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川酒》亡徵

15、东海

　　“起来吧。”
　　郁川浑浑噩噩间听见这么一句话。
　　他试图睁开眼睛，却觉怎么也没有这份力气。
　　“听见就好。”那个声音说，“稍等片刻。”
　　郁川着实不明白这话是何意思，他努力地想要睁眼，但所见还是无尽的黑暗。
　　过了片刻他才如梦方醒般反应过来，这声音是西沉。

　　又过了半晌，郁川发觉自己如那日与道长御剑而行一般，身处苍茫的天穹之中。
　　不同的是，脚下已经不再是青翠的山峦与袅袅的云雾，而是一如这天空般无尽的苍蓝，其上隐约可见泛着银光的波澜。
　　郁川怔住。
　　却并非仅仅是为了脚下这片不知何谓的苍蓝，而是因为……他看不见自己。
　　躯干，四肢，什么都没有。
　　但他却看得见身侧的西沉。锦衣金眸的少年目光凛然地远望前方，闪动着烈阳般光芒的衣带与发丝在风中撕扯。
　　郁川正不知该说什么，西沉却似是能瞧见他一般，瞥他一眼：“看得见我了？”
　　郁川忙道：“看得见……”
　　“嗯。”西沉应了一声，复又望向前方，不再多言。
　　郁川犹豫片刻道：“我……”
　　“我是击散了你的灵体，但你的神识还在。”西沉说，“现下附在刀上。”
　　郁川看见西沉腰间雕金的短刀。那便是“杀了”他的那把刀子。
　　他无心去想这把刀为何能击散自己这个土地的灵体，又能承载他的神识。
　　再怎么说，西沉是四凶之一的梼杌，有这本事却也不大奇怪。
　　他只是苦笑：“何必这么费事？”
　　西沉冷冷答：“正是为了不费事。”
　　郁川糊涂了。
　　西沉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轻笑出声：“你这个人……看起来精明得很，呆起来却也有点意思。”
　　郁川还是没明白，干脆转而望向下方那无边无际的苍蓝。
　　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西沉答：“东海。”
　　郁川惊愕地看他。
　　西沉又补一句：“我在往凝渊境去。”
　　郁川问：“你去自投罗网？”
　　西沉闻言，一双本熠熠生辉的眼登时沉了下来。
　　他冷笑：“自投罗网？那边可是一群不知兵戈几千年的蠢货……笑话。”
　　郁川自己好歹也算个仙，闻听这话，只得干笑：“好好好，你说的是……那你去作甚？还带着我。”
　　“那还用说。”西沉眼中沉色未散，话音却已多了几分嘲讽，“去见琴羽。”
　　郁川大惊。
　　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奇怪我怎么知道的？”西沉瞥他一眼，“你灵体彻底散逸之前，一直念着他的名字。”
　　土地爷了然，不由苦笑。
　　原来如此。想来西沉说他呆，便是这个意思。
　　明明想好了到最后一刻都不供出来他的名字，却这么莫名其妙地，还是让人家知道了。
　　是可笑。可笑得很。
　　他正想着，西沉开了口：“想知道他如今是何境遇么？”
　　“你知道？”郁川忙道。
　　西沉目视前方，平缓道：“凝渊境早已被我方占领。然天界决不会容许妖类控制凝渊境，已经增兵，将全境团团包围，妄图将妖类们困死其中。而诸位同袍为拿下凝渊境，早已是伤亡惨重，现在是敌众我寡。如今他们占据凝渊境，纵然有其中永固灵气的玉石为助，但光有器物，还是无济于事。故而现下凝渊境战局仍是胶着。不过……”
　　郁川接下道：“既然你知晓此事，便说明其余妖类已经得知同袍之困。因而这胶着，早晚会破。”
　　西沉略一挑眉：“不错。你精明起来却也真是精明。”
　　“惭愧惭愧。”郁川苦笑，“只怕那一日会很是惨烈，对吧。”
　　西沉只是点一点头，没有说话。
　　郁川亦然。
　　琴羽日前才刚刚由凡人登仙，便被派来了这里。想来，天界也是真急了眼了。
　　只是，琴羽的后路如何，土地不愿再细想下去。
　　过了很久，郁川一声叹息：“谢谢你。”
　　“谢我作甚？”西沉微愕地望他。
　　郁川说：“再怎么讲，托你的福，我总算是能再见他一面……”
　　在没有太晚之前。这句话他在心里说。
　　西沉闻言，却稍稍眯了眯眼。
　　郁川没懂他那是什么眼神。
　　正要问，西沉已然咳嗽两声，望回前方，淡淡道：“还说不好呢。”
　　郁川一怔：“你这是何意？”
　　“神识心念，若无依无凭，终究是无根之木，枯竭是早晚的事。”西沉道，“你附在刀上，一时没事。可我第一次对付你这种土地，也不知你能撑多久。”
　　郁川愣了愣，随后苦笑：“没关系。”
　　“没关系？”西沉目光一寒，“你还真不怕死？”
　　郁川老实地答：“我是个土地呀。土地不死。”
　　“知道你能重生！”西沉阴着脸，“可重生的那个还是土地，不是你！”
　　郁川很轻很轻地笑：“所以我才要谢谢你啊……带我来了这里，没让我死得有憾。”
　　西沉咬紧了牙，却没能说话。

