回了土地庙,郁川便把仍存在珠子里的酒还给了刘老爷。
变了水的其实只有一坛,可封泥完好无损,刘老爷又是一阵哭天抢地直说是真有鬼了。
郁川笑嘻嘻地看着刘家又一阵手忙脚乱,一口饮尽了壶中清爽畅快的郁川酒。
又过了不久,清明时分。本该雨纷纷的季节却成了大旱,空中却时不时地传来滚滚雷声,蹊跷得很。
人间的帝王忧心农事茶饭不思,人间的百姓却也指点纷纷,哀叹只怕有灾星现世,个个都是惶惶不安得很。唯一乐着的却也只有善于装神弄鬼的,占卜驱邪消灾,赚了个盆盈钵满。
郁川虽不是装神弄鬼的,却也沾了光,赚了不少酒喝。
但土地爷之所以不是装神弄鬼的,便是因为土地可真得办事,不办事不行。
忙活了小半个月,杯水车薪,又一场磅礴大雨才将这旱情平了下来。
郁川大舒一口气,约了芷阳来小树林喝酒。
芷阳说:“这旱情着实没把老娘吓死,几百年了也就三两回。”
郁川说:“你那片地方也不怎么种地。”
芷阳暴怒:“跑船,打鱼,没水怎么行?这河干了七八成了,老娘可不得吓死?”
郁川笑嘻嘻:“直说吧,你临着戚水,跑船打鱼都得靠他,担心他了?”
芷阳一下子不说话了。
水神跟他们这些土地不一样,若哪日水干了,便再也谈不上什么河了。
水神就此烟消云散,任由人们踩上曾经的河床耕耘建筑,直至一条河的印记被彻底消磨。
郁川觉着真戳到了她痛处,方要安慰,芷阳便道:“你以为老娘为啥要喜欢戚水?”
郁川摇头:“真没想过。”
芷阳低下头:“芷阳临着戚水,芷阳的繁华,大半都得靠他。”
她望向南方,树林蓊郁间,是戚水在雨后清澈的阳光下流光四溢。
“倒不是说一切都得倚仗他。这么些年了,这凡人的能耐你我也都见识过,凡人比仙有能耐,能在绝处走出路来。否则老娘也不至于有段时日不想做仙了……”
芷阳说着,望着那几近流光溢彩的河水,微微一笑:“而且他也要靠着芷阳,给他一场千帆竞渡……虽然芷阳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路上一站罢了,但这样的感觉很好,休戚与共。”
郁川直愣愣地盯着她。
芷阳这才回过神来,老脸一红:“盯着我作甚?”
郁川忙摇头:“没事没事。”
芷阳哼了一声,咬牙切齿:“你倒好,听闻你这些日子组织凡人去戚水打水去了?还嫌他没麻烦不成?”
“对不住对不住,这事得办。否则他们就要砸我的庙抢我的酒……”
“就你这德性,砸了才好!”芷阳恶言恶语。
郁川佯作微怒:“你看看你,怎这么无情无义?咱俩才叫休戚与共好吧?你芷阳的船大半送的可是我郁川的酒……”
芷阳噎住,只得别开头,余怒未消地哼道:“花言巧语。”
“对不住,我的错我的错。我也知道,旱情能不能解决,说到底得看天时地利。天时地利哪里是我一个土地管得了的?得是天界那帮子大神上仙来管……”
郁川说到这儿,长长叹气,把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
芷阳知道他在叹什么气,没说话。
且不谈如今那地界正乱着,天界那群人,本来便是打个喷嚏都能化作春雨救一茬庄稼,跺一跺脚便能引来山崩毁一处人烟的主儿。能耐太大,眼界跟着大,谁也没有心思特意护佑某一方水土安宁,否则也不必要他们这些土地了。
土地爷护佑本方百姓的法子,几千上万年都没怎么变过。
遇了洪涝,带着人去固堤坝疏水渠。遇了旱灾,带着人长途跋涉去挑水。
人事尽了,只得听天命。
天命怎么下,他们也不知道,想要的结果也从没办法上达天听。
只是个土地而已,除开与土地共生与天地同寿,也不过是个卑如尘沙的仙。
“所以你要救那两只小妖?”芷阳突然问,“是不是想着跟天界那么对着干一回,过过瘾?”
郁川一怔,然后利落地答:“两码事。”
“真的?”
“假的。”郁川笑着耸耸肩,“确实想跟天界对着干,但也不是为了过瘾,这种事上瘾不得。”
“那是为了什么?”
“前些日子那小狐狸躲在我这儿,有几个天仙来寻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芷阳抿紧了唇,沉默。
郁川抬首望向明朗透彻的苍穹,唇边笑意,是从未有过的森寒的高傲。
“我还偏得叫他们知道,这巢覆得再彻底,卵也在我手心里,不管是谁,一分都别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