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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相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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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之日芷山冲天的黑雾,自是引起了人间朝廷和帝王的注意。不少官吏要员奉旨前来查察,很是热火朝天。
郁川将他们的来来往往看在眼里,却也无心关心来龙去脉。
再怎么讲,这是人间,人间和天界走的是两条路子。
也正因是两条路子,起初的恐慌过后,念及农事繁重,又兼风平浪静,生活渐渐便回了正轨。
过后几日,土地爷偶一出门,路过那日曾一同吃过饭的小馆子。馆子里的老婆婆正在卖熬得晶莹透亮的绿豆水,郁川闻见香味,便驻了步,向老婆婆讨了一碗。
正喝着,老婆婆忽然道:“小伙子啊,老婆子记得,有天你和一位道爷来这吃过饭,是吧?”
郁川怔了怔,却很快笑道:“对对,您记性好。”
老婆婆和蔼地笑:“那位道爷是去料理妖怪了吧?前些日子那大黑云,真吓人,人心惶惶了好一阵子呢!这不,若是没这些个道爷处置,咱们还怎么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哎,什么时候他回来,真得谢谢他!小伙子,等那道爷回来,你们可得再来老婆子这里坐坐!”
郁川笑着说代为谢过,再是一口,便将香喷喷的绿豆水喝了精光。
水是温热的,入腹亦是暖润,泛到心底却染了丝淡淡的缭绕不绝的寒凉。
郁川很少做梦。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土地爷从前乐乐呵呵,从没什么可思的,自然也没什么可梦的。
但这次他梦了。
究竟梦到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周身似都浸在澄澈安宁的天空里,低首能望见层叠的青翠山峦,眼前飘过雪青色的丝绦,上有丝丝缕缕的山间清露的幽香。
以及他执着一个人的手。
土地爷睁眼后,想起来有人前不久跟他说的话。
“若是要走,我不会道别。”
还真是一声招呼都不打啊,郁川微笑着想。
如此想了半刻,郁川从酣眠的桃花树下坐起来。
却惊愕地望见石桌之上不知何时落了一只小鸟。
鸟儿小巧,通体飘逸的白,没有半分污垢。就连羽翼之间,似都泛着清清淡淡的香。
郁川登时明白这鸟儿是谁的了。
猛地起身,踉跄一下,几步奔到石桌跟前。这才望见,鸟儿噙着一卷素宣。
郁川快快将纸铺开。
字迹清逸,一如写书之人。
“郁川敬启:瑶台登仙以后,琴羽位列仙班,须听天庭调遣。不日将赶赴东海,助平妖乱,时日恐久,归期未知。幸有仙鸟传书,须臾可达,聊慰寸心。日前不辞而别,无法亦无颜自辩,来日必将赔罪。琴羽留字。”
郁川读罢,抬首一望,那鸟儿不知何时竟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四顾寻了片刻,仍不见那鸟儿踪迹。
土地爷心一沉,低下了头苦笑:“聊慰寸心……慰的是谁的心啊……”
他也有很多话想要问他,想要对他说……可自从他走后,这些日子,他甚至不知该怎么寻他。
好不容易盼到了些许音信,却也仅此而已。
琴羽说了他想说的话,他郁川却没这个机会,这算个什么道理。
郁川叹息着摇一摇头,复又将那素宣卷好。
忽的想起久前道长前赴芷山时自己想起的那两句诗。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如之何勿思。
郁川自嘲地笑笑,回过身去,踱步回到桃花树下,径自提起一坛满满当当的郁川酒抱在怀里,卧了下来。
伤春悲秋了几日后,土地爷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
不为别的。琴羽在来书中说是去了东海,恰好,郁川附近便有一位知晓东海事宜的好人。
转眼间,郁川便坐在了戚水河畔浅滩上,殷勤地将郁川酒斟入水神的酒盏。
“我不过是汇入东海罢了,所知也仅止于沿海。”戚水说,“但这些日子东海沿岸狂风暴雨,声势浩大得很,很是骇人。至于其中来龙去脉,我没有细细打听过,也不清楚。”
郁川若有所思地点头,戚水瞥他一眼:“这是第一次,郁川。”
“第一次什么?”
