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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番外·山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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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很多年前了。
彼时戚水还生着一条鱼尾。
山川水土之神,说是神仙,但并无多大神通。除却不死,除却凡间修仙之人都能学会的一点法术,与凡人没有什么两样。一句话,他们不会有主宰自己地界的能耐,否则的话这天地还不全乱了套。
天地是公平的,予你真正的永生,便不会予你真正的权力。
戚水亦然。
和土地不同,土地生下来后,只需和凡人一般在陆地上行走即可。水神呢,生出个人形来,可是人哪里能在水里活。
所以天上地下诸多水神,方一生下来,个个都生了条鱼尾。
你问之后怎么成了人?嘿,大约天地也没想到,人最后把天地都霸占了个精光。有船了,哪还需要亲力亲为地奔走?
那时候,戚水偶尔会攀上案边尚未被水流消磨了棱角的岩石,看人们将种子撒入土地,看那些种子们神奇地萌发、生长、成熟,看人们收割那些庄稼,等待又一次播种与丰收。
过了很多年,着一身粗布青衫的小伙子扑到了岩石上,笑嘻嘻地递给他一只葫芦。
“这玩意儿叫‘酒’,尝尝?”这是郁川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戚水半信半疑地喝了一口葫芦里的液体,呛得从岩石上倒栽回了水里,水花溅了笑意盈盈的土地爷一脸一身。
两人混熟了之后,郁川经常请他喝酒。过了个那么几十年,戚水就已经能开开心心地跟土地对酌了。
但还是在浅滩上,戚水还是人身鱼尾,没法子上岸。
郁川说:“你没法子上岸,也就是说,没离开过自己的地界吧?”
戚水摇摇头,告诉土地爷,自己是向东流。流到尽头,一处名曰东海的地方。
东海里都是水,咸涩的水,一色接天的蓝,无边无际。
他曾游进过海中,游过很远很远,也再没有见到半分陆地。
土地爷听得入神,戚水叹气:“后来我的灵气全散了,重生时自然什么也不记得。”
郁川更是好奇:“那你怎么记得东海长什么模样?”
戚水想了想,认真地说:“那些事不再是忆念了,是本能。”
土地爷哈哈大笑,连连摇头直说不信。
戚水也没多和他争辩,只是随他笑着,一口饮尽了他带来的郁川酒。
后来,郁川学他,也曾离开过几回自己的地界,灵气散了几回,重生了几回。戚水好心地告诉新的郁川从前的事。
戚水也曾再次游到过海中,游到过别的水神的地界,一样是重生了几回。这回便是郁川好心地告诉新的戚水从前的事。
一次,郁川问他:“我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戚水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改不了这德性。”
郁川畅快地哈哈大笑:“说得好!来来,喝酒!”
戚水笑着与他举杯豪饮。
谁都心知肚明,与从前一模一样,是再不可能了。
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一切,不会再有第二次;而那一切所塑造出的自己,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这便是,凡人为何如此珍重生命啊。
可他们并不是凡人,他们是这山川水土本身。
山川水土能借他们之形态一尝凡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怎么想,都算是天地间的一种奇迹。
还是那句话,天地是公平的。令你奇迹般的来到人世,就不会再令你奇迹般地拥有曾经历过的一切幸福。
再后来,人们学会了买卖,学会了算账,学会了耕织以外的生活。自然地,也就开始走出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
郁川旁边的一片土地上建了港口。扬着风帆的船只开始在戚水之上竞渡。
郁川说明天带港口那边的土地过来玩。
又小声对戚水说:“这臭丫头也不知怎么的,非得要我带她过来。奇了怪了,平日可没这般娇气。”
戚水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第二天芷阳来了。
戚水游到浅滩上,与芷阳打招呼。
芷阳似是脸色一白。
戚水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乌黑的鱼尾,明白过来,歉疚道:“对不住,大约是吓着你了……”
“没有没有!”芷阳慌忙摆手,说着还低着头,“我……那个……”
郁川在一边没好气道:“她逗你呢,这丫头还觉得你那条尾巴好看……”
话说到一半便惨叫:“啊喂喂喂臭丫头你干什么!”
芷阳放下狠狠揪了郁川耳朵的手,望一眼一头雾水的戚水,脸腾地一红,蹭的躲到了方被自己欺负完的郁川身后。
郁川呲牙咧嘴地揉着发痛的耳朵,咬牙切齿:“臭丫头,下回可不跟你一起来了!叫上你哥!看你还敢不敢放肆!”
芷阳气势汹汹地本想回嘴,然而目光一触及戚水,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戚水完全没有明白刚刚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但他听见郁川的话,不由问道:“怎么,芷阳姑娘还有兄长?你们不是土地吗?”
郁川笑道:“你是水神,到底不知道地上的规矩。这丫头北边紧依着一座山,连名字都是从人家那里来的。又不能管人家叫爹,咱们的爹娘说起来都该算到天地身上……于是就叫哥哥了。”
戚水了然,便道:“所以芷阳姑娘的兄长,便是山神了?”
