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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西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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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郁川想了想,也不知应当让戚水替他传什么东西回去。
不知怎么,曾经送给道长的那枚桃花木雕,他不想给他了。
送了这枚木雕给道长时,尚是在道长前去芷山之前,说是为保平安。
但说来有意思,郁川自己是水土之神,却也从来不信这些冥冥之中的命数之事。随天地而生,这么久,他也没听说过天上地下有什么凡人口口相传的所谓命盘轮回盘之类的玩意儿,也没听说天上地下有哪个神灵在管这事儿,自然也就不信命数二字。
不信命数,那世间种种护佑之法,郁川更是不信。
他自然也没有认认真真地觉着,那枚木雕就能护道长无虞。
所以那枚木雕并不意味着别的。
郁川只是想送他些什么,在他离开之前。
想让自己的心思能寄在那木雕上。
想让那缕心思能一直随在他身边。
想假装日后无论相隔多远,都会被两枚木雕牵在一起。
郁川低下头,凝视掌心两枚相叠的桃花木雕,浅浅地笑。
留在这世上的时间真的太久了,见过太多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土地爷如今怎会不知道,这叫什么。
所以他不能再简简单单地将木雕送回去了。
最后,郁川也没有让戚水带任何东西或任何话语,只在次日去河畔,叮嘱几句多加小心自保为上,这就望着好友远行离去。
待再不见戚水的身影,郁川才抬首,望见天空中渐渐积起的乌云。
小暑将至。本是要担忧伏旱的时节,能有一场雨也不错。
土地爷如此念着,放松地笑笑,回身往自家小庙的方向走。
待他走到镇子里的石板小径上,雨已经开始落了。
郁川一时兴起,从路边小摊上买了把黄油纸伞,撑起,在小径上慢悠悠地散步。
老人们催促准备着玩水的孩子们回家以免着凉,小伙子们执起姑娘们的手笑嘻嘻地寻着屋檐躲雨,要么便未雨绸缪地撑了伞,含情脉脉地在雨里私语。
一切都是那么安宁,日前芷山的事情,似已经全无痕迹。
郁川看在眼里,安心地勾了勾唇。
然而目光触及一处角落,他唇边的笑意却霎时烟消云散。
那是一只通体金黄的猫儿。琥珀色的目光无半分暖意,皆是凛冽。
郁川手里的伞掉落在地,一袭青衣刹那间被雨浸得湿透。
猫儿似是注意到了他,那双金眸里顿时散出几分寒冽的杀气。
但只是一瞬,下一刻,猫儿便转身,飞速地隐入了阴影。
郁川原处呆站了半晌,直至路边一位老伯唤他,才如梦方醒般捡起伞,朝着猫儿消失的方向飞奔。
但他不久便看见,眼前正是自己的土地庙。
郁川抿了抿湿冷的唇,几步上前,进了结界。
桃花树旁,立着一位锦衣华服的英朗少年。一双琥珀色的森寒的眼直直锁在土地的身上。
郁川一时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镇定地收了伞,微微一笑:“别来无恙啊,小东西。”
少年冷冷地说:“西沉。”
郁川微愕:“什么?”
“我的名字。”少年背负起双手,似是从容不迫,“莫要那么叫我。”
郁川明白过来,点点头,笑道:“好好,对不住。那西沉,你这次是来……”
“有件物事落在了这里。”西沉说。
郁川瞬间想到琴羽在结界中寻到的那枚坠子。
彼时他说那坠子是梼杌之血所化,许是他的,也许是他父母的。
正想着,西沉眸光一沉:“它现在不在这里了,对吧。”
郁川忙哈哈笑道:“你看,老头子这结界久不收拾,也没什么人来过。你要是掉了什么东西,老头子也注意不到不是……”
西沉打断他的话语:“土地,我该奉劝你一句——你是水土之神,天地自生,和那些踩着不知道多少血肉爬上天界的仙不一样。替他们遮掩,于你没什么好处。”
郁川没料到他会这般犀利,一时愣了愣。
西沉勾起一丝得意的笑,却又很快敛去,沉冷道:“谁拿走的?是天界的人,还是……那位曾追杀于我的道士?”
郁川心下一紧。
琴羽之后似乎从未提起过那枚坠子。
他回到郁川后,言语间也没有多讲过小东……啊不,西沉的事情。
但他倒是说过,之后是由天界分出人手来处置了。既如此,那么这坠子想来是个证物,他应当交给了天界的人。
可若是没有,那便还是在琴羽身上?
如此的话……他也不能把琴羽说出去啊。
正当此时,西沉的嗓音已然含了杀意:“你不说?”
郁川回过神来,却也不紧不慢地笑:“我说,虽说老头子我不敢自夸救了你一命,可若是没老头子,你的命只怕早就交代在郁川了吧?说话别这么带刺儿好不好,老头子哪儿见过你这般阵势……”
西沉略一皱眉,似有些不耐,却又将脸沉了几分:“花言巧语。你老实回答,我不会怎么样。”
“好好好……”郁川举起双手,“你要找的东西,肯定在天界手里。找我质问不是白费时间么。”
话说得没错。
琴羽如今是天界之人,再怎么讲,那坠子如今必在天界手里。
却不想西沉不买账:“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是谁拿走的!如今在天界手里,这我能不知道?”
郁川锁紧了眉。
见他沉默,西沉眸间杀气一盛,上前一步,手握上腰间雕金短刀的刀柄。
他阴沉道:“别逼我。”
郁川慢慢挽起一丝微笑。
西沉见他笑了,只觉不对,愈发沉冷道:“你笑什么?”