“关心一处与你毫无干系的地方。”戚水晃了晃掌中酒盏,“究竟是怎么了?”
郁川垂首,没有回答。
戚水说:“是那位琴羽道长吧。”
郁川猛地抬首,失声道:“你……”
“那日我去芷山,见着了他。”戚水别开双眼,望向静静流淌的河水,“给芷山上戮仙锁时,天界的人手不够,所以他在一旁助天仙结阵。一介凡人能有媲美天仙的修为可不算常见,便记着了。”
郁川张口结舌,戚水回首来盯着他,道:“之后我见他吩咐别人把一枚腰佩送到什么人那里,这举动更是奇怪得很……直到那日,我进了你家结界。”
郁川低下头,干涩地笑:“罢了罢了,我认。就是因为他去了东海。”
戚水轻笑:“难得。还道你心里除了这片土地装不下别的。”
郁川愈发尴尬:“你又取笑我……”
“何来的又?这几千年来,从来只有你取笑别人的份儿,也是时候该换换了。”
“好吧……”郁川抚额,“帮我打听打听东海的事吧。麻烦你了。”
“放心。”戚水却也干脆,“我明日便去。三日必将回来。”
“谢谢。”郁川望着他笑。
“谢什么。”戚水抬首,凝望湛蓝的天穹,“对了,我若是去东海,许会遇上天界的人。你若有什么话或者什么物事,可以给我,我想办法给你送过去。”
郁川瞪大眼。
戚水皱皱眉,略沉了声音:“这么看着我作甚?”
“没有没有!”郁川回过神来,连忙摆手,“就是……我还一时没想到可以这样……”
戚水挑眉:“是没想到,还是没脸面同我说?”
郁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干笑。
“郁川,听我说。”戚水敛了笑意,“你我是山川水土之神,虽是仙身,却身在人间。我们的命途和凡人一道,与天界联系甚微。所以在你我看来,这近半年以来由天界而起的诸多混乱,对凡间影响不深,也就不那么严重。但是细细想来,我们的感觉可能是错的。”
郁川愣了愣,问:“你想说……”
戚水严肃道:“不说别的,就说天狱。那是乾坤颠覆皆不能破之所,但它破了,这是事实。这足以说明,如今已是与乾坤颠覆不相上下的变局,至少于天界如此。”
郁川想要开口,戚水却已然沉冷道:“琴羽道长如今位列仙班,属于天界,身处这般时局之中,沉浮跌宕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了。所以,郁川,你想清楚,要不要接着跟他纠缠不清。”
郁川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苦笑:“你说的这些,我何尝没有想过……可我不敢想得太深。”
戚水望他半晌,道:“芷山的事,你是看在眼里的。如今这情势下,即便是你我,一步走错,也难保不会被牵连进去。芷山还好,山间生灵都是些禽兽。可你的地界上……”
郁川忽的抬首,咬牙道:“不必再说了!”
戚水听话地住口。
郁川喘了两口气,冷冷道:“你是觉得,我最好同他划清界限,专专心心地护好自家这一亩三分地,才是正道。对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戚水摇摇头,“你的忙我必会帮,可方才的话我也必得说。怎么取舍,是你自己的事。”
郁川无言以对,只得沉默。
戚水饮罢盏中最后一滴美酒,径自起身。
他说:“我回去了。”
郁川如梦方醒般抬头,戚水已经回身向河心走去。
土地连忙起身唤道:“等等!”
水神驻步,略一侧头:“还有何事?”
“没什么……”郁川低头,“只是方才……我话说得有点急。对不住。”
“你啊……”戚水低笑,“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这样,动不动就觉得自己话说错了。对别人也就罢了,对我还这样。”
郁川怔了怔,戚水却又摆了摆手:“好啦,真觉得对不住,待我回来,再请我两坛子酒就是!”
说着,水神的身影便已然沉入了河心清澈的波涛里。
土地原处站了半晌,这才勾起一丝笑意,收了酒盏同空空如也的酒坛,离开了浅滩。