郁川笑着点头说不错不错。芷阳此刻似也找回了说话的能耐:“可是我哥他……他躲在山上很多年了,就是不出来看看。”
“哎,我去劝他!”郁川豪迈地拍拍胸膛,“他要是连这点地方都懒得走,咱就威胁他,把你的名字改了!你叫芷阳,山南水北谓之阳不是?实在不行你就改叫戚阳得了,改认个哥哥……”
芷阳狠狠捶了他一下:“胡说八道什么!”
郁川嗷呜一声抱住脑袋。
戚水低下头笑笑,后又抬首道:“郁川,若真请不动他,倒也不必勉强人家。”
郁川轻笑:“你啊,真是个水神,这么温柔作甚?这世上有些人啊,还真得勉强勉强才能开窍……不多说了,下回我就去把芷山那家伙拉过来,大伙一起喝酒,我请客!”
戚水无奈地摇一摇头。
土地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到现在才说出来那山神的名字。还真是他的风格呢。
说来也巧,几日之后正是中秋。入夜之后皎月高悬,正是美景。
芷阳安排了一叶扁舟,郁川取来了三坛好酒,而戚水见到了芷山。
白发白衣的男人,不知是不是因为月光的关系,脸庞皎白得玉雕一般。
郁川和芷阳皆是土地,其上居住着百姓和生灵,人也是一般的平易。而芷山不同,身为山神,每日与松柏云雾为友,自是多了些深山隐士之感。说明白点,清高淡漠,生人勿近。
不知怎么,戚水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有点怕他。
他一直躲在小舟边水面之下,看着三人。直至听见郁川唤他,他才慢慢地游了上来。
方一露出头来,戚水说:“你们寻东西扶好。”
说罢他两手撑着船沿,尾巴使力,一跃而起坐到了船头。
船剧烈地晃了晃,水漫进船身。白发白衣的山神恰到好处地退开,冷眼望着为衣物被浸湿了不少而大叫不已的两位土地。
那是一双青翠得透出松柏清寒的眼。
戚水远远望着船尾的山神,半晌才低下头,对二人小声说:“抱歉。”
“哎,没事没事,一会便干了。”郁川摆摆手笑,随后回首,“芷山,躲那么远作甚?你看见了,咱们的水神有条鱼尾,可没法挪到你那边去……”
芷山淡淡道:“船本就小,这就不必了吧。”
的确,这船盛他们四人已经略显逼仄。
郁川正干笑,戚水却也道:“无妨。我坐在这里就好。”
这回却是芷阳说了话:“哥,你别那么别扭。各自坐这么远,大家怎么喝酒?”
芷山略皱了皱眉。
郁川眼珠一转,伏在戚水耳边说了什么。
戚水瞪大了眼,犹疑着道:“这……不大好吧?”
郁川信心十足地拍拍水神肌肉分明的臂膀,笑得奸险:“对付他就得用这种法子,信我。”
戚水没办法,只得点点头,翻身跃回水中。
芷阳吓了一跳,正要问话,戚水已经游到了船尾。
随后他鱼尾使力一甩,竟凭空腾跃而起。芷山措手不及,便被戚水整个压到了身下,一身白衣也自是交代了。
芷山半晌没回过神来,待平复下来,不由侧过头咬牙切齿:“郁川?你指使他的?”
郁川笑嘻嘻地破了酒坛子的封泥。
芷山的脸色沉得简直不能再看了。
他回了头,盯着身上的戚水,冷冷道:“下去。”
戚水连忙从他身上挪开,小声说:“对不住,我……”
“不用。”芷山说着,径自解了湿透的白袍,晾在了一边的竹竿上。然后便只着半湿的中衣,到了船中与妹妹相对而坐,斟起酒来。
郁川这时凑过来,低笑着说:“看,跟你说了吧,他不会生气的!你以为我是怎么把他拐骗到你这儿来的?若不是告诉他戚水的水神生得人身鱼尾,他不觉着新鲜,就肯定没兴趣过来了……所以说啊,他是为了见你才下山的,别那么怕他。”
戚水半信半疑地眨眼。
郁川嘿嘿笑着递给他斟满的酒盏:“好啦好啦,别想那么多,喝酒喝酒……这才第一面呢,胡思乱想什么,日后时间还长着呢。”
说着土地爷便回了船中,又开始与土地姑娘拌起嘴来。
戚水坐在船尾,端着酒盏,许久没有说话。
偶一回眸,见白发的山神与自己一般端着酒盏,侧颜在月色下纯净得仿若没有半分污垢,仿佛连眉眼间那丝冷气都散了个干净,皆是缠绵不休的温柔。
水神愣着,山神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眉目未动,执盏的手却抬起来,朝他遥遥一敬。
就连那刀砍斧劈似的唇线也似乎微微一扬。
戚水不知怎么的,只觉第一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