　　约莫半日之后，凝渊境已在眼前。
　　从外面看，此处的海水一如瀑布般，流入一仿若深不见底的圆形深坑。深坑之上，悬着一云雾包裹的小小岛屿，在那浓密的雾气里闪动着美玉般莹润青翠的光华。
　　然而，这深坑周围，环绕着袅袅的祥云彩霞，其上是天界的仙将天兵，无边无际，气势如虹。
　　郁川看得惊叹，西沉已经降下高度，轻轻落在祥云之外的海面上。
　　郁川正想着他要怎么穿越这森森大军，却见就在西沉降落之处，一道青光闪过。
　　西沉的身形刹那间隐入青光。待光芒消散，海面平静，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蜃珠。”郁川低低地自言自语。
　　这颗蜃珠里的天地，与他曾见过的全然不同。
　　郁川自己那颗，原是小狐狸惊蛰的。其间天地是璀璨星河下的花海，美不可言，想来小狐狸之前过得很是无忧无虑。
　　而这颗蜃珠中的天地，却是苍茫无尽的雪原。雪原宁静，其上夜幕却无半分星光，唯有一弯狼牙月高悬，孤寒彻骨。
　　月下立着位眉目如画的白衣女子，云鬟凤钗，贵气天成。
　　西沉走到她面前，稍一颔首道：“多谢相助。”
　　女子回首，略显调皮地浅浅一笑：“哈，用不着这么客气。”
　　说着，她似是注意到了什么，将目光瞥向西沉腰间的雕金短刀。
　　郁川知道女子应当看不见自己，却听得她打招呼道：“你便是西沉特意去寻的那位土地吧？可听得见我说话？”
　　郁川忙道：“是。请问姑娘是？”
　　女子轻浅地笑一笑：“烟霞帝姬。唤我烟霞就好。”
　　郁川呆了半晌没动。
　　名号里但凡沾了半个“帝”字，无论人间天界，都不是什么小角色。
　　人间不提，在天界，这帝姬二字，只有天帝和各位帝君家的未嫁之女才用得上。
　　这位烟霞帝姬，可是个实实在在的仙啊，怎会跟西沉扯在一起？
　　他正惊着，烟霞已经向西沉道：“我立刻动身。你且在珠子里好好等着，待我唤你，你再出来。”
　　西沉略一皱眉，冷静道：“不必。帝姬拿到我的东西后，再交给我就是。我不出面也无所谓。这也是为帝姬着想，免得他人闲言，说您勾结妖类。”
　　烟霞浅笑：“也好。对了，将小土地爷给我。还要拿他跟人谈判，对吧？”
　　郁川又是呆了呆，西沉已经解下腰间雕金短刀，递给了烟霞。
　　烟霞打量了一番手中的短刀，微微一笑：“好刀！就这么给了我，你真放心？”
　　西沉目光微沉，口中却还平静道：“请您相助，是首领的意思。既然首领相信，您与我们在一条战线，我当然也不会怀疑。”
　　烟霞笑着摇一摇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她默念咒诀离开了蜃珠。

　　郁川只见眼前风云变幻，待眼前终是清晰起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在袅袅祥云之中。
　　烟霞却笑道：“喂，小土地爷，你叫什么来着？”
　　郁川觉得这一日开的眼界，着实比过去几千年都大。说话便也没往日利索了：“呃……郁川，我叫郁川。”
　　“唔，名字真不错。”烟霞颇有兴味地眨眨眼，“哎，说说，你怎么招惹到那小妖怪的？”
　　郁川苦笑：“我只是个土地……就算是想招惹也招惹不上啊。”
　　烟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叹气：“还真是……若天界风平浪静的，再过百十年你也跟我们扯不上关系去。”
　　郁川知道她说得对，没有答话。
　　烟霞又道：“小妖怪是把你的灵体给打散了，这才带你过来的？”
　　郁川应了声是，烟霞眨了眨眼：“小土地爷，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吧？觉得怎么样？”
　　郁川想了想，说：“不大习惯……而且心里也没底，总之就是不大舒服。”
　　“为什么？”
　　郁川老实地说：“我是个土地啊。离自己的地界这么远……总觉得自己好像，嗯，不再是自己了似的。不过本来也已经不是了，形体都被人家打散了，留着心念也没什么意思。”
　　烟霞耸一耸肩，笑得轻浅：“你真有趣……还知道自己是为何而生的呢，我都不知道。”
　　郁川方要接话，烟霞已经道：“待事情办完，我会亲自将你送回你的地界。土地的灵气重新凝聚，形成一个新壳子，还需要几天。只要赶在那新壳子还没凝聚好神识之前，把你装回壳子里，就万事大吉了。所以别顾虑太多……天界的事，牵扯到你们这些山川水土之神，本来就是我们的不是。”
　　郁川笑笑：“多谢。”
　　烟霞点点头，似很是自信满满。
　　郁川却没有办法像她一般安得下心。
　　他隐隐地觉察到，一股剧毒般刺痛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