“呵,没什么。”郁川略一挑眉,“你知道,我只是个土地。前些日子,天界的乱子波及到北边的芷山,芷山山神被牵连进去,一样被天界给料理了。我把消息泄露给你,若是被他们知道,我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西沉蹙起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可以说。但你也要告诉我一件事。”郁川微微一笑,“放心,手里有刀的是你。”
西沉思虑片刻,将手从刀柄上放下,道:“你说。我会知无不言。”
“东海近来出了何事?”
西沉顿时瞪大了眼。
郁川暗道有门,不由微微一笑。
西沉平复下来,盯着他问:“你为何要关心此事?”
郁川神态自若地耸耸肩:“我南边有条河,名曰戚水。他汇入东海,近日说是沿海天灾不断,扰得他也有点不得安宁。你知道,土地生来就只能困局一处,朋友本就没有几个,戚水便是一个。他出了事,我可不能袖手旁观。”
西沉半晌没有说话。
郁川静静地候着。
最终西沉道:“东海之上有一处洞天,名曰凝渊境。据闻有一种玉石,只产于这凝渊境中。这种玉能永固灵气……”
郁川闻言,不由惊道:“永……永固灵气?那岂不是……”
“不错。”西沉颔首,“对于如今的天界和我们这些妖而言,凝渊境至为重要。有了这玉石,永固自身灵气,等于刀枪不入。想想,若任何一方成千上万的人力都是这般,这场大乱便胜负已定……”
郁川抿紧了唇不言。
“说是如今天界一半兵力皆在那里。天界首举义旗的诸位同类也在……”西沉说到此处,讽刺地笑笑,“呵,只怕至今,天界都管他们叫做乱匪。”
郁川回过神来,笑了笑:“哈哈,你倒也不必这么愤世嫉俗。莫说天界,人间也是一般。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倒不如像我这般偏安一隅逍遥自在。”
西沉只是冷冷一勾唇,不予置评。
他又道:“我已经将东海之事告诉了你。该你说了。”
郁川低下头,轻笑道:“我还没有问完。”
西沉闻言顿时怒了,却还生生压下怒火,咬牙切齿:“你……”
“西沉,别忘了手里有刀的可是你。”郁川笑得干净利落,“若真觉得不痛快,你杀了我就是。”
西沉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盯着郁川,却只能看见他没有半分掩饰的微笑和眼中暗藏的刀光剑影。
没有办法,西沉只得道:“容你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够。”郁川笑了,“你为何非得要寻那样东西?”
“那是我父母留给我的……”西沉顿了顿,“遗物。”
郁川低笑:“不止如此吧。”
西沉眉头一紧:“你此言何意?”
郁川娓娓道:“芷山饕餮之乱结于夏至,距今不过寥寥十数日罢了。芷山附近尚有不少修道之人,许还有天仙。你身为梼杌,与饕餮同是四凶之一。芷山附近,至少在近日,对于四凶来说是是非之地;你却敢一人来我这里犯险。而且,以你的修为,那些道士当日都遍寻不到,怎么会在今日被我随随便便撞上?你根本是想引我回来,直接质问于我,免去暗中查察的麻烦。”
郁川说到此处,微微一笑:“说明那件东西于你而言必然非常重要,而且急迫。”
西沉直盯着他。
郁川与他对视,直至西沉别开目光。
土地这才得意地笑了:“老头子猜得不错吧?”
西沉说:“不错。但这与你何干?”
“哈哈哈……”郁川大笑,“干系倒是没有,好奇罢了。”
西沉冷笑:“没有干系?你算盘倒是打得不错。你根本是在试探东西于我的重要与否,借机揣测,我会怎么对付那个拿走它的人。”
郁川唇边笑意略是一僵。
西沉见状,没有分毫笑意地勾唇:“既然这么在乎那人,只怕你根本没想过要告诉我他是谁。”
郁川复又镇静下来,笑着,没有分毫犹豫地点点头。
西沉见他竟承认得这般干脆,不由阴冷道:“你当真不怕我杀了你?”
“你杀不了我。”郁川笑笑,“我可是土地呢。”
西沉微微一笑:“那我呢?”
郁川一怔。
西沉拔出了腰间雕金的短刀。
郁川甚至都来不及看清那刀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便看见它没入了自己的胸口。
他感到痛,却在同时惊恐地觉察到,自己的灵气在一点点流失。
仿佛他踏出了自己的地界一样。
郁川慢慢地抬起头,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在西沉琥珀色的眼中,看见自己的灵气凝成的细碎光点,正在从自己的身上散逸。
到了这地步,郁川反而清醒了些。
西沉能一刀把他的灵气击散,郁川的确始料未及。
可是这一刀也不怎么惊天动地,也肯定没办法把郁川这片土地的灵气都打没了才对。
郁川的土地不死。
郁川想到这一点也就安心了些。
死的只会是他郁川。
灵气散尽后,忆念跟着散尽而已。
这么想着,郁川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他到最后也并没有把真相说给西沉,道长一段时间内应当会安全吧。
且那两枚桃花木雕是放在一起的。若有一日道长回来看见,应当也就明白他的心思了。
就这样吧。
其实当日被饕餮追杀时,他对道长说出的那句“留点心力去记住你”完全是胡话。
没有什么心念能凭空存在。灵气没了,什么都不会剩下。
但尽管意识已经渐渐模糊,郁川还是忍不住,忍不住拼命地回忆着一切。
初见,结界里的对酌,道观竹林的祭奠,芷山的御剑,还有……最后的别离。
“琴羽,琴羽,琴羽,琴羽……”意识的最后,郁川对自己说,“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